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惊讶,毕竟沈雩枫的敏锐他不是第一天知道。
「无所谓。」他淡淡回答,有些无可奈何的。「歆桦……也许只是暂时需要一个感情寄托的物件而已。」
沈雩枫可是一点也不相信。「好吧,随便你怎么说……但是,假如歆桦是认真的呢?」
桑予晨楞了楞。如果、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不知道。」他低语。「也许劝他放弃这个念头吧。」
放弃?沈雩枫似乎不能苟同。「那……你的感觉怎么办?」
她晓得桑予晨是喜欢那个小鬼的。以前只是小小的怀疑而已,但现在沈雩枫几乎可以肯定——桑予晨是真的动心了。
听到沈雩枫的问题,桑予晨也唯有苦笑。「我的感觉如何……其实根本不重要,不是吗?」
第一次的失败,已经足够让胆小的自己拒绝任何拥有爱情的可能。他不愿意重蹈覆辙,也不愿意劳心劳力去分辨叶歆桦的感情到底是真是假……他累了,虽然他不否认自己确实无法控制所谓的心动,但至少,他可以压抑自己的言行举止。
望着桑予晨浑身是水、憔悴地走过自己身旁的模样,沈雩枫即使想说一点什么,也不由得放弃了念头。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人的纤细、这个人的脆弱、这个人的怯懦……都不在自己可以插入干涉的范围。
她,比任何任何的人,都要清楚明白。
***
那是一个,很爇很爇的夏天。
走在石子铺盖的公园地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空气里面有着白昼未褪尽的溽气,她汗流浃背,手掌沁了一层薄薄的汗……她稍作擦拭,颤抖地拿起了公共电话的话筒,然后按下了一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
「……喂?」
是那个人的声音。她握住电话筒的手发颤着,双唇不能控制地开开合合,终究是找不到正确言语的方法。
「喂?」
「……予晨……」
「……你是?」
她唏嘘,似乎有些筋疲力尽。「是我,沈雩枫。」
「雩枫?怎么了,在这个时间……」他一瞥墙上的时钟,眉头皱了皱,问:「你在外面打电话?」
「嗯!」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很不安全,你知道吗?」他说,严厉的语气里,明显有着担忧。
「……我……我有话想告诉你。」
「现在?用电话?」他似乎无法苟同。「……很急吗?」
她无言,两人的气氛须臾尴尬起来。
多年的朋友不是白做的,他自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在哪里?」
她垂下了头,支吾其词地指示了大概的位置。
「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点了点头,她放下了话筒,身体有点脱力地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
四周很安静。枝叶摩擦的声音有些模糊,忘记了取回电话卡的机器「哔哔」响着,她恍若未闻,似乎遗失了所有的五感知觉那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抬首,看到那个奔跑而至的身影,喉咙瞬间涌上了一阵苦味,隐隐有一种泫然欲泣的冲动。
他真的来了……
「抱歉,我刚刚去买了这个。」他比了比手中的饮料罐,把一罐放在沈雩枫的旁边。
她的表情有些朦胧。
如果可以,她好希望独自拥有这样的温柔……
「予晨……」她呢喃,几度欲言又止。
「怎么了?」桑予晨不明就里,宽大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你的脸色很苍白……」
「我……」她挣扎着,好不容易咽下了一口口水,忽然说:「我今天……和一个男生出去了。」
嗄?预料不到沈雩枫打算说的是这个,桑予晨产生了一瞬间的茫然。
「这样啊……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
「……功课不错的人。还有,他的个性很率直。」她回答,然后继续说:「他今天说……他喜欢我。」
「那……很好啊。」听到自己的朋友有人喜欢,桑予晨其实是高兴的。「你答应了?」
沈雩枫默然,久久未有任何答覆。
在桑予晨莫名其妙的时候,她又摇摇头。「不,我拒绝了。」
「喔……」虽然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人,不过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桑予晨也仅仅是了然地拍了拍沈雩枫的肩膀。「没办法,你不喜欢自然只有拒绝了……」
闻言,沈雩枫心里五味杂陈,尽是说不出口的苦涩。
予晨他……对自己果然没有任何意思。在自己表示了有追求者出现的现在,予晨的态度还是这般,平平淡淡地,她甚至感觉不到他有丝毫的嫉妒和不安。
因为……只是朋友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桑予晨周围的女孩子很多,但只有自己是准许待在他的旁边的。如果没有感情,予晨为什么可以对自己如此温柔?又为什么总是微笑着,默许她所有的恣肆?
她真的不了解……
雩枫,那个人根本不爱你!我感觉得出来,他只是把你当作好朋友而已!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那个喜欢自己的男人。
她拒绝这样的可能性,然而依然无法制止逐渐蔓延的彷徨和挣扎,终究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下定了某个决心。
她不要再猜测了,沈雩枫讽笑,也觉得过去因此而沾沾自喜的自己,真是愚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因为担心失去那个人所有的温柔,是以不断地自欺欺人,催眠自己是「特别」的、不需要害怕……
真的,好笨好笨。
她苦笑。
「予晨……其实我……」
「雩枫。」桑予晨打断了她,安静了一会儿,他说:「抱歉,我不能听。」
一句话,让沈雩枫本来抱持的小小希望,一刹那破碎一地,再也拼不完全。
他说,他不能听。
不是不想听,而是,不能听。
沈雩枫瞠视着桑予晨,感觉到他的轮廓,似乎模糊在夜风里了。
「……你知道,对不对?」她的声音,有种微微的颤抖。
桑予晨不说话。
沈雩枫也不是笨蛋,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代表什么意思。她哽咽着,现在是真的欲哭无泪了。
连一向迟钝的这个人也察知了自己的心意……
原来,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啊。
「……对不起。」他其实不愿意事情演变成这样的,偏偏……他无能为力。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呜咽地问。
桑予晨并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了手,欲搀扶她颤巍巍的身子。「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她挥开自己过去未曾拒绝的手,眼神充满了不甘心。「我不要你自以为是的温柔!」
桑予晨戄然。
「我不要你的同情……」对,她真的蠢毙了,蠢到浑帐王八蛋贻笑天下的地步。
而此刻,她有权利不放任自己继续蠢下去。
桑予晨凝视她倔强的背影,悄悄叹了一口气,最后在电话亭拨了一通电话。
「喂?奕翾吗?对,我是予晨……嗯,发生了一点事情……你现在方便吗?」
片刻结束了通话,桑予晨奔至沈雩枫前面,制止了她前行的步伐。「这个时间真的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等一下奕翾送你回去。」他的态度严峻而不容拒绝。
说完了,桑予晨侧身,刻意不使沈雩枫看到自己。
于是,她哭了。
「……我讨厌你……讨厌你这种体贴的个性……我讨厌你的优柔寡断……我讨厌你……」
桑予晨没有回头,所以沈雩枫终究未发现他的脸上,满满地,都是对自己的——厌恶。
自这个夏天以后,他们形同陌路。
有一段时间,沈雩枫真的很讨厌他,讨厌他的装模作样和不解风情……而在自己毕业以后,他们也渐渐地失去了联系,除了高中毕业纪念册上那个看起来有点呆、有点蠢的大头照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痕迹。
一直到某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桑予晨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她不敢置信,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过她猜测,也许是非常诧异的吧,她只记得自己完完全全佁住了。
因为桑予晨绝望的神色。
「对不起……」还是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然后,桑予晨在自己面前昏厥了过去。
而大约三天之后,桑予晨醒了。然而这时候的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不哭不笑也不说话,恍如行尸走肉一般,无论说什么问什么,桑予晨就是不回答……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以外,他和一个普通的人偶几乎没有差别。
「予晨……你不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在尝试了各种方法依然得不到回应后,沈雩枫不由得软弱倾诉:「我想要帮你……」
「……帮……?」是他的声音,很细微的。
沈雩枫楞了楞,随即意识到桑予晨在说话……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捉住了桑予晨的肩膀说:「嗯,你遇到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会尽量帮你的。」所以「不要不说话好吗?」她几乎是在哀求了。
然而他不解。「……为……什么?」
沈雩枫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随即,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朋友?她是这么觉得的吗?她已经可以把予晨当作朋友看待了吗?
仔细想想,虽然那个夜晚的记忆在她的心口遗留了「痛」的记忆,然则在事过境迁的现在,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难过,难过到犹如被全世界放弃了一般……
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明明是那样痛苦的……
一直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怀的……然而还是遗忘了。
原来,自己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恋,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大概是「朋友」二字,让桑予晨产生了反应。他缓缓说:「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你的朋友。」
「为什么?」
不明白静默了多久,桑予晨才开始小小声地说话,说一些属于过去的回忆和往事。沈雩枫自然没有干扰他,只是静静谛听着……而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听到了某个自己一点也不盼望知悉的真实。
他说,谢奕翾不能理解自己的性向;他说,谢奕翾强烈的排斥自己;他说、他说、他说……他是一个不爱女人的同性恋者。
他的母亲因此而缠绵病榻,不久心脏病发作而逝世了。他的父亲也在发妻过世后,因为一时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于是中风,下半身残废,必须仰赖轮椅而度日,桑家也从此不认他这个带来灾祸的孽子。
听到这里,沈雩枫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错愕了很久很久,她开始胡思乱想——东想西想、前思后想、想了又想……想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哭了,哭得比当初失恋的时候还要凄惨……
一边哭着,沈雩枫一边抱住了他,接着不断不断地重复:「不是你的错……予晨。不是你的错……」
他不是不肯爱她,而是不能爱啊!
够辛苦了……他们都是一样,背负的伤害已经太多太多了。
而一开始没什么反应的桑予晨,仿佛感染到了她的悲伤气息,莫名所以地,他也哭了出来……哭得泪流满面、哭得泣不成声,无须任何道理地,就是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在这个晚上,他感觉自己获得了救赎。
因为有一个人,无条件接受了这个肮脏污秽的自己。
这样,他便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第七章
台风的余韵终于有稍稍褪息的迹象,满目疮痍的台北市也慢慢苏醒了过来,恢复了本来的供水、供电。因为台风肆虐而冷清的街道亦逐渐爇闹起来,在好不容易露面的太阳照耀下,四周充满着一片新生的气息。
不过在这个难得的大好日子,「Rain」选择公休一日。
与其说是公休,不如说是在有水有电的时候赶紧把店面大肆清理一番。虽然幸运地没有品尝到淹水的滋味,然为了环境的清爽整洁,「Rain」可怜的三名员工从早忙碌到现在,一刻也不得休息。
「喂喂,那里还有泥巴……你到底有没有用力啊?」
「有啊……」某个小员工不满嘀咕着,乖乖到老板娘指示的地方,又重新刷洗了起来。
好奇怪。总觉得……身体有些使不上力。
他拼命洗刷地板上的泥垢,刻意忽略自己酸软的手脚,却发现自己的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双鞋子。
叶歆桦抬首。
「累了吗?」是桑予晨。他保持一点距离察看着叶歆桦的状态。
「还好。」丢了一个仿真两可的答案,叶歆桦继续他的工作。
事实上,他浑身的骨头已经差下多散光了。
唔,这个该不会是感冒的症状吧?叶歆桦怀疑着,这种下舒服的感觉持续了两天左右,那时候尚未换下湿衣服就在床上睡着了,会感冒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桑予晨没有搭话。虽然他的心里确实担忧着叶歆桦的状况,也十分希望叶歆桦乖乖上楼歇息,然而挣扎十一会儿,他终究还是未有开口。
可是,叶歆桦的脸色真的不好看。
他忧心着,向不远处的沈雩枫使了一个眼色,拜托她替自己开口,不要让叶歆桦勉强工作了。
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雩枫「刚好」错失了这个暗示。
无可奈何地吁了一口气,不明白该如何劝阻的桑予晨,也唯有祈祷叶歆桦不要继续逞能,好歹衡量一下自己身体的情况。
可惜他显然忘记了叶歆桦的性格。
所以,当叶歆桦拖着愈来愈沉重的身体觉察到下对劲时,也已是工作结束之后的晚上了。
「三十九度,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被迫躺在床上量体温的叶歆桦,瞥了一记不高兴的眼神。
「不错嘛,烧到这个地步你居然可以硬撑到现在。」真是有勇无谋的行为啊。沈雩枫甩了甩体温计,口气下晓得是赞赏还是嘲讽。
叶歆桦身体不舒服,干脆不理会她了。也难怪早上一直觉得胸口很闷很闷,四肢也异常酸软颓力,而且无论怎样工作也没有流汗的迹象,更没有什么清醒着的真实感。
一直没有受到良好的照顾,体质差是一定的。
「如何?好一点了吗?」
「你觉得呢?」沈雩枫瞋视他。「三十九度,你说好一点了没?」
桑予晨汗笑。
沈雩枫看看闷在床上闹别扭的小鬼,又瞧瞧呆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桑予晨,终于冒出一句话:「好了,我不会照顾病人,小鬼就交给你了。」唉,偶尔她也应该当当好人啊。
「等、等等……」不会吧?
叶钦桦倏然转过头来,眼睛里满是惊愕。
她睨他一眼,语气充满了假惺惺的味道。「别说我这个老板欺负你,生病期间薪水照算,OK?」
不是这个问题!疲惫看看沈雩枫,又睐睐桑予晨,索性放弃争辩了。
他累到什么也想理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