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远也常打给他。
总是在深夜的时候,沈默会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铃声响起来,只要是关远来电他就迅接起,然後两个人在电话里更多的是静默,紧张又局促地茫然。
“沈默,”在长久的沈默之後关远说,“我很想你。”
关远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沈默似乎能看到他勉强说出这句话时别扭的样子,他的眼眶温热了。
“沈默,我爱你。”
电话挂断了,沈默久久地望著那个沈默的黑色小机器,恍惚地发觉这是关远第一次说爱他。
关远和那时已经不一样了,他变得成熟起来,不再那麽青涩鲁莽,也不再幼稚了。沈默想,如果他和关远晚相遇四年,是不是一切都会顺利得多?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里──如果现在重新开始呢?
这不是第一次了,沈默总是不断地想到和关远复合的可能性,然而又和每一次一样,沈默立刻不去想,他太累了,不能思考这麽复杂的问题。
於是他把自己丢进深渊一样的睡眠中去,明天四点就要起床,飞两个地方,做两个签唱上三个节目,开一个见面会。。。。他只有三个小时可以睡了。
那三个小时他睡得很安稳,只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在北京古旧的胡同里,关远和他牵著手慢慢走著,不知谁家的孩子在远处放风筝,天空蔚蓝,春风和煦。
醒过来的时候他微笑著擦了擦眼泪,像赴死的战士一样慷慨激昂地奔赴新一天的战场。
沈默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没日没夜的工作让他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其他的都还好说,只是胃疼的越来越厉害,疼痛在饭後剧烈到简直无法忍受,於是沈默尽量能不吃饭就不吃饭。可是不吃饭也会疼,沈默陷入两难的境地里,然後他开始常常呕吐,当发现呕吐可以缓解疼痛的时候,他也就懒得顾及自己为什麽会吐了。
那天沈默起晚了,要命的是助理也起晚了,两个人没命似的赶到电视台,倒是没人说什麽,只是沈默在化妆时听到远处有疑似“耍大牌”之类的嘟囔。
节目是录播,所以也没人对沈默的频频出错抱怨,沈默的手不时按著胃部,那种烧灼似的疼痛已经强烈到让他不得不微微弓著腰。於是他对主持人抱歉地笑笑,刚想要求休息一下,世界却突然在眼前晃了晃,整个人就轰然倒在地板上。
观众群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有些疑似初中生的少女甚至哭喊起来,保安控制不住局面,场面混乱一团,等到二十分锺以後救护车开到时,沈默身上又多出了好些挫伤和瘀伤。记者蜂拥而至,医院被围的水泄不通,医生护士全都不胜其烦,对提问一概不予回答。於是无数猜测纷沓而至,从艾滋病到癌症无奇不有。
沈默醒过来的时候,病房的电视里正播著有关他的新闻,他悲哀的想,幸好男人不会怀孕,不然此时一定少不了他怀孕流产的新闻。
事实上他得的只是胃溃疡,附带著贫血和营养不良、胆管炎、内分泌紊乱、神经衰弱,总而言之,是累的。
李梦昕在他病床前哭的呼天抢地,他醒过来顾不上休息,还得安慰这个小姑娘。当杜文娴终於把她带走时,沈默著实松了一口气,合上眼想睡一会,不到五分锺余金峰的电话就打来了。
对於沈默的病他倒是没什麽内疚的感觉,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就开始询问沈默什麽时候能够出院。医生的意思是至少休息一周,但余金峰大手一挥,沈默就只剩下了三天的假期。
沈默愤恨地开始诅咒自己,为什麽不干脆严重到需要做胃切除,那样至少还能落下一个月的假。
那个晚上沈默没睡好,虽然是独立病房,但不断开门关门的声音让他不胜其烦,护士走进来,换盐水袋,发药,顺便要签名,记者在走廊和楼下吵嚷,歌迷也到处都是,沈默躺在病床上紧闭著眼睛,觉得这张病床成了世界上的一个孤岛。
外面是什麽时候安静下来的,他没注意到,门又一次被推开,随即响起来的脚步声很轻,听起来有些耳熟。沈默慢慢地睁开眼睛,阿铭仍然是一身黑色,在昏暗的灯光里走到沈默的床头。他和平时没什麽区别,仍然稳重深沈,然而沈默却觉得有哪里很怪异,十分可笑。
反应了几秒他明白究竟是哪里可笑了──阿铭的手里竟然拎著一个饭盒。普通的保温饭盒,如果硬说有什麽特别那就是看起来十分昂贵,但饭盒毕竟是和阿铭完全不搭嘎的东西,沈默目瞪口呆地看著阿铭拧开盖子,把勺子和饭盒递到他手上,不知是什麽东西熬的汤,有种极清淡的香味。
“我问过医生了,喝汤不要紧的。”阿铭说道。
“谢谢。”沈默还是愣著,“你不是应该在香港麽?”
“下午的飞机,两个小时以前到的。”
阿铭说话永远只说一半,於是沈默费力地把整件事的逻辑理清──在他晕倒以後不到两个小时,阿铭就坐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千里迢迢的过来给他送一碗汤。
受宠若惊这个词是不合适的了,沈默此时除了惊基本感觉不到别的,他根本不明白阿铭的逻辑──或者说,该是陈扬的逻辑。
阿铭端正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乎根本没有开口跟他说话的欲望,沈默低头喝光了汤,阿铭站起来,“我走了。”
沈默忙不迭地点头,跳下床送他到门口,走了两步又牵动胃痛,於是只好站在原地不动,“谢谢你。”
阿铭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扬哥明早到。”
门被关上了,沈默捂著胃挪到窗边,赫然发现楼下的记者和粉丝全都没了踪影,走廊里四处窥探的人也都绝了迹。他猜这是阿铭的功劳,但又不能确定,站了一会他慢慢爬回床上去,这回很快就睡著了。睡眠是无梦的,绝对的黑暗和甜美,然而在半醒未醒恍惚的时候,沈默隐约体验到一种熟悉而怀念的感觉,仿佛是有一个人温柔地握著他的手,让他觉得温暖而怅惘。
天快亮的时候,止痛剂的作用渐渐消失,沈默在睡梦里被疼醒,他呻吟了一声想按呼叫铃,手却被另一只手紧紧的握著,动弹不得。
沈默刷地睁开眼睛,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正笼罩著城市,霓虹在长夜中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全世界就只剩下一座床头灯的光线。温柔的橘色灯光照亮了床边狭小的区域,而周围的一切就都融化在黑暗里,仿佛空茫的宇宙里就只悬浮著这样一个小小的橘色星球。
紧握他手的人正望著他,不那麽英俊了,眼角发著红,青青的胡茬正从脸上冒出来,眼神是焦急和心痛的,却又带著一点怔忡的甜蜜。沈默几乎疑心自己还是在梦里,然而他还在眨著眼睛,关远就欣喜地开口了,“好点了没?”
沈默还懵懵的,关远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抱歉地说,“我吵醒你了。”
“没有。”沈默慢慢地坐起来,牵动著胃又痛起来,“胃疼。”
关远站起来,却还握著他的手,“我去叫医生。”
“不用──”
关远停下来,静静地望著他,眼神很关切,却又带著期待。沈默转过脸盯著黑暗中的某处,低声说,“陪我坐一会吧。”
关远立刻坐了下来,另一只手也交叠上来,紧紧地包著沈默的手。
“你怎麽进来的?”过了一会沈默问,阿铭应该会有措施拦截闲杂人等才对。
“刚好有个朋友是消化科的医生,”关远促狭地笑了笑,“混进来的。你的保安系统好严。”
沈默却笑不出来,他知道那些都是阿铭布置的人手,站了整整一夜,就为了让他安静地做一个梦。
但这是一个没有梦的长夜。他从睡眠里醒来,才坠入了黎明的梦境之中。
42
“觉得怎麽样?”关远小心翼翼地握紧他的手,沈默感觉到他手心里潮湿的汗。
“好多了,就是折腾的,睡两天就好。”
“别这麽辛苦了,嗯?”
他的神色让沈默觉得难过和沈重,於是他调侃起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来著。我这不是签了卖身契了麽?”
“解约吧,解约不行麽?是不是──”关远微微皱著眉,沈默立刻猜到他下面要说什麽。
“不是那个的问题。”沈默一个“钱”字省略掉,他仍然忌讳对关远提这个字眼,“这个是我的事业。”
沈默的语气柔和,然而关远还是被呛了一下,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沈默讷讷地抽回自己的手,搭讪著说,“我想喝水。”
於是关远倒了杯水给他,沈默喝了一口,抬头说,“太凉了。”
关远拿过杯子,到暖瓶那边去给他掺了点热水,沈默喝了一口,又说,“太烫。”
於是关远又站起来,从矿泉水瓶里掺进一点冷水,沈默看著他站起坐下,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十分的在乎水的冷热。
他只是不想和关远这样直接的面对面而已,那样的对视让他觉得尴尬和无措。他根本无法长时间的直视关远,就像在黑暗中无法长时间的凝视火光。
关远把水杯递给他,这次是真的太凉了,然而沈默还是喝下去,凉沁的水流顺著喉咙流进胃里,带来一阵轻微的抽痛。关远关切地看著他,眼神渐渐变得灼热起来,沈默逃避似地闭上眼睛,“我头晕。”
“再睡一会吧。”
於是沈默就真睡了过去,身体的疲惫超过一定极限,就难以再受情绪的控制,自定的保护机制不可抗拒的运转起来。沈默如昏倒般继续沈沈的睡过去,像是逃避著现实一样拒绝了梦和清醒,他想念关远,却不愿意面对他,他觉得关远就只该存在於梦境里,当他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感受到的无措竟然大於惊喜。他毅然决然地睡著,摒除外界的一切声音和内心的一切念头,然而在某一个时刻,一道闪电在黑暗中劈过,沈默惊厥一般刷地坐起来,把床边的关远吓了一跳。
“几点了?”
关远愣了一下,抬起手腕看看表,沈默注意到那是只并不张扬的卡迪亚。
“六点,还早。”
“关远,”沈默焦躁地说,“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我不打扰你,就在这陪你一会。”
“白天人很多,可能不太安全。”沈默诚恳地说道,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了门的方向──香港到北京有一班飞机六点到,陈扬如果坐这班飞机,这时应该已经在往医院的路上了。
关远了然地点点头,站起来时却带一点失落的神色,然而沈默却顾不上这些了,他绝不能让关远和陈扬遇到。关远低下头,轻声说,“我走了。”
“嗯。”
“沈默,明天来看你好麽?”
他期待的神色就快把沈默的视网膜灼伤,然而沈默却强忍著没把那个“好”字说出口。
“我可能会转院。。。到时候再联系你,好麽?”
他把口气放得尽量温和,但关远的眼睛里却仍然慢慢地腾起两簇黑色的火苗,那层勉强的隐忍就快崩塌,沈默强忍著急躁,慢慢地说,“关远,我──”
木吉他的声音突然哗啦啦在房间里流淌起来,这是卢剑的专属来电铃声,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卢剑的声音带著怒气,“沈默,跟他们说说,我是谁!”
沈默马上猜出了是怎麽回事,当那边低沈地响起一声“请讲”後,他温和地说,“不好意思,这个是我的朋友,让他进来吧。”
陌生的男声似乎是连多说一个字都不舍,“好。”语调低沈稳健,不带波动,沈默脑海里倏地跳出“青出於蓝”这几个字来──阿铭像陈扬,阿铭的手下自然是像阿铭的了。
“谢谢你。”沈默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抬起头,用目光暗示关远快些走,关远的眉头拧得很紧,然後还是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门就被“砰”地一声踢开,卢剑带著怒气撞进来,几乎撞到关远身上。
关远及时刹住了脚,卢剑却还是一个趔趄才站稳,两个人都打量著对方,关远是审视的,卢剑确实略带挑衅和疑虑的。沈默受不了他们两个对视时的紧张和轻微敌意,只得介绍道,“关远,卢剑,和我一个公司的。。。卢剑,这是我朋友关远。”
两个人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然後关远伸出手来,“久仰了,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卢剑笑了笑,被人夸奖,而且是不著痕迹的夸奖任谁都会觉得愉快。两个人握了手,很快气氛就得以缓和,关远始终带著真诚的笑容,仿佛他真的知道卢剑是个艺人似的──沈默很清楚他几乎从不关心娱乐圈,要他知道卢剑这种新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两个人寒暄起来,似乎是很投缘的样子,沈默听了几句就开始诧异──关远的场面话什麽时候讲的这麽熟练而漂亮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远却仍然没有一丝想要走的意思,他顽固地无视所有沈默的暗示甚至明示,在简单向卢剑介绍了自己的病情之後,就一直同卢剑兴致勃勃地聊著。沈默的手心涔涔地透出汗来,他知道陈扬马上就要到了。
於是他决定铤而走险,“关远,几点了?”
“七点半。”
“医院的早餐没法吃,”沈默做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想了就恶心。”
“那你要吃什麽?”
沈默说出了东城的一家店名,从医院到那边开车也要一个小时,更何况现在处处都在堵车。不出意外,陈扬半个小时之内一定会到,如果沈默能让在他关远回来前离开,自然一切平安。
他扑通一声躺倒回床上,假装不经意地盯著关远的动作,心却一直紧绷著跳不动。当关远拿起车钥匙,对他说“很快回来”的时候,血液终於通畅,心跳乱成一片,沈默在门被关上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默默,”卢剑摆出一幅调戏良家妇女的表情挑起他的下巴,“过得爽吧?我听说你的事了,超级劳工。”
“别闹。”沈默不耐烦地甩了甩头,“你今天没通告?”
“你有良心不?我特意回来看你的。”
“我谢谢你了,不过你改天来吧。”沈默和卢剑足够熟稔,而且仗著自己是病人他很享受肆无忌惮的感觉,“今天有人要来。”
“情妇?──啊,不对,情夫。”
沈默冲他了比了个中指,“滚。”
“沈默,”卢剑拖一把椅子在他床边叉开腿坐下,“我发现你小子越来越猖狂了,我是你助理啊,你呼来喝去的?到底谁啊,这麽大派头?”
“今天真不方便,我晚上给你打电话说行不行?”
“不行。”卢剑摊手摊脚地坐著,姿势十分流氓,“你今天就得给我说说到底怎麽回事。你告诉昕昕了吧?这丫头一个字都不给我透,你们这是拉帮结夥还是怎麽的?我那车就白借你开了?”
沈默急得想起来把卢剑踢翻,“卢剑,我说死你都行,但咱们改天说行不行?”
卢剑看他是真急了,这才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里嘟囔著意义不明的话,沈默一口气还没松开,又提了起来──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只是脚步声而已,而且隔著门并听不太真切,但仅仅是这样沈默就认出了陈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认出来的,但那种沈稳的步伐确实标志性太强。门一声轻响,陈扬推开门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