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钟 下——苏芸

作者:苏芸  录入:10-16

“但是我──”

“不在於你怎麽样,而在於我怎麽样。”陈扬似乎是笑了,声音却低沈暗哑,“我不是怕连累你,而是怕你连累我,人本来只能死一次,但你在的话,我有可能要死第二次。”

沈默的心满满地下沈,渐渐沈到谷底,在绝望上涌之前,他试著做最後一次挣扎,“陈扬──”

“回去吧,我累了。”

他侧了一下身,月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沈默看到他的眼神,目光里极深的倦怠。

 

那个走廊还如来时一样的曲折,一样的长,沈默走到门口时,天蒙蒙地下了几丝雨,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把撑开的伞递到他手里。

门口没有灯,所有的光源就是草坪上零星分布的几盏铁艺灯,阿铭的脸在黑暗中表情模糊,声音也很低。

“沈默。”

沈默抬起头看看铅灰色的天,雨丝斜斜洒下,他笑了笑,“怎麽冬天了还下雨。”

“沈默,你不要怪扬哥。”

“我走了。”沈默握紧伞,冲阿铭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阿铭站在门口没有动,目送著沈默打开车门,又目送著那辆车在黑暗中驶远,沈默难得地把车开得很稳,银灰色的凌志徐徐沿著公路前行,逐渐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当阿铭、那座房子和那篇草坪终於被远远抛在身後,沈默把车速降下来,让车子慢慢地在路旁熄了火。雨不大,但又怎麽都止不住似的,从阴霾的天穹洒下来,淋了人一身无可发泄不能言语的郁结,荒凉的空路两旁全是野草,除了偶然匆匆经过的车辆外,寂静一片。

沈默慢慢地弯下腰,敞篷车挡不住雨,他在湿冷里微微地寒战著,畏寒似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雨丝渐渐密起来了,雨水顺著头发淋漓了一脸,冰凉地直滚到心口去了。

 

天亮的时候沈默终於回到家里,瑟缩著倒在床上,滚热地发起了烧。昏昏沈沈里,电话疯狂地响了一阵,被他摸索著扔了出去,终於不再响了。最初的寒战过去,身体开始发烫,整个世界像著了火似的,在滚烫的火焰里扭曲变形,唯一的清凉来自眼眶,一滴眼泪率先流出来,然後泪水就像河流一样开辟了自己的河道,汩汩地流淌下去。

沈默一动不动地倒在床上,渐渐地开始神智不清,他隐约而强烈地感觉到一种焦躁和不安,急切地想寻找什麽,呼唤什麽,可是在他渐暗的意识里,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呼叫的人。

最後他开始叫妈,心里却没在想著自己的母亲,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母亲──他所呼唤的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象征,代表了一种无条件的包容和温情,某种他一直渴望,却从未得到的温暖的庇护。

 

59

 

余金峰在沈默家的门口砸了快半个小时的门,就在他忍不住快要报警的时候,门终於开了。沈默穿著一只拖鞋站在满口,身上很邋遢,余金峰送一口气──原来还活著。

“我说沈默,沈爷!你一整天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接?你今天要录节目你知不知道?你这麽给我开天窗!”

沈默抬头看他一眼,眼睛下浓厚的黑眼圈把来者的愤怒都震了下去,他语气仍然一贯的恭顺,细听却带了点满不在乎的恍惚。

“我不大舒服。”

余金峰看了看他的脸色,终於暂时压住火气,“去医院了没有?”

“没事,”沈默按了按额角,手背上能看到青蓝的静脉,指甲缺乏血色地惨白,“我就是不大舒服。”

余金峰盯了他一会,越看越觉得他十分异样,早上看到的艺人承受不住压力自杀的新闻又从脑海里跳出来,倒让他心里咯!响了一声。

“余总,我想休个假。”

余金峰简直要一拳砸到他脸上去,刚要开口指责他的得寸进尺,但到沈默恍惚的眼神稍微冷静了点。虽说这个人一直是坚韧的、明事理的,但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那个自杀女明星的脸又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他好像是遇到了极大的变故,余金峰是这询问和宽慰,但沈默竟然破天荒地摆出一副冷淡的姿态来,就在他的面前,径自把门关上了,任凭他把门铃按得几乎坏掉也没有反应。

余金峰掏出手机来准备报警,这时候门却又突然打开了,沈默出现在门口,神色正常了些,只是精神依旧萎靡。余金峰越看他越像是有轻生的倾向,一时间倒慌张起来,试探著宽慰和询问。

沈默很快看出他的心思,带点歉意地说道,“余总,我没什麽事,就是想休息一段。”

他的神色真的疲惫极了,余金峰懂得不能杀鸡取卵的道理,於是到底还是给了他半个月的假,对外也宣称沈默在调整休息。

 

真的是完全的休息。沈默大部分的时间全都是在睡觉,倦意就像突然疯长的野草,绵绵不绝地从骨骼的缝隙里长出来。於是沈默每天躺在床上,连动都懒得动一下,睡不著也始终懒洋洋地躺著。生活变得黑白颠倒起来,他每天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睡觉,一周里把过去欠的睡眠债都补完了,睡不著了也还躺在床上懒的动。一周以後李梦昕终於忍无可忍地把他从床里挖出来,先是骂,後来又劝,沈默什麽都没听进去,仿佛是一只小狗在围著他吵闹。

“昕昕,”沈默最後还是在疲乏里打起精神来劝她,“我没事,就是最近太累了。”

“你以前也累啊。沈默,到底出什麽事了?问你也不说,卢剑也不说。”

“我不想干了。”

沈默突然蹦出的话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说出来又觉得理所当然──这样的生活,退去了浮华的五光十色,注定只能剩下苍白的厌倦。

“沈默,你别孩子气。”

被李梦昕说孩子气,让沈默很哭笑不得,然而他知道和李梦昕注定说不通,於是他连哄带骗地把她劝走,翻了个身,又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被子里。

他对一切都已经十分的厌倦和疲惫,他想离开。

然而并没有一个目的地让他前往。

 

手机七八天没开,沈默思量著还是开了一次机,骤然跳进来的几十个短信和提醒来电号码的通知差点撑爆了手机。他漫不经心地一个个扫过去,一个名字让他骤然睁大了眼。

沈澜足足有快一年没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几乎疑心这次来电是不是她一时失手按错了,他捧著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打回去,嘟嘟地盲音揪得他心脏悸动。

“沈默,”沈澜的声音像一盆冷水直直地浇下来,“咱爸没了。”

沈默花了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她话的内容,眼前硕大的黑影晃了晃,他倒退一步紧靠著冰冷的墙面,沙哑著嗓子问,“什麽时候的事?”

话几乎说不出口。

“前天,脑溢血突然就没了,找你也找不到。”

“我马上回去。”

“别,”沈澜的声音有了点起伏,焦灼得很似的,“妈特意嘱咐你别回来了。爸一辈子不容易,你让他清清静静出殡行不行?”

“是哪天?”

沈澜犹豫了一会,才说,“後天。”

“我明天就回去。”

“咱家搬家了,沈默,你别添乱行不行?”

“我怎麽就添乱了!”平生第一次,沈默声嘶力竭地对著沈澜叫喊,“我爸死了,我去看一眼叫添乱?”

沈澜似乎隔著电话也感觉到他的暴怒,沈默了一会之後,她淡淡地说,“随便你吧。”

“出殡在哪?”

“敬享园。”

“我明天就回去。”

那边没说什麽,挂断了电话,哢嚓一声毫不容情。

 

沈默握著手机,渐渐地滑坐在地上,房间里暖气很足,但他还是觉得冷。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滑出来,流淌不动似地挂在脸上,沈默仰著头,恍惚地想著以前的事。

父亲对他不能算是好,很难说这麽多年下来,他对他不报恨意,然而这个时候想起来,就只记得小时候零零碎碎的温馨。

父亲和所有东北男人一样高大剽悍,小时候沈默骑在他的肩膀上,觉得一伸手就能碰到天顶,全世界都没有人比他更高。父亲喜欢体育,最早滑冰就是他教给沈默的,沈默在冰面上摔倒了,哭得昏天黑地,他也不来哄,但等沈默哭够了了,自己爬起来了,他总会到冰场门口,给沈默买一只冰激凌。

训练的时候他几乎从来不来看沈默,但比赛的时候他总是早早到场,声嘶力竭地给沈默加油。他退役的时候父亲很生他的气,基本不怎麽理他了,後来更是完全地决裂,可是现在想起来,沈默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怪他──他想起上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明显的老了,被佝偻著,头发斑白。

 

手机在手里挣扎似地震动,沈默按掉,隔了两秒锺那人又打过来,沈默失控似地把手机扔到墙上,电板被摔了出来,机器几乎四分五裂。

他站起来,狠狠地喘著粗气,在机器的残骸上狠狠踩了几脚,铃声又响起来,这一次是座机。

沈默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抓起电话刚要砸,听筒里传出的声音让他愣了一愣。

“沈默,是我。”

“……”

“沈默,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你什麽时候回去?”

阿铭的语调多少给了他一点抚慰,沈默平稳了一下哽咽的嗓子,慢慢地说,“明天。”

“几点的飞机?用不用帮你买机票?”

“下午两点的,不用麻烦你了。”沈默心里泛起一股微弱的暖流,“……谢谢你。”

“节哀吧。”

“嗯。”沈默突然想起一件事,“阿铭,你怎麽知道的?”

那边稍微沈默了一会。

“见报了。记者应该快上门了吧。”

电话挂断,沈默还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上的愤怒都不翼而飞,悲伤搅和在疲惫里,无处宣泄。

 

60

 

各种电话很快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不用想沈默也知道,关於他父亲去世的事恐怕已经人尽皆知了。他拔掉了电话线,上网订了机票,游魂一样地晃出了门外。

他开著车在四环转了好几圈,天亮了就直接开到机场,拿了机票,在候机室里傻愣愣地坐著。有人认出了他,上前索要签名,他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著来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对方僵持了一会,尴尬地掉头走开。

他听到很多人窃窃私语,然而毕竟是头等舱候机室,人不多,然而毕竟是头等舱候机室,也都还维持著基本的礼貌。现在不是到北方的旺季,这班飞机没有什麽人,沈默第一个登了机,把自己限在座椅里持续地发著呆。

过了两分锺,又有乘客三三两两地被引导著登机,沈默不经意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刚好一个人正准备落座,算是背对著他,只露出五分之一侧脸,然而就是那五分之一,让沈默猛地站了起来,身体碰到了扶手,发出一声闷响。

那个人转过身来,一对上沈默的目光,惊愕和尴尬明显地写在了脸上,然而在目光里,似乎又透著一点别的什麽,说不上是高兴或不悦。

整个机舱里没有几个人,但都看著他们两个,沈默一夜没睡,整个头脑都是麻木的,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浑浑噩噩地走了过去,沈默俯身对陈扬旁边的人扯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跟我换个座位?”

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欣然应允,沈默径直在陈扬旁边坐下,沈默了两秒锺,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

“你父亲──”

沈默愕然抬起头来,才想起既然阿铭知道了,那麽陈扬也一定是知道的。他试图分辨他话语里到底有多少关心的成分,然而那麽仓促的一句里,他什麽情感也没捕捉到。

“你父母,”陈扬专心致志地盯著窗外,“不是应该在沈阳麽?”

“是,但是我爸要回家里出殡,老同事老领导都在哈尔滨……”

一股东西升起来堵在喉咙口,沈默觉得呼吸有一些困难。

“出殡在哪里?”

“敬享园……老殡仪馆了。”

陈扬默默点头,没有说话,沈默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在看著自己,目光里带著浓厚的关切意味,真切得让沈默得到了一些安慰。

但同时也觉得更加心痛难耐。

 

“你也是去哈尔滨?”

“是……”陈扬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似的,终於还是坦白说了出来,“我去看俞夏远。”

沈默不知道该报以何种反应,好在沈默本身就是一种问句,陈扬回避似地盯著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极低声说,“他在哈尔滨开年会,前天有人告诉我的──我有同学也是医生,刚好提到了。”

沈默只能点一下头,发一个单音,陈扬抬起头来,似乎是想解释,然而这种时候已经全然没有了解释的必要。

於是两个人再度陷入沈默里,飞机起飞,斜斜地插过云层,轰鸣里让人觉得眩晕恍惚,沈默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突然觉得,这样近在咫尺的相处,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沈默。”

飞机平飞以後,陈扬突然叫了他一声,沈默把目光从窗外的云海中收回来,淡淡地回应,心却突突地跳了两下,酸涩地抽搐了。

“你脸色不大好。”陈扬盯著他的脸,那种眼神让沈默想起从前──并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要不要喝点东西?”

从声音到表情,都是真挚的担忧和关切,沈默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期望这样,还是抗拒这样,然而他现在没有什麽多余的力气去考虑其他的事。

“我喝不下去。”

陈扬点点头,没有再劝他,那种全然理解的神色让沈默又觉得十分难受──当你最渴望得到一个人关心得时候,他在你身边,却注定只停留一下又要离去,这样的温暖,丢弃遗憾,接受了却只能更加遗憾。

“你脸色不好,睡一会吧。”

沈默刚想说自己不困,陈扬已经向空姐要了毯子。空姐微笑著把蓝色的小毛毯递给陈扬,陈扬展开毯子的一角,似乎是想帮沈默把毛毯盖上,然而迟疑了一秒,到底还是把毯子放到了沈默的腿上。

“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休息下吧。”

这样的好意让人没法拒绝,沈默把毯子盖在身上,靠著椅背睡了过去。只要一闭上眼睛,困意就席卷而来,沙暴一样汹涌地吞没了意识,沈默昏昏沈沈地睡过去,在疲惫里又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沈默的睡眠却不太安稳,睡得越浅就越爱做梦,沈默的梦境格外光怪陆离,他不断地梦到自己的小时候,还有那是的父亲。到最後,他又梦到自己置身於一个银色的冰场里,银白的滑道没有尽头,他逃命一样地滑行著,身後是某种让他极度恐惧的事物,父亲坐在看台上,很兴奋似的,在为他加油。渐渐地他滑不动了,速度越来越慢,然後银色的天花板他陷了下来,把父亲买在里头,他大叫一声,冰面裂开了,他向一个巨大的黑洞掉落。

沈默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感觉到一两下轻微的震荡,陈扬正关切地看著自己,“你没事吧?”

沈默还现在迷惘和恐慌里,直愣愣地盯著前方的空气,陈扬看了他一会,又叫了他一声,沈默回答了一句,仍然有些木木的。太阳穴的隐隐作痛,脑袋里好像只剩下液体,轻微一动就震荡地厉害,後脑像被塞进了什麽异物,麻木迟钝地疼痛著,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飞机已经著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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