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乱地抓了条被子围著。
他也知道了我被抓作弊的事,不得要领地安慰了我几句,我们开始胡扯乱扯,我随口问了他一句,“你们今天
内科上的爽伐?”
“毛啊,”他裹紧被子,“我们今天上午妇科下午儿科,哪来的内科。”
但是他明明说过,下午在给大四上内科II的。
“但是俞夏远来学校了啊。”
“谁知道了,”他站起来,裹著被子找内裤,“来学校办事情吧。”
他再说什麽,我都听不进去了,周围的声响都变成了无意义的背景,我心里只响著这麽一个声音他是专门来找
我的。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东方发白的时候我跳下床,站在阳台上抽烟,心里全是惶惑的甜蜜和不安。
11
那年的夏天格外漫长,因为我回家去了,没办法再看见他。假期里我每天都要对著手机纠结半天,试图给他发
短信,但是编辑到一半我肯定放弃说什麽呢?
我总不能说,我很想你,或者其他什麽什麽的。
但是不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麽可以说的我心里想的就只有他,连看书都没精神。爸妈看我萎靡不振,
又被我念书的热情给吓到,每天逼著我出去散心,我散著散著,心都散了,恨不得顺著风飘回学校去,和他在
一起。
在思念和纠结了度过了一周,他竟然主动给我打了电话,我受宠若惊地接起来,声音都抖了。
他说的无非就是功课之类的,告诉我在家里也尽量去实习,我心猿意马地答应著,觉得他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
。他打电话一向都简练,那天多说了几句,但还是很快就要挂机,我心里一颤,脱口而出,“老师,我想你了
。”
他沈默了半秒锺,然後说道,“我挂了,你记得看书。”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比平时稍微急促了一点,但好像急促的又是我的呼吸。我挂断电话,突然就悔恨交加,
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我都跟他说了什麽啊。
如果他知道了怎麽办?要是他躲著我,我不如死了算了。我坐在写字台前面,越想越後悔,简直想找个墙一头
撞死,就在我自虐著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俞老师?”很难说我的心情是惊喜还是惊恐。
“叶岩,”他的声音已经平复如常,没什麽波澜起伏,“你什麽时候回来?”
我的心里瞬间掀起波涛万丈,说了什麽我自己是不太清楚了,总之挂了电话,我立刻扑到墙壁上,数起挂历上
的日期来。
画著红圈的返校日,是九月十号,现在才不过是八月中旬而已。
整整一个月,三十天,每一天都这麽漫长,我还有那麽久,才能再见到他。
我突然觉得受不了了。
第二天我执意要回学校去,给爸妈的理由是要考研,在家里没法好好看书,老爹当场表示要戒了网游,妈妈含
泪保证不再看韩剧,我还是坚持回去了,因为在家里毕竟不能见习。
自从上大学以後,爸妈对我的宠爱简直不像在养一个男孩,那天他们送我去了车站,车开以後还站在原地冲我
挥手。我看著他们逐渐变小的影子,心里觉得很愧疚,有一瞬间我简直想跳下车说我不走了,毕竟没人比父母
更亲但是,我也想见他,特别想。
车进站以後,我把行李扔在车站,连衣服也没换直接去了医院,等电梯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激动得走来走去我又
要见到他了。
电梯到达,电梯关门,电梯上升,我的心扑腾扑腾狂跳,不用听诊器我都听得到,等到电梯门叮咚一声在七楼
打开的时候,我走出电梯,连腿都兴奋得发软。
一进呼吸科就遇到护士长,她正在忙,没空理我,只冲隔壁病房抬了抬下巴,我兴奋地跑出去,突然又想起来
不对,偷偷到医生办公室里摸了件白衣穿上,这才向外走来。
出门时我路过他的办公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桌子还是一样整洁、有条不紊,但是一堆文件下面,有一个褐
色的东西露出了很小的一角。
办公室里没有人,我随手把它抽出来,发现那是一个软皮钥匙扣,可以打开的那一种。里面有一张照片,只有
一寸大小,像是从某张照片上剪下来的。
一个男人的脸挤在相框里,狭小的相框也挤压不了相貌的英俊。硬朗的男人从五官到表情都有一种沧桑感,但
眼神却十分温柔。
反过来就是俞夏远的照片,也是小小的一个头,看起来比现在要年轻虽然他现在也很年轻,但那时是真正的年
轻,飞扬的神采里略显青涩。
我来不及细看,隔壁病房里就响起他的声音来,刀子一样又冷又硬,在我听来却极度温暖。我把手里的东西一
扔,飞速跑过去,果然他就在隔壁病房里,表情僵冷地看著一个住院医师。
病房里气氛很诡异,我在门口站了两秒,终於还是咳嗽了一声,“俞老师。”
他头也没回,声音仍然僵冷,但比方才要好了一点,“你过来。”
他竟然对我提前回来一点都没感到惊讶,於是我惊讶了,但是他在叫我,我只有能有一个反应,那就是走过去
。
旁边的病床上是个男孩,十四五岁,正盯著对峙的两个医生,一头雾水,我尴尬地查他笑笑,他有些别扭地把
脸扭到一边。
“叶岩,帮他做体格检查,不用问诊。”
我当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走过去,帮小孩脱了衣服查体。他右侧胸廓似乎有一点过度饱满,我不太确定,
检查了一下呼吸运动度,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但都不够明显,我不能确定。我让他做了语音震颤,果然右侧的
语颤要弱一些,我在那个区域叩了叩,和周边一比,很明显的实音。
他摘下听诊器递给我,我仔细地听了听,在实音区上方听到了很细微的管音。
“好了麽?”
“好了。”
他示意我和住院医师跟他出门,一到了走廊里,他就停住脚步,“叶岩,十二床的情况。”
“右侧胸廓饱满,右侧呼吸运动减弱,右侧语颤减弱,叩诊呈实音,能听到支气管呼吸音,”我慢慢分析著,
理清思路,“应该是胸腔积液。”
他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神里的赞许让我腾起一阵喜悦的战栗。
“你现在知道了?”他像住院医师扬了扬头,傲慢又讽刺,然後他向前走去,我愣了一秒,到底还是跟在他後
面,一直走到天台。
第二次和他一起上天台,仍然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短短一周不见,仿佛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我心里满满都是再
见他的喜悦,然而他靠在栏杆边站著,方才的傲慢都不见了,神色凝重,十分不悦地皱著眉。
我小心地叫了一声,“俞老师。”
“他是硕士。”
“……哦。”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得是刚才的那个住院医师。
“连个胸腔积液都看不出来,八年就读出这麽一个废物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只能看著他,他低头看著脚下川流不息的车道,天色正慢慢的暗下去,半个天空积著黑色
的云。
“光是他一个也就算了,”他仍然紧皱著眉,我头一次听到他用这麽烦躁的语气说话,“现在的医生,一个两
个都是这样,学历越高越不会看病了,离了X光CT什麽都看不出来。邓主任的研究生,最高分考进来的,心脏
触诊都不会怎麽给人看病?”
“俞老师……”
“医生不是学历越高越好的,视触叩听是最基本的,一双手,一个听诊器,再好的设备都比不了,但是根本没
人重视。上次我带他去上课,你知道他跟学生说什麽?他说心尖搏动点摸不出来,摸出来了也没用。怎麽可能
摸不出来!除非是死人!”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握在栏杆上的指节都紧攥得发白,“叶岩,你记著,一个好医生就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看
病,不管有没有仪器,有没有护士,都要能治病,能救人。”
“我知道,”他的愤怒和焦躁我并不全能理解,然而对著这样的他,我异样地觉得心疼,“俞老师,我都会的
。”
他转过头来看著我,眉头间两道深深的沟壑,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只要能抚平那道痕迹,我可以做任何事
,只要他不再难受。
於是我说出许多幼稚不堪的话来。
“真的,俞老师,我都会的,你教我的我都会了不会的你再教我……我……还有我呢。”
我的表情语气大概无一不可笑,他的嘴角微微地上翘起来,紧皱的眉也慢慢舒展开了。
“叶岩。”
“嗯。”
“怎麽突然回来了?”
夜色渐渐浓了,天上没有星星,明亮的街灯散射到天台顶,就只剩下稀薄的微光。夜风轻柔,夜色温和,他看
著我的眼神也是温柔的,言语里那种无法表达的、温情的深意,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又说出了实情。
“我想你了。”
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他的眼神泛起了波澜,那种波动暧昧不明的含义,让我的心脏狠狠地抽紧了。他
离我那麽近,只隔著一步的距离,被那双眼睛望著,我的灵魂有那麽一瞬间脱离了身体,不知飘荡到什麽地方
去了有时候我常想,那个伸出手拥抱他、不知死活地吻他的人,到底是不是我。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个吻,具体的感觉,说真的,完全记不得了。我记得的就是反应过来以後,我猛地松开手,
做了一件让我严重鄙视自己的事我转过身,像逃命一样地跑下楼,整整两天都窝在寝室里不敢见他。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後悔。如果那时候我知道,要在一年以後、要在这种境地下才能再吻他,那天我就会多停
留一会,至少在以後回想起来,会觉得有些安慰。
现在我又吻了他,嘴唇相触的感觉很温暖,却带著浓浓的心酸。如今我要走了,他却始终不愿意听我解释,更
不要说是原谅我。
我到底要怎麽让他知道,没有什麽比他更重要,什麽都没有。
12
那个吻持续了多久,我并不知道,他总让我失去时间的概念,他总能让我丧失除了他灌输给我的信念意外的一
切概念。他的嘴唇还是一样的冷和薄削,我放开手,後退一步,用种必死的心情看著他,像是等待著死刑宣判
的犯人。
和从前一样。
一样是傍晚,一样是昏暗,一样是模糊不清的表情,他离我半步远,像隔著半个世界。
“叶岩。”
他的声音极地的响起来,也和表情一样模糊不清,但声音里的动摇和软化却让我一瞬间警醒起来,猛地涌起一
阵新的希望他是准备原谅我了麽?
“俞老师!”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我慌乱地向後跳了一步,刚好看见锺澜走进来,手里还胡乱夹著几碟资料,
“二十四床说胸痛。”
“知道了。”
他半刻犹豫都没有,急匆匆地和锺澜走向病房,我在原地呆立了一会,慢慢地垂下头。
这一次,我终於鼓起勇气不再逃跑,倒是他,又转身走了。
一想起过去的怯懦,我就格外的後悔和轻视自己,有些话我那时就该和他说清楚的,不该等到现在,我终於敢
说了,他却不肯听了。我总是想著,有些话未必要说得太明白,我以为我们是心照不宣的,但是我莫名其妙的
信息又是哪来的?我们之间,根本就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没有过。
唯一的一个约定,也是如此的暧昧不清。
大三那次唐突的亲吻之後,整整两天我都挺尸一样躺在寝室里,黑白颠倒精神混乱,等到他终於给我打电话的
时候,我已经处在混乱的最低谷,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像是一道雷,先把我劈成灰,又让我从灰堆里重
生。
“叶岩,来医院。”
挂了电话,我梦游一般晃到医院,看到他站在病房里的身影,又条件反射地往後躲。
但是他已经看到了我。
“叶岩,换完衣服过来。”
我从包里拿出白衣,就站在门口穿上,低著头一路走向病床前,听见他在对十七床的病人说话,语气很温和,
“这个是我的学生,让他看看你的情况。”
我这才抬起头来,心虚似地看著病床上的老太太,并不敢看她。老太太体型臃肿,我一时也分不清是水肿还是
肥胖,又不敢贸然动手,俞夏远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我的右手。
我浑身一抖,差点就把他的手甩出去,但他的手握得很紧,甚至捏的我直发疼。我就这麽被他握著手,一直到
他引导著我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腿上,裸露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发凉,我茫然地看著他,对上他的脸,就更
加茫然。
他放开我的手,“摸摸另一边。”
另一边腿却是发烫的,仔细看的话,略微有点发红,还有点轻微的水肿。
我试图偷瞄一眼床头的病历卡,他却巧妙地挡住我的视线,我知道他在等著我回答,於是我只好咳嗽一声,不
确定地说,“是炎症吧。”
“淋巴管炎。”他动手帮老人盖好被子,示意我跟他出去,我终於鼓起勇气看他的脸,却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
异样的表情。
他还是那麽沈稳平静,含蓄地高傲刻薄著,然而我却不能装作什麽都没有发生。
从病房到办公室,短短的十几步路程里,无数年头在我脑海里沈浮打转他到底事怎麽想的?他怎麽能这麽若无
其事?
他走到办公室,递给我一叠病例,我却没有接。二十年里积攒的勇气全都在那一秒锺用完了,我破釜沈舟地看
著他,“俞老师,我”
归根结底,勇气也是一种气,只要一个针尖上的力度,就立刻泄漏逃逸,他只需抬起手,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立刻就泻了气,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神色温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他没有戴眼镜,那双漆黑的眼睛看著我,在温柔里,还带
了某种让我期待的深意。
我紧张得连指甲都在发抖。
“你要说的事,我知道了。”他伸出一只手,但那只手只是落在了我的头上,传递了许多让我幸福到疼痛的寓
意,“等你毕业的时候,再说吧。”
我一直把那句话理解为,“等你毕业了,我就接受你。”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知道我要说的,是“我
爱你。”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心有灵犀,然而现在想起来,我们好像全都自以为是的、完全地误解了对方。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明亮地照著,只留下一小片黑暗,紧紧地
包围著我。回忆像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突然在你最落魄难过的时候造访,那种久远的亲切温暖里,溶溶地
混杂著心痛和悲伤。
门被推开了,黑暗里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只凭一个模糊的轮廓,我就认得出是他。
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去开灯,然而那个动作却定格在半空中,他转过身,面向著我,身体紧绷著,看起来
挺拔,却孤单。
我们都看不见彼此,这样最好。我向前一步,扶住一张椅子,紧紧地抓著椅背,只有这样才能站得直、站得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