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惊喜,伤痛,心疼......这两天他的情绪大起大落,而所有这些情绪背后的根源只有一个。
紧紧的抱住他,昔日的酸甜苦辣在心头划过,最终只剩下庆幸,庆幸他回来了;庆幸,可以一直陪着周奕;庆
幸周奕依然孤单影只......感激,无论是谁,无论什么目的,把他调回到京城。
他们相识已有五年,曾经的幸福,他不能再一次错过,不能再压抑自己的心,也不愿意再傻傻的等......
海宁托起周奕微凉的右手,感受到他的指尖上的轻微薄茧--是写字留下来的,他轻轻摩挲着那些地方......心
又开始抽疼,二十六个月之前那儿还是光滑细腻的。
十指交叉相握,举到唇边,轻轻的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海宁?"那声音里饱含吃惊。
海宁紧紧拉住对方猛然颤动的手,不让退缩。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又充满温柔,"周奕,我回家了。"
面圣
--情敌见面,红眼都分给谁了?
卫海宁在明翔殿外面候着,听见里面隐隐的一道道传报声。
那日从璟王府里一出来,他就去了吏部报到,不是为辞官,而是为上任。递上了牒文备案,却不算太意外地在
随后的第四天傍晚接到面圣的通知。
按规矩,调任赴京的三品以上官员才有机会觐见皇上,他是从四品,本没有机会,只是......他的尴尬身份
吧--明摆着是欺君重罪,原来以为无人知晓,如今才明白这个身份对于里面那人恐怕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无法确定为什么皇上会把他提调京城。论治罪,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但若说到单纯的
提拔,他却对此深深地怀疑;他孑然一身,无仇无怨,无牵无挂,难道还有什么可利用之处?
目的不明,他连个对策也没有。
海宁暗自深吸了一口秋日凉爽空气--既然定下心来留在京城,这关就必须得闯。
"传大理寺少卿叶汉觐见......"内侍的尖细嗓音飘忽而至,海宁收起满腹疑虑,正了正心神,举步走进去。
进门后,三拜九叩。
刚刚有内侍专门指导过,说是第一次拜见君主,礼仪不可废。
第一次?算是吧!
借周奕的光他们已经不止一次交过手,赢得最漂亮的一回就是在此人面前他们暗通款曲',最后逃之夭夭。
当然也有惨败的,糊里糊涂的上了圈套,与周奕远隔千里,差点儿永无相聚之日。
不过,借着今日上任前的君王激勉,确实才算是第一遭正式见面。
"爱卿平身!"
海宁躬身低头站在东暖阁的地中央。
天显帝看着下面恭谦垂手侧立的人,一抹复杂的心思一闪而过。早知道卫海宁这个人,小时候才华横溢,光芒
四射,如今内敛谦谨,家世变故没有催折心骨,反而让他比同龄人走的更高更远,不可小觑。
"卿在地方诸州表现不俗,在历次考核中成绩皆为突出,很受保举。如今朕破格提拔,委以大理寺少卿,审核地
方及京师要案,这个职位敏感,且任职不易,望卿律正严明,不负朕之所托。"
"臣谨遵圣命。"
说完了官方的例行公话,以他们之间的纠葛,自然后面还应该有些私下的较量。
"朕该叫你卫卿,还是叶卿?"
"......"卫海宁僵了一下,撩起下摆,跪地,"臣,罪该万死!"
身份的问题,彼此早就心知肚明,但是这种姿态却必须要做出来。当然,皇上起这个头,自然会有下文。海宁
微微握紧拳头,小心平稳了一下呼吸,下面的话,才是今天的重点。
罗耀阳看看手里的拟诏,声音一如既往的冷肃,"卿应该明白,璟王如今身份崇贵,容不得蜚语流言,曾经那些
荒唐的过往,都过去了。"
听出天显帝话里的警告,海宁的心微微一紧,态度恭谨的应着,"是,罪臣谨记。"
街头巷尾有关璟王爷的话题一直不断,他的历练和他的传奇都是议论与向往的对象,不难猜出这是花了大心思
营造的,端的是让周奕认祖归宗的名正言顺。而实际上......却只有极有限的几人知道真相,而这极有限的几
人里,自己无疑算个从头至尾参与的核心。
"嗯,"罗耀阳语气稍缓,"不用自称罪臣'了,明日早朝,朕会下诏为你正名。你碍于奴藉冒名科举,虽是
大逆,但你的身份却是因家族株连。虽然你的官路不正,但也算克尽职守,兢兢业业。如今正你户籍,恢复本
身,也望卿能重振你们卫家的声誉。"
卫海宁浑身一震,浑身的血液都涌进脑子里,耳边有些嗡嗡作响,整个人被这个消息搅得一片浑噩茫然。
原本看皇上的态度,他已经暗自做了最坏的打算,全身心的戒备,全然的抵抗,脑子里闪过无数自救的挣扎和
反击方法,结果,这样一番话,在这短短的一刹那,让海宁突然失了对抗的目标,只觉得满腹防备、力气和集
中的精力......被对方轻轻一戳,弥消无形。
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疼痛,强迫他搜刮脑子里仅有的冷静,强迫自己静下心思考--这样的诏书......不追究
他的欺君死罪,赦免了他原本的奴籍,给了他重新荣耀家族的机会,甚至不用戴罪立功--实际上等于抹平了他
过往的所有过失,诏书一下,即使皇上日后反悔,那些也再不能成为他的罪名。
这......是天大的皇恩......可为什么,为什么......
"朕知道你那些过往,不过......年纪轻轻有这等才华和心性,如果埋没......就可惜了。"罗耀阳清冷的话里
有一丝淡淡的温和与欣赏。
海宁跪在地上,那些话让他心跳快的几乎喘不过气,那语气里的某种东西很软、很柔,包住他的心,慢慢渗透
了阻隔,融到血肉里,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有说不出的抚慰和感动。
他紧握着拳,强压声音里的颤抖,深深叩拜,"谢,谢主龙恩!臣......臣感激涕零。"
面圣......居然是这样的结果,皇上......居然是这样的人。
想不到......也不敢想......
原本吊着十二分防备忐忑的心,也被这种近乎奇迹的喜悦紧紧包围。
罗耀阳看着他,给了他片刻调整情绪,"如果爱卿没有别的事,就可以退下了!"
"臣,臣告退。"海宁行过叩拜大礼之后,才退出去。
等卫海宁离开,罗耀阳接过广福奉过来的茶,轻抿一口,只觉的唇齿留香,
"这个卫海宁跟星一起两年多,却还没像星那么反骨......"到底是从小接受正统督导,若像星那样性情乖张又
不羁,可就麻烦的多。
罗耀阳回想刚刚卫海宁的反应表现,皆在预料,心里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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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星捧着药碗,听着海宁有些混乱的描绘自己面圣的过程,他的言词之间似乎一改昔日对罗耀阳的敌意,有些
敬畏、崇仰和感激。
熠星看着海宁傻傻的激动劲,唔,那人当了两年皇帝,功力果然又见长进......这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
把陈年宿敌给收的服帖,连带自己那份功劳也被轻易抢了去--刑部的赦免令,户籍的修正,加上吏部的任职,
礼部的科考都是他亲手伪造入册,添加删除,然后再配合上皇帝的诏令--说卫海宁在四年前领了密旨化名去地
方巡察,如今功成名就、加官荣宠......一切才叫顺理成章。
"好了,好了,你不用再给他歌功颂德了,我明白......"他与罗耀阳从对手到知己,到......到兄弟,没有人
比熠星更了解他。
其实说到底,是海宁的学识能力出众,几次平调,故意刁难,结果反倒使他声名越来越盛--名声过盛就容易招
人嫉恨,或许就会被有心人挖出四五年前的旧事--毕竟那于自己的经历、曾经与罗耀阳间的纠葛也息息相关,
罗耀阳是怕惹人非议吧。
灭口不行,罗耀阳也容不得海宁天地逍遥,远离他的掌控,所以把海宁调到眼皮底下看着,也势在必行,而这
谎,就一定得圆--他恐怕早有腹稿,如今却让海宁以为自己领了多大的天恩......
真是奸诈!
熠星轻啜了一口药,苦的让他夸张皱眉摇头,"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他么?这回这么快就被他收买了,净为他说
好话!"
"那......那时我,我是帮你跟圣上作对,"海宁略带结巴的反驳,"皇上现在是你的兄长,又待你很好......作
为臣子,我自然不会像从前......"说到这里,海宁突然嫩脸一红,想想以往的敌视有多少源于情敌'的因
素?自己年少时懵懵懂懂,也不太明白......分别了两年,感情积累沉淀,越见浓烈,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
渴望,而他曾经认为的情敌',原来他们只是兄弟--无论怎么样,现在的情形对自己都绝对有利--不言放弃
。
熠星听到海宁的话,看到他亮晶晶的眼,不由心头一疼,然后把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嘴里四下
蔓延,顺着到喉咙,到肺,到心......直到空落落的胃袋。
对待感情,他们都太执着,太盲目,奔着一个不可及的目标苦苦追寻,明明心里明了,却抵死不悔改。
作者有话要说:清水啊,清水......
郁闷啊,郁闷......
下章啊,继续。
过往
--所谓家人,就是可以把软弱完全暴露他面前的人。
海宁翻看从刑部送上来的各种案件,对于他人的指点和偶尔交换的莫名眼色视而不见。
想当年卫家得势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而后犯了轰动的案子,世人多是落井下石。如今,在外人眼里自己又得到
圣上赏识,平步青云,被人议论也实属避无可避。
虽然刚刚上任,海宁也敏感的察觉到办公署里非同一般的安静,和其他人对自己的疏离。
是因为自己平白被调任,挡了谁的仕途吗?
这种情况再所难免。海宁以往几次调任,一开始也皆是这样,照他的经验,过些日子摸清了情况,用些小花招
自然有法子减消他们的敌意。
在其位,谋其政,海宁抛开杂想,集中精力低头研究手里的宗卷。
看了半晌,他渐渐觉出不对,这里面的卷宗不是案情太过简明就是陈述繁杂、证据不足。
论权责,下面的人应该把审阅结果写明,只待自己复审签章--这些无论如何,都不该以疑难杂卷类送到他这里
,而据他所知,起码最近半年他曾经经手几个较复杂的案子此刻却不见踪影。
海宁抬头正好看到大理正柳舒眼里一瞬而逝的蔑视。
卫海宁不予理会,叫他过来委婉提点,"这里的卷宗似乎不全。"
"是啊,大人......其余的,刑部还没送过来。"柳舒笑了笑,狭长的眼睛里闪过隐隐的嘲弄之光,"他们做事就
是拖拉,却总要下官们备受责难,要不......您与刑部曾经打过小半年的交道,您去试试?想当年,卫家罹难
,以大人的出众能力,想必也能受到些刑部的关照,如今大人您高官显赫,风光无限,也应该拜访多年前
的......老友,叙叙旧,沟通一下感情。您也知道,我们这两个衙门合力办事的时候多,有时候难免摩擦推诿
,这回有您在中间交际调停,也是我们俩衙门的福气,正好顺便帮我们通融通融。下官这就先行谢过了大人了
。"
一番话里语气暧昧,暗指尖酸刺耳的很,柳舒却规规矩矩的行过谢礼,转身甩袖,一步三晃的走开了。
海宁被那番暗示恶毒的话激的一时僵住,不知言语,但室内诡异的平静却随着柳舒的公然挑衅被打破,原本的
指点和眼色,变成了堂而皇之的议论与意淫。
"......十三四,正是好年华......最是柔韧稚嫩......"
"那脸蛋,那身子......开了苞......那帮色胚可享福......"
"发配军营,真是暴殄天物......教乐坊,经过秦楚楼的调教......啧啧......兰公子又能算什么?"
"......功夫差不了,瞧那小腰......定是上面哪位爷的宠......平步青云呢。"
"你尽可去试着讨好,说不定现在也......"
"......"
止也止不住的侮辱的话,钻进海宁的耳朵,流到他的心里。
海宁开始觉得浑身冰冷,脊背上却细细的泌出薄汗,贴在凉凉的背上冻得他刺骨发寒,就好像有千万根针扎的
一样,痛楚难当。
唇上的血色渐渐消散,脸色微白,桌下紧握双拳极力镇定,逼自己不要理会满耳秽语,但是曾经不堪的过往却
抑制不住的在脑子里回闪。
[......好好伺候,你家老头要挨不住刑了,看你表现......]
[给宁儿宝贝上几分颜色......啪!啪!鞭痕漂亮吧!]
[哦,这小嘴真是迷人......啪!给爷都吞进去......]
[来来,一起来......]
[叫,给爷叫出声......]
[......]
侮辱,强暴,三个人、四个人......人再多也不稀奇。
反抗就得到更残酷的对待,千方百计地激起他的反应,用牙,用拳头,皮鞭,甚至是刀......一道道划在身上
,只为了听到他的惨叫和痛苦的哀求。
浑身上下都是令人作呕的腥臭,硬生生撕裂的痛苦,无止无休,不见天日的军奴帐,像畜牲一样......
回想,让他的五脏六腑却仿佛全扭在了一起,让他忍不住想呕吐。
周奕带他逃开那地方......他以为那些过往,久的都被他忘记,变的微不足道......原来没有,只不过跟周奕
一起日子,他从没有时间和机会回想从前。
海宁没有动,没有逃开,掌心被指甲划破,疼痛,流血,却依然稳坐座上。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但是隐隐知道
,如果他离开了,如果在他们的鄙视嘲讽,恶意羞辱下逃开,他就输了,输了自己,输给了流言,输给了小
人......一辈子再也无力翻身。
听见他们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声音,海宁僵直的看着手里早就看过的宗卷,脑子一片空白,就那么坐着,腰
背挺的直直的,按下所有外泄的情绪,就那么挺着,一直挺着......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有人走向他,帮他整理了桌上的卷宗,然后把他拉起来,"很晚了,该走了。"
那人带着他慢慢向外走,上了马车,随着车轮辘辘带他渐行渐远,海宁挺直的腰背开始慢慢放松,那人握着他
的手,暖暖的热度和熟悉的感觉,让海宁内外俱僵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恢复生气,抬起头,一张年轻的脸,
平凡但是带着股坚韧的英气。
"先生,王爷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卫梓关切地看着他,"如果累了,我就去告诉......"
"不,我不累。"海宁摇摇头,在这个时候,他渴望见到周奕,他是他的良药,他会让他忘掉那些过往......哪
怕只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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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梓带他来到一个僻静小巷,推开一道小小的灰褐色的破旧木门,在里面七转八转,越行越深,周遭却渐渐退
掉了刚进门的那股寒酸气,越见精致,直到一处小院,从房里飘来阵阵欢声。
海宁心中一寒,有了想法,他撇下卫梓继续往里走,推开雕花的红木漆门,里面一片醉酒笙歌--这么说有点夸
张,里面不过四人,但是这里是妓院毋庸置疑;周奕在内,美酒佳肴,美人、小倌做伴也是毋庸置疑。
"你......要我来这种地方?"海宁的语气轻得近似耳语,看着对面的人,曾经治愈他心中伤口的人,他唯一的
亲人,唯一避风港,正亲手揭开他的旧痂,断开筋骨血肉,鲜血淋漓,撕心裂肺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