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一张俊朗的脸孔,较之陈麒多了分浓烈却少了分清致,正是他的双生兄弟陈麟。
顾老又起身行了一礼:“见过右师。右师请坐,弟子再去沏杯茶来。”
一句一板一眼的“右师”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陈麟瞄了我一眼,阻止道:“不用了,我找我哥说句话就走。”说完对陈麒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屋子。
“你能到我这来也算是机缘,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吧。”两人刚出去,顾戌就开了口。
“什么叫散魂?”
“阴阳典中有记载,以命易命之邪术。行前禁食禁欲,以血封八卦位,顶心插三寸槐木钉而毙。死时七窍洞开,三脉尽灭。三魂七魄散尽,则可换取欲复生之人魂魄回身。”
三寸槐木钉?我想起前夜那女人插入我胸口的那枚黝黑的木钉,正是从她头顶拔出来的。
“那为什么说我七魄不整?”
“人有三魂七魄五灵,人死则魂魄入地,轮回只不过是肉体的更新罢了,魂魄当是多少便是多少,不会增也不会减,若有分裂依附之说,下了阴世自会有行者帮助归整,不整之魂是无法转世轮回的。但老朽实在不知你这般残缺的魂魄是如何化人的……魄无命不生,命无魄不旺,你七魄不整,因此命魂不旺,最易受阴,能活到你这般年纪……”
“可以了,我知道了!”我打断了顾戌的话,这样边说边叹息,还用满是怜悯的目光像在看个将死之人一样的看着我,实在让人心里不爽。
顾戌果然没再说下去,直到陈麒兄弟俩进屋,他都没再看我一眼。
两人进来后,又讨论了一些事,听上去像是关于我手上毒咒的事,但此时的我心烦意乱,什么也没听进去。
离开的时候,老人把我们送到门口,又低声对陈麒说道:“左师,收与不收您心中自有定夺,但在世之人命魂能否保全,弟子委实难以断言。”
陈麒微微点了点头,面含忧色的看着我。陈麟也在看我,只是他的眼中却包含了许多我读不懂的色彩。
走出院子小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我们刚刚走出的门竟被一把生着黑锈的大铁锁锁着,而且那锁看起来已经有不少年头了。透过两扇红漆门的夹缝,依稀还可辨出院内丛生的杂草,显然根本不会有人居住于此。
我呆立了半晌,右手落到了一只温凉的手中,修美的手指轻缓的磨蹭着我手背上的痕迹。
心中一动,转身正对上陈麒的脸,依旧未见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蕴满了温柔。
走在前面的陈麟突然停下脚步,说:“哥,好几千年了我头回见着你这样儿,认真了吧。”
陈麒身子一顿,并未回答,只是握住我的手又紧了一紧。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武博华。不想接,于是手机就那么震了半分多钟。
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发过来。
“11院起火,纵火嫌疑人点名要求见你。收到速回电话。武博华。”
我置身事外的望了眼天空,颜色澄蓝,阳光扎眼。
第三十一章
“11院起火,纵火嫌疑人点名要求见你。收到速回电话。武博华。”
这是我手机上最近的一条短|信,发送人武博华,时间是中午12点。
而此时我正坐在雍和宫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身边是不紧不慢吃着菜的陈麒,对面是不紧不慢往自己杯子里倒啤酒的陈麟。
午饭时间,顾客络绎不绝,这对面相不错的双胞胎也不时吸引着附近白领女性的眼光。
我坐在中间,把手机上那条简短的信息看了又看。
“吃完我送你过去。”陈麒夹了一片牛肉到我碗里。
“那你呢?”
“跟他下去一趟,办点事儿,你完事我接你去。”
“嗯,好。”
我就着那片牛肉扒了两口饭,什么也没问。这菜馆的菜味道不错。
***
还没进公安局大门,早已守在门口的武博华就风风火火的冲上来扯住我就走。我回头看了陈麒一眼,他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膀。
“你这是干吗去啊?”我被武博华一路带到了停车场,又被不由分说的塞进一辆警车。
“11院!”武博华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道。
车停到11院门口的时候,我愣住了。
这里的景象,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惨绝人寰。
熟悉的红漆院门,如今只剩下一副残缺的木头框子,砖墙和影壁都已被熏成焦黑色,地上一片玻璃残渣,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有的房顶坍下来一块,有的半扇墙都已经倾倒了,露出屋内残余的变形的家具,整个院子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熏味。
而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的,就是角落里的6号。那间房子看上去与从前没有丝毫不同之处,狭小,破旧,门前挂了一串不知多少年的艾草,细长的窗户玻璃上糊着已经变黄的破纸。
是啊,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才是问题。
能把整个院子烧成这样的大火,偏偏隔过了这间挤在废墟之间的小屋。
那是迟老太太的家。
隔了好久,我总算调整了情绪,回头问武博华:“院里人呢?”
“人?”他有些凄然的扯了扯嘴角,“这院儿里原本还剩几条命啊?老袁两口子,烧死了,内寡妇李兰韵失踪了,还个瞎老太太,就住角儿里内间,叫迟暮,现在估计正跟局子里装疯卖傻呢。”
“她是嫌疑人?”
武博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实话我不信。毛嫌疑人,嫌疑鬼还差不多我看。问题是我们没法儿这么跟上头说是吧,全院就内老太太一户没事儿,而且刚一问她她就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那你说能不扣她么?”
“你说嫌疑人要见我,就是指她要见我?”
“昂。”武博华没再说什么,回身上了警车。炎夏的午后,烈日曝晒下,整个大井胡同像死过去了一般,无声无息。
直觉里我觉得这事有蹊跷,却说不上来症结所在,直到终于与迟老太太面对面。
会面室只有一扇装着栅栏的极小的天窗,冷气开得很低,光线是冷灰色的。
我怕了,对,怕。
因为在所有警察都退到会面室门外的那一刻,这个坐在桌子对面的、失明了大半个世纪的干瘪老太太,突然用炯炯的目光盯住了我。
然后她开口:“赵小沫——”
不是那个苍老难听有如撕扯破布的声音,而是轻而纤细,甚至有些尖细的女子声音。
“赵小沫——”她那张皱成一团的脸突然展出一个阴寒无比的笑容,她说,“——我找你找的好苦!”
我整个人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掉头就往门口冲,然而还不等我迈出步子,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随即头被重重的按到了桌子上。
按住我的手力气大的惊人,无论我如何挣扎、喊叫,门外的警察都没有动作,仿佛整间会面室已与世隔绝。
压住我的那个……东西,在我头顶上制造着各种听来诡异又恶心的声响,我侧向的一面,竟看到有鲜血一滴一滴落到桌面上。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那尖细的声音夹杂在她喉咙中发出的怪声中不可辨闻,我却清楚的听到了内容。
还给你,我把什么还给你?
“还给我…………还……给……我……”
落到桌面上的血积了小小的一汪,缓慢的向我的脸流过来。
为了避开,我更激烈的挣扎起来,脸皮被不甚光滑的桌面磨的生疼。拼命挣扎下,总算可以稍稍抬起一点头,于是也就是这样,我的余光撇到了那张脸。
“还给我……”
仍旧是迟老太太那张苍老的脸,此时此刻扭曲成了一副骇人的怪样,双目爆出,嘴张大到能塞进拳头,而鲜血正从她的眼睛里,鼻子里,嘴里,甚至耳朵里滴出来。没错……就像顾戌所言——七窍洞开。
这哪里是什么迟老太太,分明是青婴,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趁着四肢上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我一把推开了压住我的这具行尸走肉,在她再次扑上来之前抄起会面室的椅子砸了过去。
谁料手臂刚抬到一半,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锥刺刮骨般的剧痛,让我条件反射的手一软,椅子落到了地上。再看时,手背上那道变黑的疤痕此时更大了,同时另两道中也有一道颜色开始深了起来。
而当我再看向迟老太太时,发觉她佝偻的身体一直倒在一边,一动未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跌跌撞撞转身开门逃了出去。
门外,却没见武博华的身影,只有一个面生的年轻警察守在那里。见到我狼狈的样子,他十分意外,问我怎么了。
我刚想说话,公安局的大楼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第三十二章
还未来得及说话,公安局的大楼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我愣了一秒,扭头冲了出去。
警察们迅速聚拢到院子里,我夹在藏蓝色的警服之间,四处寻找着武博华的影子。
周遭是各种忙乱的人,对着对讲机狂吼的老警察,提着急救箱匆匆赶来的白大褂,被轰回工作岗位的小年轻,大楼里回响着警报的刺耳声音。
在警服围成的一个小圈子里,我看到了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不等我细看就被拦了出来。
毕竟是公安局大院里出的事,无论如何我这“无关人士”也是靠不过去的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居然让我发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肖蕊。刚想开口叫她,却发现她实在不对劲。平日里干练的女警官,此时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立在一边,目光涣散,脸白的像张纸。
我走到她身边,她浑然不觉,直到我喊了好几声“肖姐”,她才如梦初醒般抬头。
“怎么了?”我指指人群。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这么一来我倒是慌了手脚,连忙给她拉到人少的树下,递过去纸巾。
“小武……小武……”她一边捂着嘴,一边泣不成声的低声叫出这个名字,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出事的真的是武博华!
“小武他怎么了?刚才的枪响……”
“枪是他开的……”肖蕊哭道,“可他……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被……被挖……挖……”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不相信我听到的内容。肖蕊用手指抵着自己的眼睛,颤着声音说:“李兰韵……找到了,我跟小武去见……她疯了……说别那么……瞪她……就扑上来给抠……挖……”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坚强如肖蕊也能变成现在这样子了。武博华一定是被疯了的李兰韵活生生挖掉了眼球!
很快有警察来带走了肖蕊,而关于她,关于武博华,关于会面室里的迟老太太,竟然没有人再问我一句话。想了一下,我就明白了个中关节,抬头,果然看到档案室的窗口熟悉的位置上,那个熟悉的男人用意味不明的表情看着我。
陈麟……可能比起你哥来,你才是更大的谜团吧。
天色不经意间暗了下来,大概是雷阵雨。正想转身往外走,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偌大的公安局前院,突然空旷了起来,连身后整栋大楼似乎都沉寂了。天是不自然的黯,感觉可以看到面前的一切,却不知道光源在何处。没有一丝风,整个人像失重般有些头重脚轻,有无法形容的阴寒之气向身体里钻去,又像是从身体里在向外溢。
我看向先前围着很多警察的地方,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背对着我,看身形是个女人。
刚想向那边移步过去,一只手压住了我的肩,随后,又捉住了我的手。
回头,是陈麒。
那张清雅的脸上依旧冷淡,握着我的手也是冰凉的——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尽管不曾亲手去试探,但我就是知道。
只有那双眼里,还带着专属于我的温柔。
他对我轻轻摇了摇头,虽未开口,但我头脑中确实收到了这样的话:“别过去,看着就好。”
那女人用极其诡异的姿势呆站在那里,头微垂着,先是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又僵硬而缓慢的转过身来。我惊讶的看到这女人的脸正中间有一个血洞,正在向外淌着血,而满是鲜血的脸上一双白色的眼球格外糁人。再细一分辨,这张脸,不正是寡妇李兰韵吗!
此时此刻不需要解释我也明白,面前这个女人,已然是尸体一具了。那血洞,恐怕就是刚才那一声枪响的来由——她挖了武博华的眼睛,而出于自卫,武博华向她开了枪。
果然不多时,一个很淡的黑影走进了我的视线,然后慢慢向那女人移动了过去。我没法形容这个影子的移动,也许用“飘”字比较贴切吧。只见那女人像被操纵着一般,机械的转向那黑影,又随着它“走”远了,渐渐不见。
陈麒放开了我的手,我好像听到他说,在车上等着我。果然过了不多久,一切恢复了正常,身边还是有来往的人,天光回到了先前的晴朗,而刚才围着人的地方现在剩下几个警察在勘查现场,地上白粉笔线的中间,有成片的血迹,一旁黑色的塑胶袋里,恐怕就是被一枪击毙的李兰韵了吧。
想起武博华,一阵酸楚涌上我的鼻子。我皱了皱眉,不见了陈麟,不见了肖蕊,而陈麒现在一定在公安局大门外的车子里等着我。
我还是去找他了。
“陈麒,武博华会死吗?”
坐在他身边,我很犹豫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他也很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今儿晚上吧。”
“能不死么……”
“……”陈麒侧脸看了看我,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伸手揽住了我的肩,“沫,每个人都是有数的。”
我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那我呢?”
陈麒拥住我的手臂紧了紧,柔声道:“你怕死吗?”
我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段时间里,我想过死,想过放弃,想过抗争到底,也想过最坏的结局。而遇到陈麒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无论是活着还是死掉,大概都将和这个人纠缠下去。我想到了母亲,甚至想到了可笑的研究生考试。如果说真的在一个世界结束后又能在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的话,我没什么好害怕。
可我仍然不甘心。我败给那个名叫青婴的女子,从她的手中我救不下来一个人,而这一切如陈麒所言,就叫做命数。
那我的命数又是怎样的呢?我看着手背上颜色越来越深的疤痕,有些问题容不得我忽视。
我看着陈麒,他说,这个,还没决定。
太特殊。所以无法决定。
我想起很多事,比如某天傍晚在大井胡同的井边,看到满清过眼成烟的错觉。比如那张与我那样神似的容颜上,一双饱含蚀骨怨恨的芒刺般的眼神。比如她用尖细的嗓音重复着一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吟哦。
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