他停下来,表情奇异地回忆着很多年前的事情,仿佛在读一个怪谈。「我才二十岁,约克,刚成年两年而已,在死亡面前我读不懂那些深奥的、要献身与神的道理,我只觉得怕,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遭遇这些,我很迷惑。父亲说我的恐惧是愚蠢和无知的,但我不懂,那样执着的野心和强大的力量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学徒来说,太过艰涩了。」
他低下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脏不在我的身体里头,约克,我的血液并不真的在流动,所以我总是很冷,因为我的身体里只有黑暗之神——我的主人——的填充物。」
他看着约克,后者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做不出反应。他露出一个苦笑,「你觉得可怕吗,约克?我……我也觉得可怕,到处是血,我的血……我看到父亲手里拿着我的心脏——」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听!」约克大叫道。狄特感到心中一疼,可是约克突然抱住他。
他依然很温暖,他可以感到他急促的呼吸,像是这个拥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感到有些疼痛。
「没,没关系,这都不要紧,」那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小时候,妈妈总说我身体很暖和,有些太暖和了,她说冬天时就会靠在我旁边,虽然很不合适,但我一直想着……那些什么名誉和继承权之类的有什么重要,我只要能让喜欢的人总是温暖愉快就好了……」
他咬着唇,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表达很多东西,那东西塞得他感到心里满满得,都要溢出去,可是他表达不出来。
「所以,所以……」他不知所措地继续说下去,「你很冷不要紧,我很暖和,我可以一直抱着你……」
他炽热的呼吸扫过他的头发,他听到他呢喃,「一直抱着你……」
狄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像抓住一块浮木,虽然他的手指并不怎么有力,但他还是紧紧抓住。
「好的,」他和那个人一样傻兮兮地重复着,「好的,别放开我……」
爱情是什么?恐怕没什么人能解释清楚,就像魔法是什么,这个也不大好回答。这些都属于诡异奇妙的事情,并且同样杀伤力强大。
「真不能想象我怎么会曾觉得你讨厌。」约克喃喃地说,抚摸着狄特的面孔。他喜欢这张面孔,那漆黑双眼中的忧郁和情感如此清晰,这个灵魂站在他身边,伸手就可以拥抱。
他回忆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那简直像个幻觉,那是张漠然傲慢的脸,仿佛眼前的一切尽是低等的砂尘,不值一哂。那样子让他感到强烈的厌恶,满怀敌意。
「也许你现在也是一时糊涂,因为天气或环境之类的。」狄特有点心虚地说。
「不,你看上去不一样了。以前我总觉得你是抓不住的,你视线的焦距从不真的集中在这里,但……现在不是这样了,虽然你的遭遇很不可思议,但我第一次觉得你是真实的。」约克说。
「是吗,但那以后的事更不可思议。」狄特说,「死后我去了神域,一个黑暗冰冷的地方……他让我做它的守门人,看守深渊通往人界的黑洞,那里是永恒的沉寂和死亡。」他打了个寒颤,成百上千年地浮在无止无尽的黑暗之中能让人发疯。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敢记得自己是谁,因为回忆太过恐怖。
——记起自己曾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让他发疯的!
「后来……我是说五百年前封魔之战时,有个家伙——你多半不认识他,一个从没把名字留传下来的法师,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意想不到的家伙出现——用了一个禁咒——」他比划,发现说起来那动人心魄的场面让他有点语无伦次。
「线?」约克说。
「对,那个禁咒的名字就叫『线』,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狄特说,约克高兴地接受了赞赏,没说那是因为这魔法名字格外短他才记下的。
「线可以连通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时空的规则在那一条线上被消融殆尽,那家伙想用这个法术通往光明之域,可是它像一根烧红的钢条,连通和伤害了所有的空间,其中就有黑暗之神的『门』,这倒是各界的大事。」
他为自己热闹壮观的过去叹了口气,「一时不查,我就落到人界来了。他……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我随时可以回去继续我的工作,但那里很悠闲,很少会有人闯入黑暗之门。」
然后的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大陆流浪,他习惯了既不爱、也不恨,不去梦想、也不去追逐的生活,那些都是他亲手丢弃的。「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对吗?」骑士问。
虽然被过近的距离弄得有些昏头胀脑,但狄特还是迟疑了一下。
「听上去很不错。」他说。对面的人死死盯着他,像看透他的五脏六腑,有着让人无奈又喜欢的认真。他凑过去吻他的唇,他的金发缠绕在他的指间,这种颜色其实也不像想象中那么讨厌。
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那个该死的法术效果结束后一个骑士会多么让他心烦,他都不想管了。一千三百年来他什么也不追求,什么也不想要,那该死的、漆黑的国度,什么也没有,时间停止了,只有永恒的、永恒的一切!
不死的躯体、无底黑洞把他的灵魂扭曲成和它们一样死寂和空洞的东西,因为这会让他感到平静,让他不会发疯。可是当平静被打破时,扑面而来的却是难以忍受的空寂。
「狄特,狄特,我抱着你对吗,我可以感觉到你,拥有你……」他听到那人在耳畔的声音,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幽灵了。
他紧紧抱住那个温暖的躯体,至少这一刻,这种炽热的温度——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他留在他心里的——让他在一千年后再次真心想去拥有。这是唯一能拯救他脱离地狱的东西。
很久以后,他大约还是那个冷漠的、什么也不想要的狄特,黑暗之神的祭品,神域的守门人。那时他会封印这段记忆,因为他很害怕那会让他以后的生活难以继续。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他在这里,温暖,而且愉快。
◇◆◇
狄特是在凌晨时醒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大地笼罩在一片浓稠暧昧的黑色之中,但阳光很快会打破它们,让一切暴露在光明之下。
他很佩服自己能够在这时候醒过来,他觉得浑身酸疼,这也许也是自古以来法师和骑士不联姻的原因?他不知所谓地想,实在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生物。
他坐起身,顺手给旁边的人施加了一个睡眠魔法,艰难地爬下床,然后整个人跌到了地上。他狼狈地爬起来,像喝醉了般努力站稳。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有名的法师都不结婚。」他喃喃地说,「以及为什么说情欲是魔法的大敌了……哎哟……」
他叹了口气,坐在地上,注意到自己把毯子的一个角带到了地上,他小心地把它盖回骑士身上,后者仍在沉睡,不到明天中午他是不会醒过来的,除非被那个吵死人的半兽人女孩从床上掀下来……
他闭上眼睛,决定拒绝去想天亮后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打开窗户,外面是个无月的夜,黑沉沉的天幕压下来,彷佛要把一切揽入它的大口中。
他的身体很快会复原,虽然他并不讨厌这疼,但那并不真的属于他。像一直和约克在一起听上去很好,但是那不是真实。
那是欺骗。
他伸出手,他的手臂很纤瘦,在这沉重的黑暗下显得有些虚假。他的手穿过了空间和时间,它像虚幻的纱一样在他腕间飘过,没有任何阻滞,他准确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那片死亡的巢穴、黑暗的中心。
他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男人,仿佛可以感觉到他的热度。
「谢谢你。」他说,那个黑色的影子在那虚幻的灰纱中慢慢变得模糊和遥远,直到消失。
◇◆◇
费西城。地底一千英尺处。
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么片平静地域之下会有一个巨大的、近乎可以称为国度的地方。这里爬动着无数的死灵,因为领域内一切被死神夺走生命的躯体都不能回归尘土,而是被纳入这个国度的管辖。
以某个主宰为中心,它们像花办一样无数层地涌开,空间的过度拥挤让它们愤怒地辗动,这也让这里的戾气越发强大,整个地下国度被这种狂暴和腐臭所充斥。
满溢着痛苦与邪恶的空间里,一个年轻人凭空浮在那里。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一件信奉光明之神,守护秩序操法者的白袍。他的表情忧郁而且淡定,虽然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很多年,可是看上去仍像个孩子,唇角的线条有些稚气,从不曾背负过什么。除了他的眼睛。
那里透出太多的时光。即使肉体的时间停止了,灵魂的沙漏却在一刻不停地转动。
周围的空间有些微的扭曲,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浮现了出来,很快结成实体。那也是个年轻的男子,只是漆黑的眼睛里凝固着同样亘古的时光。
对方看到他微有些惊讶,他很久没有惊诧过了。
「你是谁?」白袍问,正是那天他们在费西城花园碰到的西贝特。
「什么都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时间,没有家人,没有想要的东西,规则之外的黑暗者。」黑袍的法师轻声说,一个反重力咒让他浮在空中,但更像是因为他本身的重量,他像个虚幻的幽灵一般。
西贝哼了一声,「原来是黑暗之神的走狗,你来这里干嘛?我可不听牠的号令。」
「我不介意打架。」狄特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光明之神的仆人?你只是个被神器束缚的灵魂,连走狗也不如的东西。」
「不,我和你不同,你也许更强,你也许可以杀了我,但我和你是不同的!」对方提高声音。
「杀了你?不,你早就死了。」狄特嘲笑道,「你那来自你骄傲的神赐予的生命已经逝去,现在的你只是一束能量,为了寻找、利用、杀戮之类目的而存在,不具备自我,从刀锋割断你的咽喉、你把生命奉献给那东西以后,就不再是具有一个自由意志力的人类了,你是个祭灵,西贝特,别自我陶醉了。」
「我有想保护的东西!」西贝特说,他猛地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个死亡的国度,他一直温和优雅,可这个动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疯狂和魄力!
「牠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把一切变为不死生物,但是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尽所有的力量阻止,让这些邪恶的东西只能挤在一小片角落里嘶吼,会留在这里陪它们一起腐败,也不会让它们伤害到我的家乡一分一毫!」他大声说。
这大概就是过了这么多年它才具备这样的规模、并让自己感觉到它存在的原因,狄特想,他一百年前就该回到黑暗之地的,因为这东西才拖到现在。他低下头,看到那庞大不死军团中心的东西——那里是一朵黑色的花。它的每一片花办都是冥界凝结了亿万年的尸气,说不出的邪恶,说不出的纯粹——「死亡国度」,黑暗之神的神器之一,现在我找到你了,他想,我会把你带回你该待的、那个黑暗邪恶的地方,而不是有阳光和生命的人间。
「我和你不同,黑袍者,是你切断自己的喉咙献祭与你的神的吗!?」那个白袍大叫,「得到的像你想象中一样好吗!?你得到了与天地同在的强大力量,为此你奉献出自己的灵魂!我不同,我姓瓦尔,我的姓氏守护了这个城市很久很久,我选择了代表光明和守序的白袍,与我的家族和故乡同在!直到那些邪恶的混蛋…… 割断我的喉咙,把我的血洒在黑暗的神器上!它永远地束缚住了我,但我绝不是它的奴仆,我即使死了也会保护我的家乡、和爱它!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是个无爱无恨、随波逐流的没有灵魂的玩偶——」
「我不想听你的悲情史,这毫无意义。」狄特冷冷地说,他张开双臂,那姿势看上去杀气腾腾,冰冷的咒语从他唇中吐出,「一切都是您的奴隶,一切均不可逃离,一切化为无形粉尘!世间再无扰人之形,吞噬一切附着于您者,崩毁解构——」
脚下无边无际的不死生物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喀啦声,骨头片片碎裂,每根头发都化为了可怕重量的巨剑,大地的重力疯狂吞噬着一切它之上的东西!
整个地下国度陷入一片鬼哭狼嚎丝之中,却毫不能逆转恐怖的禁咒,黑暗中那看不见的遥远彼方传来不容置疑的一波波碎裂声,像一个约定好了的末日,无际涌动的躯体转眼碎成齑粉,骨头们涌动着被吸入地下,把这里变成一片无尽翻腾的、骨骸的海!
西贝特大笑起来,「漂亮的『地狱之口』!我很久没这么过瘾的感觉了,摧毁干净你黑暗的伙伴们吧,邪恶的仆人,拿你要的东西给你的主子,它不该出现在我的家乡,一个平静温暖的地方——」
脚下那黑色的巨花突然形体暴涨,禁咒强大的力量让它感到了危险,它疯狂地向整个地底国度扩张开去,寻找那威胁它存在的东西,无数漆黑的花办层层伸展开来,死亡和虚无攫夺所有的空间,死亡之花剎那间已盛放。
狄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脚下一轻,反重力咒消失了,因为地面不见了,他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它死寂而冰冷,倒是和他的本质有些相近。
他感到一阵恍惚,你说的不对,西贝特,他想,我有想要的东西。
第九章 生命之林
门板「砰」地一声整个儿倒了下来,地上的灰尘被拍得四处逃窜。丽娅丹娜拿着剑站在上面,险险剎住身形,还摆着一个恶霸强行入室的架式。
看到约克呻吟着捣住头,正努力张开眼睛寻找噪音的来源,她迅速把剑收回鞘中,手背在身后,摆出端庄贤淑的姿势:心虚地嚷道,「亏它要这么贵的房钱,这门简直是巧克力搭起来的。」
「妳会赔吧。」约克下意识说,他仍捂着头坐在床上,双眼像是被黏住一样无法张开,浑身骨头软得像面条。
他听到女孩突然紧张起来的声音,「天,天哪,你是怎么了,约克?」
「我觉得有人对我用了睡眠魔法。」约克喃喃地说,一边克服着强烈的睡意,转头去找旁边的人。可是身边空空如也,一半的床铺已经冰冷。「狄特呢?」他茫然地问。
「一定是逃走了!」女孩斩钉截铁地说,同情地看着约克赤裸并有些暧昧痕迹的身体。
骑士的手放在冰冷的床铺上,好象刚才那个人还躺在这里,那种实在的、安心的感觉仍留在皮肤上。
「我就知道法师不可信任!」丽姬抱怨道,一边毫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他们手上的小动作太多了,居然用催眠魔法这么卑鄙的方法,虽然确实挺好用的。我不介意你在我面前穿衣服,毕竟这样子挺尴尬的,不是吗?可怜的人。那家伙就这么逃走了?」
约克的手依然放在狄特曾经躺过的位置上,那种冰冷感让他不舒服,以至于都没听清楚丽哑在说些什么。他脑中不可控制地浮现那人纤长的手指紧抓住他手臂的感觉,他凌乱长发的触感,还有……他的眼神,如果他当然没那么自恋以为是迷恋的话,也许可以看得出那是一种下定决心时的决绝眼神。
他猛地跳起来,抓住床单向外跑去!
心中的唯一感觉就是恐惧!
早先他喜欢狄特,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去招惹他,即使多喜欢都不行,因为这个人的心不在这里。仿佛……他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幻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他一向遵循直觉。
但昨晚不同。狄特突然有了灵魂,那是个忧郁而孤独的黑发年轻人,有血有肉,他可以实实在在地抱住,拥有他、并被他所拥有。这让他有种「再一次爱上了他」的感觉,不是那个虚幻漂亮的不像个真人的狄特,而是眼前这个真实的、忧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