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啊,小沫在里边吗?真成,晚上干吗来着,外边儿都闹这么大了你俩还睡哪!”门口老杨的声音飘进屋里,皱皱眉走出去,一照面,我不由一呆。
门外,除了老杨,还有肖蕊,武博华,和……陈麟。他用一只手推推眼镜,好整以暇的看着我。不知为何,在那眼神里,我脑中盘旋的无数疑问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小高见众人表情凝重,也紧张起来。
老杨重重的叹了口气:“死了。牟老头跟他老伴。”
第十九章
“死了,牟老头跟他老伴。”
我和小高登时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杨声音发闷:“小沫,还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咱们局里头说去吧。”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子,高学辉表情复杂的站在原处,几个警察还在来来回回的检查现场,尸体则已被封进了黑色的塑胶袋,短短的一周中,我已经是第二次见了。
“小沫,”老杨在饮水机倒了一杯水递给我,“你昨晚上是不是又见着什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开始回忆,一边说一边眼神不由自主瞟向陈麟。他也在看我,目光中十足玩味,好像在等待着我露出什么破绽。当我的叙述停在“那个捉走鬼婴的男人”时,他甚至眯起眼来,那表情几乎是嘲笑了。
武博华见我突然住口,忙催促道:“完后呢完后呢?你看清楚内男的长什么样了没?是认识的人吗?”
喉咙有些堵,我咳了声,淡淡看着那让我捉摸不透的男人:“陈麟,你昨晚睡得好吗?”
“昨晚我还真没怎么睡……”他咧嘴笑起来,还动作夸张的揉了揉眉心,一边在指缝中偷眼打量我的表情,“跟肖妹妹值夜班,精神抖擞的哪儿睡的着啊!对吧,肖妹妹?”
“不是你叫姐的时候了?”肖蕊丢给他一对卫生球,“后半夜你趴桌上睡的跟个死猪似的,还不得我盯着啊?对了,小沫你到底看没看见那人的长相啊?”
“哦,光线太暗,没看清。”
只是简单的对话,我已经明白陈麟想让我知道什么。昨晚显然他根本没有离开公安局,肖蕊和他一直在一起,他想告诉我,就算说出是他,在座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啊……居然没看清!小沫你不是被吓的没敢看吧!”武博华遗憾的大嚷起来。
我吓的?我在乡下扒坟头的时候你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还在上学前班呢吧。瞪了他一眼,重重的谜团却在心里堆积成一层阴霾。
桌子上杂乱的纸页中间又响起电话铃声。老杨接起来嗯了两句,脸色突然间就变了。
“什吗?!?!哎我说你个大冯嘿!你这玩笑可开过了,五年?!快别扯淡了!你们科里那台老古董该卖给收废品的了吧!”话虽这么说,老杨的表情却是越来越难看,渐渐嘴上也停了下来。
我和武博华面面相觑。
“怎么了?”肖蕊警觉的问。
“大冯他们科的验尸结果出来了……比85年那回还不靠谱……”挂上电话的精干刑警面部肌肉有些绷紧,“说是结果出来检验科的也觉得太瞎掰了,反复验了好几遍,还是一样……牟金川和刘玉香的死亡时间是5年前……”
“怎么死了五年才发现尸……”武博华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什么?五年前?昨儿下午不还访过他们吗?”
有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我从头顶到脚底泛起了寒。这么久以来,神神叨叨战战兢兢的牟婆婆,靠着剃头的小三轮摇着蒲扇的牟老爷子,我每天都看到的两个人,难道从五年前开始,就是两个死人……活着的死人?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副面色发青的样子,没比我好到哪去。
寂静持续了很久,老杨才低低的吩咐:“走,去检验科一趟。”
说着转头看了看我。我了解的摇头:“我就不去了。”
“你最近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歇吧。”老杨拍了拍我的肩,“用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你们忙吧。”我看着其他人陆续走了出去,陈麟的身影也隐在门外,忙又叫住老杨:“杨队!”
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我心里绞结成了一团乱麻。甚至是我以为已经忘记的,某个晚上迟老太太疯疯癫癫的话语。整个事情,好像都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只是我怎样都无法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在陈麟走远后问出来的,来自老杨的消息,仿佛印证着我心中这种纷乱。
“嗯……怎么说呢,简单说就是85年死的那个孕妇不是被剖腹的……根据撕裂伤的方向和内脏的受损情形,那个伤口应该是自内向外造成的,伤害力来自死者自己的腹腔内部……”
准确的说,来自她自己的子宫。
多好笑啊。婴儿自己从母亲的子宫中挣出,开膛破腹而出,老杨,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在公安局门口,我意外看到了那辆并不陌生的TOYOTA。陈麒面无表情的靠坐在车头,看到我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理所当然的略抬起下巴,示意我上车。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也许只是因为,在看到他的瞬间,心中郁积的烦躁不安竟然消散。
他和陈麟的确相似。
昨夜我见到的那个带着肃杀之气的男子,那个用一只手指抵着鬼婴后脑的男子,那个用犀利的目光扫视我的男子,那个被恶鬼死死抱住双腿却连眉也不皱一皱的男子……细长的眸子,略带妖气的眼角和眉梢,或许和他的兄弟有几分相似,但那上扬的唇线和棱角分明的下巴,我绝对不可能认错。
我身边的他,有着更为柔和的脸部轮廓,两道流畅的弧线走到下颌处尖削的合拢,双唇不比他弟弟的轻佻,显得有些无辜的微抿着。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盯着陈麒的侧面,有些许的恍惚。但——不是他。昨夜我见到的,真的不是他。
第二十章
真的不是他。
心里断定了这一点,一种安心感便流淌进了四肢百骸,却不知缘由为何。
此时这个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的男人轻轻噬咬着下唇,看起来有些不安。我这才意识到这样长时间的注视的确是有些不礼貌。不过,大概是他难得一现的局促的表情使然,我并未觉得尴尬,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暧昧。
也许我与陈麒本应是全无交集的两个人,可这样的静默相对,却让我凭空生出一种熟悉感,就像初遇他时,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都感应的到。
我想,如果他问我为什么这样看着他,我就把看到的和猜测的关于陈麟的一切都一股脑问出来。
只是他一直没有开口。
目光越过他的侧面看着窗外,车正向着雍和宫的方向驶去。
“要继续你未遂的绑架行动吗?”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种沉默。
他侧了我一眼,没有出声。
我沮丧的靠了回去,双臂交叉在脑后,“离开那条胡同真的会死的吧……”
“不会,”他声音轻轻淡淡,“在我身边就不会。”
我脑海中隐约浮现出那个惊悚的夜晚,我在慌乱中撞在他身上的刹那,那个死去多时的女人带着怎样的表情消失进苍茫夜色。
“我不放心你。”他犹豫着,这样对我说。
第二次踏进陈麒的家门,我又一次很没有形象的呆在了门口。虽然入目仍是清一色的黑,但在恰当的位置上多出了很多颇有生活气息的家居用品,大到衣柜,小到牙刷,在偌大的黑色空间里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抬眼看他,惊讶的发现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飞快闪过的一丝窘迫。我不由失笑。
“既然这么有诚意,看来我不住在这也不行了。”索性自动换了鞋,大步跨进去,坐在了那张黑色的床上,拍了拍明显是新置办的枕头和被子。“嗯……晚上我睡在哪里?”
“……就那里。”听上去他的语气里颇有些无奈,这无疑让我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那天之后,我就心安理得的住在了陈麒家中。问了几次关于他和陈麟的事情,要么被他搪塞过去,要么就干脆不搭理我,终究没问出什么结果。除此之外,我发觉这个男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人,从来不干涉我的生活,却总能在细微处感到他的关心。他的话不多,也不常笑,我本身就是个安静的人,他无疑给了我最好的环境,好到……我甚至快要淡忘了那些无法释怀的经历。
但我知道那只是错觉而已。我不曾忘记任何细节,它们会变成梦魇在入睡后继续折磨我。我会梦见在二十三年间离奇死去的那些人,他们每个人的死状都如亲历般清晰的呈现在我面前,有的我曾见过,有的我曾听说,有的,我从前根本不知道。
或许是逃避,我开始拿起我放置了不少日子的书本,幻想着等这一切过去之后,还来得及参加研究生考试。
每到这时,陈麒会默不作声的在一边陪着我,只要有他,我心中的纷扰就能舒缓下来……就像第一次我在这间屋子里被噩梦惊醒,坐在床上冷汗涔涔拼命呼吸的时候,他从那扇紧锁的门里抱着枕头走出来,默然躺到我身边那一刻——那一刻的安心。
“要之一四噶额身体,亚到早捏困高!一额宁来了牙头要晓得照顾四噶……”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唠叨,从前总是不耐的,现在却想要再多听一些,再多些。鼻子有些发酸,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我从出生就没有父亲,这么多年一直是母亲把我拉扯大,想不到这次可能连回报她的机会都没有了。不知道从小坚强,从不把外面受的委屈带回家的我,为何仅是听到一声“沫沫”,就差点把一切都告诉她。
武博华时常打电话来,给我讲一些他们工作中的进展。从他那里我了解到许安琪许安娜两姐妹仍然下落不明,牟金川和刘玉香的尸体在停尸房的低温环境中仍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腐化,现在的腐败程度恰是死去五年左右的样子。迟老太太的疯癫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每天都在11院闹上一场,一定要我回去,还说如果我不回去他们都得死,要么就一个人跑到井边发呆,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只是这些天过去了,我一直没有高学辉的消息,给他打电话也是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在我终于忍不住想要回11院看一看的时候,他的电话来了。
“学辉哥?你这几天怎么了,也不联系我……”
“……”
“喂?学辉哥?”
“小沫……”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现在就回去找你!”
“别!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要告你别回来,真的,你听哥一句好好跟内边儿呆着别回来……”
“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
之后我们的交流显得极其的没有意义。他坚持不让我回去,问起别的他就沉默,急的我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
直到临挂电话之前,他才吞吞吐吐的飘了一句话过来。
“我……跟薇薇掰了。”
“什么?”我一愣,电话那边已是忙音。
第二十一章
“我跟薇薇掰了。”高学辉的一句话飘过来。
“什么?”我一愣,电话那边已是忙音。
几天没有联系,突然来一通电话却把我搞的更心神不宁了。我急于知道11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小高那样极力阻止我回去,也想知道他和蒋明薇为着什么样的理由会突然分手。是以虽然高学辉和陈麒都不同意,我还是坚持要回大井胡同,至少是回去看一看也好。
“不行。”这就是陈麒对我的要求的答复。
“是,我的确不是那胡同的人,可我已经牵扯进去了,而且那里一系列的惨剧你敢说和我没一点关系?现在我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当个米虫,那的人出了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你说我心里怎么踏实?你也知道我天天晚上都被恶梦折腾的睡不着觉,这种感觉很爽吗?要不要换你来试试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连表情都不肯换一换。
“……我说你这人有病啊?你有什么权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以什么立场对我说可以或者不可以?你是我爹还是我爷爷啊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凭什么我要去哪要干什么还得你首肯?”
“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哪都别想去!”争到最后,他语气不善的丢下这么一句,把门反锁上,干脆不再理我,转身进了他那间屋子。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正在考虑是拨110说我被绑架了还是直接使用武力解决问题,却听到门外有钥匙的声音。那钥匙在锁孔中来回转了几下,外面的人似乎发现了门被反锁这件事,安静了片刻,忽然暧昧不明的笑起来。
那笑声让我证实了猜想。
是陈麟。
屋里一阵风卷出来,陈麒的脸色极难看的冲过去打开了门。那一瞬间我竟然也明白了那笑声的含义,莫名的脸上一热。
陈麟站在门口,目光在他哥哥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我身上,推了推眼镜,嘴角上扬起来:“抱歉抱歉,是不是打扰了?”
陈麒板脸道:“别胡说。”
陈麟哈哈一笑,推着陈麒的肩膀往屋里走去,还对我一眨眼,向着门外略略偏了偏头。
我会意,顾不上多问,拉开门一头扎进了楼道里。
正是下午阳光最盛的时分,蝉鸣格外闹心,大井胡同内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11院的院门紧闭着,门上的漆有些许干燥皲裂的纹理。我把手搭在门环上刚要推开,门竟自己向内打开了,我下意识的一缩手,向后退了一步,看清了从里面拉开门的人。
“小沫?!”
是高学辉。
他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惊讶变成了慌乱:“你你,你怎么回来了你,我不跟你说了别回来的吗?”
我实在懒得再说什么,只是黑着脸,大概他被我瞪的别扭了,才讪讪的摸着后脑说:“那什么,我要去趟公安局,你去不……”
我一愣,“去那里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刚杨队给我打的电话,就说让我去一趟,没说什么事儿。”
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说:“我跟你一起去。”
车上,我问起高学辉和蒋明薇分手的原因,他沮丧的把脸埋在了手里。
“能为什么啊,我怕把她卷进来,我是真他妈怕了啊我……”
“那她什么反应?”
“能什么反应,跟我这大闹了一场,跑了。我心软给她打电话已经关了机了。”
我很想说,难道你以为这样她就可以免于一劫吗?但看到他的表情,我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到了公安局,照例是老杨把我们带了进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表情格外凝重。他身边的跟班武博华也无精打采的垂着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活跃,我和高学辉不由得不对望了一眼,都感觉气氛不对劲。进了局子,一个以前没见过的警察迎上来,带了幅无框眼镜,模样很斯文。老杨介绍道:“这个是大冯,冯润,检验科的法医。大冯啊,这是高学辉,他可能认识死者。这个……叫赵小沫。”说到这,还瞪了我一眼,估计在责备我为什么也跟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