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下是再也逞不起威风了,高明由趾高气昂转为万分狼狈,当下只好三十六计走为
上策了。握着剧痛的左手仓皇奔离,临走前还不忘撂下狠话:「你给我记着!李知府已经上
书朝廷,这缙云寨迟早会给灭掉!到时,我看你怎么威风得起来!」
看他走得狼狈,围观民众当下又是一阵叫好。面对群众的支持,来人俊朗神情带上几分
无奈。猛然忆起不知那女子是否受惊?这才转而朝向蓝衣丽人走去:「妳还……!」
话声止住于视线相交的剎那,因于那张容颜,以及那样的神情。
八年来都无法忘却的,是在碧玉池畔傲然回眸的那张俊美容颜。
以及……凌波阁里错乱的一夜。
「是你……」喃喃脱口,语气之中是说不尽的惊诧。
因于他的出现,因于他的装扮。
本以为……此生是不会再见面的了。
闻言,蓝衣丽人──邵璇身形微微一震,但随即便站起了身。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见面。」按下了满心的激昂,神态雍容缓步行至来人面前:
「好久不见了,上官公子……不,现在得称你为上官寨主,是吧?」
「邵……璇……」
情不自禁的,上官鎏低低唤出已成为禁忌的二字,神情在惊讶之外有着更多的复杂。
也许……这份缘,注定是无法在八年前了结的。
对邵璇,也对上官鎏。
︽第五章︾
缙云寨,乃是五年前兴起于成都的山寨。寨主身分成谜,武功极高。听说其人品才学俱
是一绝,是以成立至今山寨规模不断扩大,俨然有雄据一方之势。尤其因成都知府与地方巨
贾勾结鱼肉良民,而缙云寨又打着济弱扶倾,劫富济贫的称号,堪称义贼,蜀地人民受惠甚
多。因而,整个缙云寨成为人们心里的精神支柱,彷佛是一个专治恶贼的地下官府。
当初之所以会拣定缙云山作为据点,便是贪图他的美景。倚着房内窗台而立,上官鎏把
玩着手中玉佩,神情是少见的复杂。
他真的没想过彼此会再见。
那晚他因为怕自己失了理智而仓皇离去,等到平息心绪再度回房时,房内之人早已失了
踪影,只留下那块刻了「璇」字的玉佩,以及一张字体劲傲的留书,说将这块玉佩赠与他,
若今后遇上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尽管拿这块玉佩到京城东街柳府去。
本来,当初救他就是不求回报的,上官鎏也仅是将玉佩收着,想说只要不用上这玉佩,
大概就再也不会见着他了吧?而且,他们的相识与相处毕竟短暂,遗忘,也是很正常的事。
无奈,就算刻意将那玉佩收着不要让自己睹物思人,脑海里却仍无法忘却。
无法忘却那碧玉池畔的傲然回眸,无法忘却那凌波阁中的迷乱勾人。
他太特别,太孤寂,让上官鎏始终无法忘却。最后,收着的玉佩也被他拿出来了,一遍
遍的抚过中央刻着的「璇」字。
五年前,他终于离开了避世谷来到中原。因缘际会下来到成都,因见不惯地方官与恶霸
联手欺压百姓而出手,结果意外的结识了一群肝胆相照,志气相投的好友。之后,便在这缙
云山上立了个缙云寨,为百姓争一口气。而玉佩,不知从何时起便已成了他的随身之物。
这次的相遇也仅是偶然。他出寨走走时意外得知有名女子受到高明骚扰,这才匆忙前往
相救。不料,竟然会是邵璇。
现下一想,邵璇会穿女装来此,用意似乎相当明显。是什么原因能让一国之主穿上女装
忍受他人轻薄?原因无他,自然是为了引出缙云寨之人。
他虽从未想过要与邵璇为敌,但邵璇毕竟是一国之主,而成都知府再烂毕竟也还是个官
。纵然无意为敌,事实上却已经成了敌人。
邵璇此番微服,恐怕就是为了处理缙云寨的事。那高明说李知府已上书朝廷必定是所言
不虚了。
这下却是该如何是好?他,该怎么样面对邵璇才是?
「大哥?」
却听一声唤入耳,上官鎏猛然回神,赫然发觉自己的结拜义弟杨言辉直盯着自己瞧。
「大哥,你又瞧着这玉佩出神了。」杨言辉一脸的好笑,语带揶揄:「这玉佩莫非是那
位龙姑娘送的?天下间竟有如此绝丽的女子,无怪乎大哥老是瞧着玉佩出神,原来是思慕佳
人──」
「二弟,不可胡说!他不是可以玩笑以对的人!」
斥责出声,上官鎏赶忙收起玉佩正色瞧向杨言辉,「有事?」
见他一脸的严肃,杨言辉自讨没趣的撇了撇嘴,这才道:「当然是有事了。首先是用晚
膳的时间快到了﹔再来……则是龙姑娘在门外候着呢!」
「什么?他在外头候着?你让他等?」
闻言,上官鎏大惊,几个箭步赶忙来到了门口让在外头等待的邵璇进来。
「我二弟江湖性子重,向来不懂应对进退之礼,还望……还望姑娘见谅。」
「上官寨主忒也客气了。玉儿向来并非如此计较之人。何况现下处于缙云寨里为客,自
然是照寨里的方式就好了,哪还管得着那些个细微末节?」
刻意的敛了一身气势,邵璇微微一笑放轻嗓子作了回答。
那杨言辉本对这女子极为好奇,现下见她言语之间气象开阔,不像一般女子那么样小家
子气,当下好感便生。眼见大哥一脸的欲言又止,那龙玉儿则是含着若有所思的笑意,杨言
辉又非愚人,自然知道自己可不能在这儿搅乱。于是,豪爽笑笑拱手一揖:「两位慢聊,小
弟先行告退。」
言罢,已自转身离去,还顺带替他们将门给关了上。
耳听杨言辉足音已远,房间四周再无闲杂人等。当场,上官鎏双膝一跪:
「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你变了。」
对于上官鎏的大礼回报以冷冷三字,瞬间已是傲然气势流露,神情淡漠。
一切好似无动于心,但右拳却早已紧握。
好不容易的独处,他第一个动作居然是向自己下跪行礼?
「人都会变。」明白邵璇三字所代表的意思,上官鎏苦笑作答,「更何况,八年过去,
昔日的少年如今已是一国之主,而原本隐居关外的人也入关居住了。本来可以无关紧要的身
分之差,现下自然是必须在乎的了。」
「你心里若认为咱们还有几分朋友情分,就以朋友之礼相待。」
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上官鎏以身分之差作为隔阂,邵璇语气略为缓和,「如果你是在担心
我来的原因,李知府的折子我已扣下,暂时还不会出兵。」
「这……唉……」一声长叹,上官鎏起身,右手一比示意邵璇坐下相谈。
目光,对上那张淡施胭脂的容颜,脑海中不期然的浮现了那晚他的眼神迷离。匆忙别过
头去,讷讷开口:「……你如此深入险境,万一让人发现该要如何是好?」
「若今日这缙云寨的寨主不是你,就不可能会有人发现我的身分。」
见上官鎏对他似乎仍有所回避,邵璇心底苦涩涌起,语气却仍是平静傲然无改:「除非
,算抓住我以作为要胁手段?」
「我不会这么做。」对邵璇所言做了否定,上官鎏赶忙回过头来正色解释:「我从没想
过要与你为敌。缙云寨的存在是为了对抗贪官恶霸,绝对没有和整个朝廷作对的意思。」
「是吗……」纵使知道不该动情,却仍是对他的言语神态思慕眷恋。无论如何……都不
希望就此分别。
邵璇低低一笑,心底情愫万般交杂。
「我不想再谈这些。我有我的立场,你有你的坚持。现下就将事情说清,就怕会换得个
不欢而散……」顿了顿,「若你欢迎我这个许久未见的朋友,何妨就暂且先搁下那些事儿
,好好聊一番?」
声调是平和的,却坚定慑人一如以往。
纵然是着了女子服饰,那一身傲视天下的王者气势,依旧不曾改变。
因为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八年来始终无法遗忘吧?
「这样也好……这缙云山风景极佳,你若能多停留个几日,我便带你四处逛逛吧。」心
里其实也是希望能忘却身分好好同他聊聊的,上官鎏点头应允。可看着那张艳丽容色,突地
又觉得有些不妥:「你……不打算换回男装?」
因为,想到了那晚的荒唐。
「这身衣衫有助于掩饰身分。」答得淡然,似乎是觉得没啥不好。
「这倒也是。」眼见他的无动于心,上官鎏只道是那晚邵璇病得胡涂,约莫也不记得那
件荒唐事儿了,心底因而一阵暗自庆幸。
可转念一想,邵璇着了女装,惹来的麻烦毕竟不少。加上寨中粗鲁汉子多,就怕会冒犯
了他……但,邵璇似乎是心意已决,他说再多怕也改变不了邵璇的决定。于是,只得作罢。
只不过如此一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猛然忆起邵璇玉佩仍给他贴身带在怀中,想
说现下正好交还,便将因体温而有些温热的玉佩取出:「对了,这个……你就拿回去吧!」
见他将玉佩交还,邵璇心头一紧,面上却仅是双眉一挑,摇了摇头:「君无戏言。我还
欠你一份恩情未偿。这玉佩赠你,就是要你在有需要时使用。」
「我救你是不求报偿的。就算你给了我玉佩,这一辈子我也不打算用它。更何况……它
是你父亲给你的。」
「父皇给我的东西不欠这一样。先前既赠了你,便没有再收回的意愿。你还是收着。不
打算用,就将它当成是单纯的赠礼便罢。」
说什么都不希望上官鎏退回这块玉佩,邵璇神态严峻,摆明了是绝对不拿。
看他神色坚决,上官鎏也只好作罢。将玉佩放回怀里,猛然惊觉自己其实也不太舍得这
块玉佩。
毕竟,也是陪伴在身有八年了的。
见他将玉佩收回,邵璇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心底却已是一阵自嘲。
要他留着玉佩,其实也是希望两人间能存着几分的牵绊。相隔八年,情意已深。纵然知
道难有结果,却仍是希望自己能在他心里留存印象,即使只是分毫。
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可笑……
他仍在盼望着什么呢?出身帝王之家本来就是注定了的孤寂。对于感情,他不该寄望依
赖。
不觉间,微带分自嘲的笑容扬起。
将这一幕映入眼帘,上官鎏心头突地一紧。当年那个孤寂的身影,再度与眼前化身丽人
的他重叠。
花了好大的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伸手碰触那张容颜。
邵璇是男人,而且还是当朝天子。就算着了女装,事实仍旧不会改变。
只要保持着这个认知,应该就不会再像上次那般,因一时的错乱而……
「差不多也该是用膳的时间了。」起身,上官鎏带上爽朗笑意:「一起用膳?」
「好!在此先谢过你的招待了。」
神情一改,邵璇亦回报以一抹淡笑,深邃双眸里瞧不出半分的心思。
心底,却是波澜已起。
* * *
是夜。
幽暗的房中,无声无息的闪入一道黑影。
「事情都调查好了?」邵璇平躺榻上出声询问,音调低沉冷峻。
「是。有关李知府与高家勾结为乱之事的确属实,臣已开始搜集证据。」
将所调查出的结果报告出来,柳行雁单膝跪地,面上不带分毫表情。
闻言,邵璇因而坐起,神情肃然,心思已自一片深沉的作了吩咐:「好,你就继续调查
,并且多探听一下王文元那个人。若是他足为朕所用,你就传朕旨意要钊义破格提拔他。另
外,这些天朕要在这寨里停留。你就在城中住下,若有必要,朕会与你联络。」
「臣遵旨。」纵然内心担心着主子的安危,但柳行雁仍是选择了从命。
而后,又是一个闪身,瞬间便失了踪影。
再度躺下,邵璇神情一改,容颜之上已是淡淡哀愁浮现。
一生情字坎坷……指的,就是像现下这般明明近在咫尺,却绝对无法得偿的情形吗?
一直到见着了他才更加惊觉内心情感的绵长深挚,无奈,却连个朋友的身分都必须开口恳
求才能留存。
忘不了,却不能有所冀望。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坎坷。
但就算心酸,却仍是希望能把握住能够相处的每一刻。毕竟,缙云寨的事他迟早还是得处
理的。
身为君王,他绝不能让感情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决断的时刻必定会来临,但在此之前就先让他把握与上官鎏仍是「朋友」的时光吧!
就算……时间仍然是少得可怜……
* * *
其实,只要能够为那种纯粹而直接的目光凝视,心里,便已能感觉到满足。
这是在缙云寨待了半个多月后邵璇所深切感受到的。
这半个多月来的生活很惬意。有时同上官鎏互相讨论各式经书,有时一同赏画品茗,有
时互论谷今天地之理,论民生百态,论天下山水。有时闷了,两人便一同下山逛逛市集,游
览风景。虽说自己的女装偶尔会引来些麻烦,但毕竟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绝弃了彼此
的身分与立场纯粹以朋友相交,这样的日子,是先前的他所一直盼望渴求却无法得到的。
瞧着正自兴致勃勃的同自己谈着入关之后的经历的上官鎏,邵璇猛然惊觉八年来内心的
孤寂感,可以只因为他的视线就轻易的消失无踪。
那种令人怀念的、只将他当成是有着「邵璇」这个名字的人的视线,也许就是最初沉沦
的原因之一。
他的关心,他的好奇,还有其它的一切……他从来就没有因为自己的身分而改变了态度
。虽说之前他似乎是因为而今身份的差距而疏离了,但几番谈话过后,八年前的情谊,轻易
的便得以寻了回。
是那样的视线接触到了邵璇的内心,让他了解了所谓的感情。
却也因而,痛苦了八年……
而今上官鎏虽然就在身旁叙述着谈笑着,虽然他就近在咫尺可以轻易碰触。但……他的
情意,必定还是无法说出口,无法获得响应吧?
对一个同性动情绝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事,从凌波阁那晚便可看出上官鎏根本无法接受。
那么,他又为何因上官鎏的近在咫尺而如此喜悦?明明……终究还是心酸的……
「邵璇?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
却在此时,成熟了不少的俊朗面容突地凑近眼前,双眸之间溢满担心:「要不要回房歇
息一下?」
之前是他大清早把邵璇找来自个儿房间聊的,也不知对方习惯。现下想来,实在是有些
鲁莽了。
「不必了。」响应的唇角扬笑,傲然的眸子坚定的回望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倒是你
方才说的……」
「喔,言辉的事儿吗?」看邵璇应该是没什么事,上官鎏这才稍微放心了,续道:「我
是在山间的一间小店认识他的,那时他才十六岁。当时,他瞧见有人欺压良家妇女,毫不犹
豫地就上前拦阻。他武功不错,只可惜对方人多势众又个个是壮汉,打得相当吃力,情况对
他很不利。正好我路过当地,听人说了经过便上去替他助拳,也因此结识。虽然我俩相差不
少,不过不少理念倒是相当的合,于是便叙了年纪结拜做义兄弟了。」
「这倒是相当符合缙云寨正副寨主的结识方式。」
「是啊……对了,那你呢?这些年来过得如何?」
「不就是那样吗?斗争,权谋术数,后宫争宠……除了这些,还会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