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愤恨而显得狰狞的恋上挣脱出一丝笑,落下两行浑浊的泪:「究竟是她毁了我,还是我毁了她?」
他抬起头来,用浑浊的两眼茫然地看着空华,空华漠然地坐在大殿深处,听不知哪一殿的阎君道:「之后她就会到这里,她拖欠你一条命,自有偿还之道,你拖欠她一世情,亦有归还之途。恩怨相抵之时,因果两消。」
这便是爱恨,爱极而有恨,恨极而有欲,欲望到头却不过一个爱字。
跪在阶下的人摇着头不断喃喃发问:「是她成就了我,是我毁了她,还是她毁了我?我们到底谁成就了谁,谁又毁了谁?」
桑陌,你我之间呢?谁成救了谁,谁毁了谁?
不动如山的心因为不断回荡在耳际的尖利鬼哭而起了异样。悄悄地把手移到心口,隐隐作痛。不惧怕任何凡间利刃的身躯上,艳鬼用力划下的痕迹始终不见淡去,每每解开衣襟,一低头便能看见,鲜红的一道细细长长地呈现在那里,刺目得好似随时能沁出血花。用手指用力按住,指尖隔着衣衫往里嵌,钝痛慢慢转向尖锐,伤痕被撕裂开,手指触摸到了一些湿润黏腻的液体,而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麻痹住一切感官。冥府之主,可以淡漠,可以阴郁,可以悲悯,却不能困惑,不能感伤。
阶下又徐徐走来一人,穿着惯常得见的普通寿衣,干净宁和,神色从容,看来是寿终正寝。身侧的阎君「哗哗」翻着生死簿寻他的生平,何时出世、为人如何、因何而故。他不哭不闹,侧过脸含着笑听,间或应答几句,声调不卑不亢,沉稳中透几分儒雅。
空华倾身去看他的脸,他似有感应,大胆地抬起头来望,眼中显出些许疑惑。空华不语,又向他看了几眼,从阎君手中接过生死簿,径直往前翻,翻到那个几乎无人还记得的年代,开首便是他在那时的名。闭起眼来深吸一口气,果然是他,那一世他死得凄惨,往后的平和安乐是补偿。
「你可还记得桑陌?」黑衣的男人轻声相问。
他正侧首听阎君说话,闻言转过脸,眼中依旧疑惑:「那是谁?」
他不记得了。如此漫长的光阴,生死簿上不知添了多少笔划,他哪里还能记得从前的爱恨纠葛?
空华又问:「那你还记得楚则明?」
他满脸莫名。
指甲往胸口再抠几分,黏腻的液体顺着手指流淌,面无表情的冥府之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垂头看他:「他灰飞湮灭了,再无来世,再无从前。」
无声地,始终泛着修道者般平和气息的脸上缓缓滑落一行泪水,阶下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湿意,惊骇不已:「我……我是怎么了?」
空华只是看着他,耳畔是阎君万年不变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广结善缘,积下万千功德,赐你来世深厚福泽以作褒奖,你好自为之吧。」
鬼卒应声上前要将他带离,他踉跄走出几步,猛然回头:「楚则明是谁?」已是泪流满面。
「你忘记就忘记了吧。」众人的讶异中,冥府深处万年不动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听审中途起身离座,青石座上空余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对你道一句,对不起。」
「桑陌,我见到梓曦了,袁梓曦,那个你念念不忘的袁梓曦。」
桑陌闭着眼睛不说话,空华俯身把他揽在怀里,让他依靠着自己的肩头:「他不记得了,你、楚则明、楚则昀、楚则昕……他都不记得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小猫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有壁上的鬼火还「毕毕剥剥」地燃着,照出桑陌白净的脸,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阴影。空华垂下眼看他,他兀自睡着。难得的,脸上不见讥讽不见嘲弄,没有了歇斯底里的怨恨与算计,他斯文得像是圣人跟前最矜持的学生,趁老师不在,偷偷在书桌上打个小盹。
「目下,人间正是早春,我记得你爱看湖边的垂柳。」男人的个性依旧是不多话的,漫长的寂静之后方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语,「桑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早春。」
彼时,隔着高高的朱红门槛,我一身墨黑,你通身死白,是孝衣,为了气你刻薄寡情的后母。身后,你的父亲渐行渐远,你死不肯回头,笑着跟我通你的姓名,眼里含着泪。我们都有面目模糊而早逝的母亲,父亲形同虚设。我用右手握着则昕跟父皇讨来的匕首,伸了左手来拉你进门,掌心贴掌心。自此,再不是两手空空。
桑陌、桑陌、桑陌,念着这名就要想起那首《陌上桑》,骄横的使君调戏美貌的采桑女。庭院中的大树下,我卷了书册来勾你的下巴,把你逼到树根下,看你脸上慢慢烧开晚霞般的绯红:「宁可共载不?」
你猫一般吊起眉梢,撇着嘴角将我嘲弄:「莫说我家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的夫婿,你可及得上那骄横使君?」
我及不上,我不是我的哥哥们。失了父皇宠爱的冷宫皇子连宫中稍有权势的太监都不如。你却来抱我,轻轻拍我的背:「没事,没事,我跟你一样。」连身上同人打架时留下的伤疤都是一样。
黑色的衣袖停留在他苍白的颊边,舒展在袖边的卷云纹粼粼泛着微光。空华把桑陌抱得更紧一些。「你听说凡间春色最短,再过两三月,便是盛夏。」
则昕就是在夏日登基的。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蓦然一阵狂风,吹折了粗大的旗杆,旌旗似要被扯碎,衣摆猎猎作响。高高的祭礼台上,则昕慌了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依旧澄澈仿佛幼年,我伸手将他一把搀住,回头看到一抹怨毒的目光。桑陌,你恨我,我以为我可以不在意,后来才知道,当时太过天真。
今时今日,莫说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便是那纣王的酒池肉林摘星楼,只要则昕愿意,我隔日便能为他轰轰烈烈造起。伦常算得了什么?性命算得了什么?天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是我曾经那么遥不可及的三哥,贴着他的掌心能感应到父皇的温度。我将他一手搀上我苦心掠夺而来的龙椅,则昕,我温文尔雅好似谪仙般的三哥,当年他笑着向我伸手时,绝想不到我心中滋生的是如何罪大恶极的欲望。
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他强抱在怀里,他睁大了眼睛满脸惊恐,控诉我杀兄弑父丧尽天良。我哈哈大笑,把他抱紧、抱紧、再抱紧。
起先是仰慕,而后是渴望,接着是爱情,最后连爱情都被欲望扭曲,成了遥不可及的痴妄。桑陌,如你所言,我的爱情就是这般可悲。
「然后……是秋天……」秋天发生了什么?男人皱起眉思索,似乎又过了很久,缓缓地低下头,贴着桑陌的脸,「你的父亲在秋天去世。」
则昕恨我,我温柔善良的三哥在我毒杀了他的皇后后,再不曾对我露出过他那慈悲如菩萨的笑容。在他眼里,我再不是他纯真无辜的「皇弟」。他是被禁锢的傀儡皇帝,我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皇家就是如此残酷。这一场手足相残,我却不是发动者。
则昕纠集了臣子们要将我治罪,动手前,桑陌你用一箱珠宝将他身边的近侍收买,叫我探听出他们密探的时间与地点。都说明君手下方有贤臣,我这般暴政之下只能出小人,能听则昕差遣的臣子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我看到你一直在看别处,原来为首的正是你的父亲与弟弟。
那天晚上我抱了你,我们的交媾其实起于很早之前,总是没有什么对话也没有如何温柔的前戏,如果能选择,你总是让我从背后进入,这样你就可以把脸埋进被褥里,让我看不到你的表情。这是第一次,我让你仰躺在榻上,沿着他身上的伤疤极尽挑逗,迫你开口求我。拉下你的手臂,你双眼通红,眼角边沁出了泪水。
桑陌,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你哭,从我把伤痕累累的你抱出二哥的魏王府之后。我改判了桑氏父子流放,不曾动刑,不曾拷打,似乎是最仁慈的一次,你的父亲却在狱中自尽。桑氏一族至此家破人亡。
桑陌,你说,这是报应。那时候我抱着你,你强硬地推开了我,临走时,回首看我一眼,神色冷漠,嘴角边似乎还擎着一丝笑,残毒如鬼魅。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平静的语气猛然顿住了,空华贴着桑陌的脸,慢慢转过头,在他嘴边印下一吻,「是我,毁了你。」
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在追逐权势的过程中,不惜一切代价,压上自己的良心、道德及至做为一个人所应拥有的基本,渐渐的,谁都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冷宫中的相依为命仿佛是一场空梦。
不再交心、不再谈话、不再心存关怀,在对方的逼迫中不断回击,互相挑衅、互相对峙,互相用尽一切手段打击对方,以触碰对方的底线为乐。明明已经无法再承受,却谁也不肯放弃,因为谁先退出便意味着战败。
「其实,输了又怎样?」空华的语气有了些颤抖,他摸着桑陌的脸,眉梢、眼角、鼻梁……指腹一一轻轻画过。从前只是用书册勾了下下巴,这张清秀的脸上就能如晚霞般起一层绯红,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不是我爱戏弄你,是我对你的这般表情实在百看不厌。
「后来才知道……」空落落的房间里,青色的鬼火不断跳跃着,空华闭上了眼睛,只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似是要嵌进胸膛里,「输了,就意味着,在乎。」
那年冬天,下完了最后一场雪,却不见你归来。我守在则昕的病床前,莫名地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则昕是骄阳,我便是永远逐不上骄阳的夸父,心怀执念,最后陷进了执念里再出不来。
后来,则昕死了,他深爱的妆妃自殉在他榻前,我下令将他们合葬。
再后来,雪融化了,他们在雪下发现了你的尸骨,我没有去看。我搬回了冷宫,常常望着那扇已经落了漆的宫门想,等一等门开了,桑陌就会站到我面前,如同那年初见,早春时节,湖畔垂柳依依。
「桑陌,其实你早就赢了。」男人附到桑陌耳边轻声道,态度亲昵,远看好似是一对情人在分享一个属于彼此的秘密,「那天晚上你没有听错,我……想和你重新来过。」
救活则昕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则昕痊愈的时候,我想交还王权,我们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好,朋友、兄弟,或只是结伴同行的路人,怎样都好,只要我们两个还在一起。
你,却抛弃了我。
史书上记载,那年,楚怀帝驾崩,妆妃自殉榻前。传闻,奸臣桑陌死于荒野。一夜,楚氏宫室突起大火,火势自冷宫而起,经久不熄,摄政王楚则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来这就是佛祖所谓的爱恨。则昕是我的求不得,而你,却是我的舍不得。求不得,不过痛彻心扉,焦虑难安。舍不得,若硬舍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性命。
「他还没醒?」妖娆神秘的女子带着一身惨绿大胆地闯进他的冥府,空华挥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腕间的珠链,描绘成青绿色的眉眼盛满诡异笑意,「我说过,他不会醒。」
缭乱,明湖中的女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空华冷冷看进她绿得异样的眼眸里:「你想说什么?」
她「咯咯」娇笑,一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上空华脚下的石阶,扭成一股的麻花辫蛇一般自胸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罚了你什么?」
「爱不得。」见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她绕着自己的发梢,笑得幸灾乐祸,「你空华,永世爱而不得。」
因果回圈,报应不爽。生死簿上谁是谁非历历记得清晰,从不曾错得一丝一毫。善即赏,恶即惩,谁都逃不过天理昭昭。楚则昀,鸠兄弑父,残暴无仁,一身罪孽罄竹难书。那日忘川岸边,你空华魂归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莲座专程来等你。
「他问你,是否识得爱恨?你点头说是。」缭乱把玩着长辫的发梢认真追忆,「我躲在忘川里听得分明。爱恨纠葛,无穷无尽,恨不起,爱不得,是为最苦。他封了你作为楚则昀的记忆,罚你自此永世爱而不得。日后即便又重逢又相见又起爱恨,到头来终是一无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过来了。」她抬起头看着一直沉默的男人,一身黑衣将他的脸衬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桥边等你,可惜,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他了,更休说什么后悔或是悲伤,他以一死来报复你,愿望却落空。呵呵呵呵……真是个死心眼的人。那么不甘,去偷了冥府中关于楚氏一族的记录。又有什么用?那里头记录的不过是各人的善恶而已,至于爱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识得,又哪会记载这种东西?他白挨了一场剐刑。」
她转过眼看着空华不见悲喜的表情,嘴角带笑,仿佛是在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艳鬼,是我以幻术诱他杀了转世的楚则昕,这样,他永留人间,再忘不掉过往。我等着看你们如何重逢。」
言听至此,空华蓦然挑起了眉梢,女鬼迳自笑着:「那时,他刚受了你一场千刀万剐,烧了偷来的楚史咬牙切齿。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过自我的幻术中见了你先前强吻则昕的场景,居然就将转世为乞丐的则昕开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语调一转,她却忽而面露狰狞,口气愤恨:「只是没想到原来转了世的帝王身上还会有残余的龙气,我漏算了这一点,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无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则我又何须苦等如此之久!」
「他总是做一些没用的事,人家都不记得他了,他还记着欠了人家什么。错已铸成,又能弥补多少?笨蛋。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头几年他还会说起你,后来,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也没有。」深吸一口气,手指绕着发辫,她絮絮说着,语句杂乱。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低沉暗哑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宽广大厅中回响,却又飘渺好似叹息,似乎是在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坏得不彻底,恨得不彻底,对自己却狠得彻底。」
「他对自己越狠,才越伤得了你。」缭乱闻言,勾着嘴角笑,低下头数腕上泛着萤光的珠粒,「爱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空华扯开了话题反问。
「告诉你一些你应当知道的事。」
「为什么?」
「给你一个醒着的桑陌。」
「然后?」
「叫你欠我一份人情。」
「条件?」空华稍稍调整了坐姿,平声问道。
她却不急着做声,自阶上缓缓站起,收了一脸笑意,一双翠绿的眼睛直直射向空华:「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腾升数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阎君齐齐怒喝出声。
龙爪、凤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过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尽,后人屈指可数。天帝一脉为龙,天后乃凤族之后,而麒麟后裔,当今唯有冥主空华。好一个大胆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来,竟然是来讨他额上的独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后,而今世间麒麟一族唯你幸存,我要讨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来讨。」鬼众张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惧,只盯着不动声色的空华一人,侃侃而谈,「只是你一旦失了独角,万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宝座只怕也坐不安稳了。」
「你同他之间,总是你一路稳操胜券,结局却每每是他以自损反胜过你一局。他一日不醒,你便是一日输家,舍之不肯,爱而不得。千年万年,永世如此。」殿中默然无声,墙上灯盘中的鬼火烧得「劈啪」作响,唤作缭乱的小小女鬼向他嫣然一笑,目光炯炯,「如何?用一个你,换一个他。」
「你倒算得清楚。」他指间幻出一朵沾了露水的彼岸花,苍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色衣袖之下将殷红的细长花瓣一一抚过,被黑衣衬得越发显得白的脸上细细地荡开一抹笑,嘴角微勾,狭长的眼眸中精光毕现,「我答应你。」
桑陌,我曾说过,我要压上我的所有,赌你的爱恨。
「原来这就是刑天。」从空华手中将利刃接过,已脱了金簪形态化为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缭乱手中隐泛寒光。女鬼一手执刃将它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神兵所散发出的戾气仿佛能戳瞎了观者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