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苏芸

作者:苏芸  录入:10-09

有若无的杂音就又出现了很轻,但确实存在,具体是怎麽样的我也说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正常的心
音。
我帮老人系好衣服,溜进办公室里找到他的病例,既往史和现病史里都只字没提心脏的异常。我出门转了两圈
,好不容易截住一个住院医师,“老师,十七床有心脏杂音。”
那医生比我大不了几岁,第一反应就是惊吓,“谁让你给病人做体检了?”
“十七床有心脏杂音,不知道是什麽情况呢,”我充耳不闻,“老师你去看看吧。”
年轻医生将信将疑地走进病房,听了一会摘下听诊器,鄙夷地横我一眼,“你不懂别装懂行不行?”
“我刚才真的听到了,”我忍著不快,“老师,就在”
“行了行了,别添乱了。”越是没资历的老师在学生面前往往越拽,这会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坨垃圾,“先
我们大早上不够烦呢。”
病人已经开始不安了,我再没涵养也不能在他面前吵闹,忍著火走出门外,我又拉住那医生做了最後一次努力
,“老师,要不你再仔细听听”
“我研究生不是白念的,不用你指导我。”小医生被我逼到发飙,“有没有杂音我还能听出来。”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但又不能撒手不管,这时走廊左边传来一个声音,“叶岩。”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谁。
他还没换衣服,穿著白衣走了过来,姿态非常挺拔优美,“怎麽回事?”
住院医师看他一眼,本来想走开,扫见他胸前的牌子,还是犹豫著站下,叫了声俞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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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夏远冲他点点头,又看著我,我简单地把事情描述了一下,没添油也没加醋,但多少有点不情愿在这样的情
况下,用这种语气说话,总让我觉得很怪。
就好象我们是单纯的老师和学生。
我说完了,住院医师补充道,“我听过了,没有杂音,要不俞老师你去听听?”
他少见地笑一下,抬手按了按耳朵,“熬过夜耳鸣了,估计不行。你们周主任呢?”
“周老师开会去了,明天才会呢。要不我去叫别人来?”
“一级杂音也就他能听了。”
我和住院医生看著他,这时候正常的做法就是不再插手,等科主任回来再说。可是循环系统的一点变动都有可
能预示著危险我还记得他说过的一个病例,在腹部听到了血管杂音,不到半个小时病人翻了个身就猝死,後来
尸检才知道是肺动脉栓塞。
可不管怎麽样,我也不想给他添麻烦,毕竟这种概率小到可以忽略,我咳嗽一声,“估计是我听错了。”
住院医师眼神雪亮地盯著我,我本来想反瞪回去,反正我要走了不用怕他,但夏远还在这里,我只能忍气吞声
,冲他干笑一声,“不好意思啊老师。”
住院医师还来得及得意,夏远突然问我,“你用的哪个听诊器?”
“你的。”我自己也有听诊器,但我就是喜欢用他的,连那种间接的亲近都让我觉得很幸福。
“让病人去做个CT吧,”他笃定地说,“保险一点好。”
“但是……”住院医生面露难色,毕竟这年头病人不只是上帝,有时候也是魔鬼,但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他噎
得脸色很难看。
“要是没毛病,CT钱算我的,”他语气里那种隐约的讽刺傲慢,我听久了觉得有趣和喜欢,但我得承认,一般
人听到他说话肯定不会高兴,“去吧。”
住院医师面色难看地进了病房,找人带病人去做CT。我忐忑不安地跟去影像科,片子出来之後,我仔细地看了
看,没发现异常。
他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手指在片子上花了一个圈,“这里。”
我仔细看了看,仍没看出什麽异样来,他又缩小了范围,指著某个地方说,“粘液瘤。”
很小的一个点,估计不会比米粒大多少,长在三尖瓣上,原来那个杂音是这麽来的。他把片子交给住院医师,
“记得给你们周主任看。”
住院医师的脸色很复杂,我站了几秒锺,拉著他向门外走去。
走廊尽头有个小阳台,一想没人去的,我拉著他走到阳台,把门关上,神色严肃地说,“你这回不应该管的。

他好笑地看我,“你不谢我就算了,还想批评我?”
我当然不敢批评他,但有些话还是得说。
“你这回算是彻底得罪人了,我要走了没关系,你还要跟他共事的。”
“反正不是一个科室,而且心脏的毛病最好不耽误。”
“那万一我听错了怎麽办?”
“不可能。”
他笃定的语气让我备感压力,陡然生出一股後怕来,可是後怕里又带著甜蜜他那麽相信我,甚至是无条件的相
信。
如果早能这样多好。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他开始给我讲粘液瘤,讲风湿性心脏病,但我第一次听不下去了。清晨的阳光稀薄但美丽,凉风徐徐,我最爱
的人就站在我面前。
“叶岩。”
他发觉我没在听,显然有点不悦,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看准外面没人,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别讲这个行不行,”我小声说,“至少现在别讲,咱们偶尔也得说点别的啊。”
他的目光明显软化了,但语气还是严厉。
“说什麽?”
我脑袋里也不知道怎麽就蹦出这麽个想法来。
“夏远,我们约会去吧。”
送他下了楼,一会宿舍我就给姚晨打了电话。姚晨是我在外院学院狐朋狗友中的一个,从大一开始就在美女堆
里流连,交的女朋友比挂的科还多。大三的时候他突然爱上了法学院的一个学妹,苦追了半年後终於得偿所愿
,从此突然改邪归正,收心敛性变身成模范男友。
寒暄了两句我切入正题,“我要去约会,有没有什麽好点子?”
“这还问我啊,”当著我的面他还是十分没正行,“去看电影,找个催泪的,感人的,趁机亲了抱了,然後找
个浪漫的地方吃晚餐,再到酒吧……最好找个宾馆,脱衣服,齐活。”
“我说正经的呢,你再扯淡我告诉刘珊了。”
一提到女朋友,他果然立刻收敛,“你真要约会啊?什麽类型的?”
我字斟句酌,“比较成熟,比较有品位,三观正,但有点特立独行……”
“行了,我知道了,”我听见他啪地打了个响指,“总之是你装高雅的时候到了。”
“怎麽说?”
“中国爱乐乐团四号来大剧院,我这有票,你要不?”
搞了半天,还是替自己推销生意,姚晨从大一开始就跑单帮倒私货,四年下来也不知道赚了熟人多少钱。
不过细想想,交响乐好像是他会喜欢的东西。
“多少钱?”
“A票我没有,现在就B票,原价六百,给你五百。”
我倒抽一口冷气,“一张?”
“一张五百,两张八百。”
“你打劫呢?”
“我现在是想打劫啊,珊珊住院了,我得弄钱啊。”
“什麽毛病?”
“就阑尾,说是要切,折腾完保险那大夫又要红包,我这都揭不开锅了。算我求你了,你就当救济我,买两张
吧。”
一有人批判医生,我脸上就开始挂不住不是第一次了,一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尴尬。“珊珊在哪住院呢不是我
们医院吧?”
“就是你们附院啊,外科那个周若松。就那黑心医生,我都懒的说,你们这哪是救人呢,一刀杀了我算了”
我耳朵旁边开始发烧,尴尬得一塌糊涂,姚晨好像没注意到连我也骂进去了,仍然滔滔不绝,我咳嗽一声打断
他,“你还卖不卖票了?”
他没料到我真舍得砸钱,喜出望外,“卖!”
挂了电话我轻叹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真大头可是不花点钱帮他一把,我就觉得挺有负罪感,虽然实际上和我
没什麽关系,但那毕竟是我的学院,我的老师。
一想起周若松平时儒雅超然的样子,再想想他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我就觉得十分恶心。有这种老师真是倒霉
透顶,就因为这种人越来越多,医生的形象才一落千丈。
有了对比,更能察觉出夏远的可贵来,我仔细地想著关於他的种种,越来越觉得,这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
人。
也不会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傍晚的时候,姚晨带著票来找我,笑逐颜开地拿著钱走了。我顾不上心痛,兴致勃勃地跑到医院去找他。
到医院的时候才四点锺,职完夜班他通常晚上才会过来,我百无聊赖地跑到神经内科晃了晃,正赶上程晶晶他
们班在病房里见习。
我悄悄溜进去,却发现病房里气氛有些异样,学生们都面露难色,面面相觑,只有老师在病床前讲得起劲。病
床上躺著一个中年人,面色萎黄,表情僵硬,仔细看得话,能看到他搁在腹部的手,正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著

那个老师我认识,杨忠,曾经教过我一段,那个标志性的大嗓门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你们看,这就是共济失调,”他指指病人的手,“唉,现在吃过药,不那麽明显了。”
他语气好像很惋惜似的,所有人都盯著病人的手,於是那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杨忠兴奋地大叫,“对!你
们看!一紧张的话,抖动就更厉害了。”
几个学生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帕金森氏病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面具样面容,很刻板,很僵硬,”他用手指指病人的脸,“你们看他的面
具样面容,高兴也不会笑,哭也看不出来,都没反应的。”
他的好像是在描述一个木偶,所有学生,尤其是女生,全都专注地看著自己的脚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忠仍然兴致勃勃地讲著有关帕金森病的一切,还在病人身上示范了如何检测帕金森病人的齿轮样肌张力亢进
.
“你们可以动手感受一下。”
没人动手,所有的学生都默不作声,气氛尴尬地可以,杨忠点了几个名字,仍然无人上前,几个女生终於忍到
了极限,大声说,“老师,就到这里吧。”
杨忠有些意外,依依不舍地带著学生离开了病房,几个女生没有动,低头像病床上的病人道谢。
的确是面具样面容,没有喜怒没有悲伤,只是眼角发红了。那个病人却突然开口问:“我的病……治不好了吧
?”
女孩子们声音甜蜜,全都微笑著,齐声撒著谎,“治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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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脚步轻捷地走出病房,我看到几个人眼睛里都含著眼泪,程晶晶低声对我说,“杨忠那个傻X。”
的确是个傻X。像他这样,毫不为病人考虑,毫不顾忌病人自尊的垃圾,不多,但也著实不少。
我自然地想起了夏远,在我大三那一年,他也带我们去看了一个晚期肺癌的患者,老人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机
的,一见到他却露出了微笑,甚至还半坐起身子来。
他不忙著试教,先和老人用聊了会天,然後才用英文给我们讲解了病人的情况,声音温和,老人听不懂,於是
一直微笑著,他走的时候,还有点依依不舍似的和他告了别。
事後他跟我说:“叶岩,教学的时候一定要考虑病人的接受程度,只要有一点刺激到病人的风险,那这个病例
就不能带学生看。”
我一直谨记在心,把他当成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但今天看来,好像有太多的人,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掌握。
我又再一次的觉得,他是一个多麽宝贵的人,在他特立独行的行为举止背後,是何其高尚的一个灵魂如果人生
应该有一个导师,那麽我的导师只能是他,也永远都是他。
我突然很想见他,一秒锺也不能耽误了,电梯太慢,我蹬蹬地跑上楼梯,从三楼直跑上十二楼,喘著粗气推开
办公室的门,他却还是不在。
我不死心地又跑到病房,一间间地找过去,偶尔有几个病人认识我,拉著我说几句话,我耐著性子附和著,心
里却恨不得马上找到他。
隔壁床的病人看来是要出院了,换好了衣服正大包小包地收拾东西,中年男人突然停下了动作,抬头问自己的
女儿,“思乐,给俞医生的红包送了麽?”
我惊愕地回过头去呼吸科除了夏远,再也没有姓俞的医生了。
年轻女人一边把拖鞋装进提包,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昨天就送过去了,包了一千,放心吧。”
男人穿好鞋子,眼看要离开,我赶忙追过去,在床脚绊了一下,脚步趔趄,“你们刚才说的,是哪个俞医生?

女人诧异地看看我,刚要开口,男人却警觉地拉住她,打量了我一眼,冷淡地说,“关你什麽事?”
我口里沙沙地发干,还想继续问下去,两个人已经走出了门,迅速地消失在拐角处,只有高跟鞋踏地的余音还
在走廊里回荡。我呆愣了一会,很想追上去,到底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们说的应该是其他的俞医生,未必就是夏远,也许是姓於,或者姓虞,也许他们在说给别的医院的医生送红
包的事,说不定是哪个认识的办喜事,他们送个红包过去……
总之不可能是听起来的那样。
我嘲笑了一番自己的胡思乱想,慢慢地踱步到办公室等著他,拿出口袋里的票把玩著。其实约会的过程真的大
同小异,就跟姚晨说的一样,看个电影或者演出,然後吃饭,最後
我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怦怦乱跳,条件反射地打量著屋子里有没有人,好像我的想法能被别人看到似的。
先不想了,我跟自己说,水到渠成水到渠成,可是越不想就越想,脑子里勾勒的画面已经越来越限制级,我深
吸一口气,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拍两下。
真的不能再想了。
我坐立不安地动来动去,焦躁地等著夏远回来,想给他打电话又怕他还没睡醒。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难熬,百无
聊赖里我随手打开了他的抽屉大四的时候他给过我一把钥匙,方便随时支使我跑腿拿东西。他的抽屉和他的人
一样清爽整洁,分门别类地摆著文件、听诊器、各种零碎的私人物品,一个信封摆在最上面,格外显眼。
不是一般的信封,而是红色的封套,就是结婚办喜事送份子钱的那种,我随手拿起来捏了捏,不薄不厚的一叠
钱。
刚才那女人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来,鬼使神差地,我拆开了仍然黏著的封口,一沓粉红色的人民币跳了出了。
新钱硬挺的有些扎手,我数了数,刚好一千块。
封套的背面还有字,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铅笔写的“严”字。
刚刚出院的那个病人,我记得是胸腔积液住院的,姓什麽来著?
姓严。
事情总是越想越不想的。
我捏著那个红包,在椅子上呆坐了很久,脑子里刷刷地跳过无数想法,但总朝著一个最不可能的方向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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