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 1 (1)
那时候金灿灿的那麽一线光打从门缝里漏了进来,正巧就落在了他的脚面上,还带著暖意,让他心痒痒的。若是往常,必然有人开了锁,领了他出去,可如今却忘了还有他这个人似的,只把他丢在了这里不管。
他先是苦喊了半日,後来只管憋著气力用手拍门,连嗓子都喊得哑了,手也拍得红肿,可就这麽的折腾了大半天,却连个鬼影也不见。他原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闹腾了这麽一阵儿,也只觉得精疲力竭,只把个身子靠著那门,便滑坐在了地上,正正的坐在那日光画出的影儿里,闭上了双眼,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
他也知道这是要日暮了,心里就又急又怕。这官兵围寨之事他也是听送饭的厨娘说起,那凤州指挥领兵一早就围了这青江寨,因为这妖妇罗仙儿据寨恃险,招谕不服,只说要拿下那妖言惑众,为首作乱的罗仙儿一干人等,就地正法,以正视听。
他听了这话,当时心下便觉得惶惶。他是读书不成,又耐不住饥贫,便把那功名抛在脑後,为了生计奔波。他一个官家之後,娇娇弱弱的公子哥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今却落败到了要自食其力的地步,他虽然有心,又如何能忍得了辛苦?他先是学人开馆收些学生,只是後来弄出了一桩丑事,害得他是做不成,也留不得,便又隐姓埋名的来了南边,写字作画,只为换些钱用,也不至於早晚劳作,苦苦奔波。他这半年过得悠闲,在这方圆百里倒也小有些名声。倒是两个月前,有新贵人家请他前去作画,他为了银钱,便欣然前去,哪里想到半路竟被那些妖人掳来这山寨里。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读书人,被那一帮如狼似虎的部众胁迫著,要为那为首的百来妖人画下那流传万世的群英图来。那时又是刀又是斧,又是锤又是枪,把他逼得实在没奈何,便虚应在了口中。他被捉来这山寨之中,暗地里也曾三番两次想要逃走,结果人没逃出去,反而被捉住,赏了一顿好打。自这以後,他也收敛了许多,不敢再露出一星半点要逃的意思了,心里只指望著画完了那群英图,或许便能脱身。
哪里想到如今竟被他遇到了这官兵围寨的事?
眼看著那日影渐渐西斜,他就觉得心里一阵儿的打鼓,想著这事实在不妙。他实在是知道那凤州指挥的名声了,那可是宁肯错杀一千的狠主儿,又想著那些官兵都是些如狼似虎的人,倘若真是趁夜冲进寨来,只怕他的人头,就是别人拿来论功行赏的玩意儿了。
他如今被困在这房里,就仿佛那甕中之鳖,只有干坐等死,心里是又急又恨,想著天可怜见的,我曹应祯若是死在了这里,只怕连个哭的人都没有。
他正在这里难过,却听得门外脚步匆匆,就有人急急的奔走了过来,著忙的开著他门上的锁。他是又惊又喜,慌忙的就站起了身来,紧紧的扒著门,只等那锁一开,就把门一推,望外一看,原来却是那送饭的厨娘。
那妇人也有了些年纪,一路走得气喘汗滴,就同他说,我看你年纪轻轻,又没吃过些苦,倘若落在了官兵的手里,只怕就活不成了,你还是趁早逃命去罢。包了些干粮给他,又把一连串的钥匙都塞给了他,还仔细的指给了他後山的一条小路,教他趁夜逃跑。
这样绝处逢生的好事,他是盼都盼不及,哪里还会不肯,这便感激不尽的朝那妇人行了礼,欣喜难耐的想要拔腿走人,可他一回神,却看那妇人不走,便奇了怪,就问出了口。
那妇人就摆了摆手,说,神母救苦救难,那些官兵却来灭她,我们这些教众是死也不能教他们伤害神母分毫的,自然要留下来护寨。你却不是教里的人,自己走罢。
他心里暗暗的咋舌,知道这人是说不动的,便谢了又谢。那妇人把这话说完,便整整衣裳,仍旧朝前走去了,他又暗暗的拜谢了一番,也转头走开了,只是心里便有些伤怀。
他听了那妇人的话,原本这就要走,只是想起往日里的所见,便多了个心眼,朝那柴房走去。往日他在这里时,也不曾这样的严加看管,只是後来他偷跑一次,才被反锁在房内。那厨娘见他文弱,也不提防他,有时也替他留些点心。
那厨房里他去了也不过几次,却记得清楚明白。那角落里拿精钢的锁链锁著个人,瘦瘦弱弱的,也瞧不见脸,有时便见人来拿著匕首划了那人的胳膊,接了血去,看得他心头一颤,只觉得恶鬼地狱也不过如此。他也曾偷偷问过那厨娘,那妇人便说,这人作恶太多,如此不过是稍做惩戒罢了,还叫他不要多嘴。
《云墨》 1 (2)
那厨房里他去了也不过几次,却记得清楚明白。那角落里拿精钢的锁链锁著个人,瘦瘦弱弱的,也瞧不见脸,有时便见人来拿著匕首划了那人的胳膊,接了血去,看得他心头一颤,只觉得恶鬼地狱也不过如此。他也曾偷偷问过那厨娘,那妇人便说,这人作恶太多,如此不过是稍做惩戒罢了,还叫他不要多嘴。
他想若人作恶,抬头便有青天,这些人却这样的凶残,把人捆在这里,日日的放血,那人只怕也是只剩了一口气,连挣扎哀号都不曾有过,倒仿佛死了一般。他瞧见了几次那惨状,就也不敢再去厨房了。他暗暗的想著,如今他自身难保,又看了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样子,只觉得心里难过,却又无法可想。只求快些画完了那图,这便能保全了一条性命,活著离开这山寨。
如今他得了机会,又想起那人,便拿了那串钥匙,朝厨房走去。那後面是半个人也没有,想来都是受了命,去各处防卫了。那人却还锁在那里,动也不动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走到了近处仔细一看,那人满身的伤痕,猛地一抬头,竟然教他狠狠的吃了一惊。原来那锁著的,竟然是个十几岁大的少年。那人长手长脚,生得高挑硬朗,虽然脸上有些污脏,却仍旧是个孩子模样,眉眼里还有些稚气未脱,青涩懵懂的样子。那人听见响动,便抬起了头来,凶狠的瞪著他,却又有些疑惑,只是盯住了他,咬紧下唇,一言不发,也不动弹。
他看清楚了这人的样貌,心里便是又气又怒,想著这不过是个孩子,也被锁在这里,受那样的苦。他想这夥妖人连这样大的孩子也不放过,只怕是什麽见不得人的好事都做下了。他原本就是极容易心软的,见了这副情状,也是顾不得了,就从外面抄起了那劈柴的斧子,朝那孩子手脚上的锁链一阵儿的乱砍,只砍得火星四溅,那锁链上却连丝毫的印子都没有。那孩子却只是瞪著一双黑亮的眼睛瞅著他,一副很是提防的样子。看著天就黑了,他是想著只怕那官兵要趁夜攻寨,又急又怕,便一手拖著锁链,一手去扶那孩子,口里就说道,官兵来攻寨了,我们趁乱好逃,不然只怕就是死路一条。
那孩子一听说官兵两字,就发作了起来,这就咬紧了牙关,想要揍他,哪里还肯再听後面的话。他先是见那孩子挣扎,心里就有些忐忑,又怕被打,便慌张的用手护住了脸,哪里想到那孩子动了两下,却再没了动静,只是忿忿的喘著气,大约也是被那些人弄了些妖法,没什麽力气。他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紧紧按住,那人挣扎了好一阵儿,却实在挣扎不开,就仍旧狠狠的瞪著他。
他就温言软语的劝说道,你此时不逃,留下来只怕是等死。你不信我,我明白,可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的看你死在这里,你若死了,你爹娘就不伤心难过麽?
那孩子看著他,也不说话,也不动,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看得他心里一软。他伸出手去,试探般的扶了扶那孩子,一下没扶起来,就使了些力气,把那孩子硬是拽了起来,结果这才发现异样。那孩子的两条腿,倒好像是沾不得地似的,是站也站不住,反倒出了一头冷汗,他看那孩子紧紧的咬住了嘴唇,脸色都发白,便疑心了起来,就扯起了那孩子的裤管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两腿倒象是打折了似的,他就想,这些人怎麽这样的狠毒。他眼睛一红,就把那孩子背在身上,趁著天黑,就离了山寨,悄悄的朝山里走了。
夜里也没月亮,只静悄悄的,他也不敢怎样的张皇,知道这官兵必然是围住了山寨,如今只得他一个,偷偷出寨,可却还是命悬一线,千万小心了。这诺大的一个山头,官兵又没那些人马,不然把这山寨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蝇子也飞不出,就不怕他不降了。这青江寨占得这好山头,不怪他为霸一方,惹来官府兵马。
幸好今夜也没些月亮,不然他当真是逃不出。
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倘若官兵趁夜攻寨,定要带兵搜查,他若此时下山,只怕被人捉住,就要盘查,还不如趁著夜色就朝山里走,只走到那深山里去,躲上几个月,再出来也不迟。
他主意已定,便慢慢的和那人说了,那人伏在他肩上,也不做声,他就憋了一口气,只朝山里走,可他哪里是在山里讨生活的,在山寨里还明白些,一出来就辨不清了东南西北。他正要朝前走,那人狠狠的握住了他的肩头,就伸出手指来。那夜里一片漆黑,哪里看得清楚,他也不知道这人要做什麽,还要朝前走,那人就狠命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痛得他险些把这人摔了下去,那人伏在他背上,却还是不言不语,仍旧用手指直直的指著。他起先也有些恼怒,後来又一想,这才恍然大悟,这人只怕也是山民,这是在指路给他了。他肩上被这人咬了一口,也是吃痛,但转脸一看,这人连挣扎都没了力气,也就不再计较了。
《云墨》 1 (3)
那人轻得几乎没些分量,他心里便有些酸楚,想著一样人生父母养,怎麽这孩子就这样命苦?他也不过被掳来作画,虽然捱了好些打,也不至於吃这样的苦。
那人一路给他指路,手举了不一会儿就仍旧搭在了肩上,仿佛在喘气似的,他心里觉得这人可怜,却也知道这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就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背著这人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天色发白。他看那天边渐渐的泛起了青白色,只觉得胸中的那一口气就再也吊不住了,也实在是累得不成,便往地上一瘫,把那人一松,就说,我们歇歇罢。
那人身子再轻,也是有些分量,他又是个没吃过些苦的人,也是怕死,这才硬撑著走了这一夜,如今是实在撑不下去,就要闭眼,倒头就躺,哪里还顾著什麽斯文体面了。那人就拽著他的衣裳,他勉强睁眼一看,眼前不远处就是一间小屋,想来是进山打猎的人修来歇脚的,他又惊又喜,便又把那人背起,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
那门栓也不过是根枯枝,用力一拨,再轻轻一推,那门便推开了,他把那人小心的放倒在床上,又去把门掩住了,这才回来床边。他也实在是又累又困,如今见到了床铺,倒头就要睡,嘴里便含混的说著,我们先睡一觉,醒来再做打算。便把衣裳脱了一件,两个人身上都盖了,又扯了那落著补丁的薄被,这就睡了。
他那一梦倒是好长,只梦到自己仍旧回了乡,每日里花前月下,赏心悦目,不过写写字,作作画。家里仍旧是不曾落败前的样子,爹娘都在,幼弟也仍是牙牙学语的模样,整日里伸著那肉乎乎的小手,要他去抱。
可那一觉醒来,却只看到眼前那一张脸,贴得这样近,又紧紧的瞪著他,便把他一颗心都吓得要跳了出来,险些就跌了下去。
也不怪他一时回不过神来,那人不知怎麽的把脸擦干净了,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瞅著他,他也是刚醒过来,还有些迷糊,这人离他这样近,乍一看,的确有些吓人了。
他那时迷糊著,就慌慌张张的坐了起来,急忙的朝後退了退,那人眼明手快,就拉住了他,不然他就真掉了下去。他手被捉住,就瞧著那人发了半天的愣,才想起来这是怎麽一回事,便松了口气,说,倒把我吓了一跳。
他如今定下了心神,再仔细看时,便也在心里暗暗称奇了。那人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却和寻常留了发的人不同。那一头漆黑的头发又短又硬,看著就扎手,眉毛好像一笔画成,那双眼睛也是又亮又黑,异常的有神,只是那看人的眼神实在太凶狠了些,总觉得咄咄逼人,鼻梁更是又直又挺,仿佛刀刻出来似的,嘴唇也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没些血色。这眉眼,这额头,这一样一样的生得都极好,只是都落在了一张脸上,总觉得这样的相貌太硬气了,看著又有种孤寂寒凉的意思,教人觉得有些胆战心惊,他想,只怕这人的性情,是极其凉薄的。
他打量那孩子,那孩子也打量著他,仿佛在学他的样子似的。他便觉得不好意思,也不再那麽唐突的朝对方脸上看了,可一时也找不出话说,正在那里挖空心思的想话说,结果突然听到那孩子肚子里叫了一声,那孩子却还是坦然的望住了他,他讪讪的说,我去看看,去哪里弄些吃的来。
那锅灶都是空空,柜里也只有些盐巴,他想了想,也没了法子,就交代那孩子老实的呆在这里,自己出去找了半日,才在那山溪里捉得了一条鱼,结果身上全都弄得湿漉漉的。他用湿衣裳包了鱼,一手拿著脱了下来的干衣裳,这就欢欢喜喜的回去,结果生火又生了半天,这才煮了那条鱼。结果临下了锅,才记得要刮鳞,又手忙脚乱的把那鱼捞了起来。那屋里也实在没把刀,想那进山的猎户,都是随身带刀,又怎麽会在这里备下。他就在屋外又寻了一块石片,辛辛苦苦的把鱼鳞刮净,这才扔下了锅去,把那鱼细细的煮了。
那河里的鱼正是鲜嫩,哪里禁得住他这样的熬煮,结果就把好端端的一条鱼,都统统的化在了汤里,到了末了,只剩了一锅汤水罢了。他便丢了些盐巴进去,又被他搜出了半瓦罐的小米,便也糊里糊涂的撒了一把进去。
那时香气也满屋,把这两人都谗得不得了,可那孩子倒也安静,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瞧著他看。
他通共就翻出了一个碗来,他先拿碗盛了鱼汤,端到床边,要拿给那孩子吃。
那孩子就绷紧了身子,睁大了眼睛瞪著他,那眼神里,有惊诧,也有疑虑,他就慌忙的劝说著,吃了伤才能好,不然你腿上那些伤,怎麽走得出去?
《云墨》 1 (4)
他通共就翻出了一个碗来,他先拿碗盛了鱼汤,端到床边,要拿给那孩子吃。
那孩子就绷紧了身子,睁大了眼睛瞪著他,那眼神里,有惊诧,也有疑虑,他就慌忙的劝说著,吃了伤才能好,不然你腿上那些伤,怎麽走得出去?
他这麽一递,那孩子似乎也是明白,虽然仍旧是一脸的警惕,却伸出了手来,一手接碗,一手去拿勺子。他心里先是松了口气,哪里想到那孩子根本没拿住,他又松了手,结果反倒把碗弄翻了,好好的一碗鱼汤都洒在了地上。他想著这孩子只怕手上也受了伤,还拿不住,他没了法子,就又盛了一碗,自己端好了,上前去喂那孩子。
那孩子却偏偏不张嘴,看他的眼神又极其的凶狠,他心里有些怕,就没些奈何,拿那哄孩子的口气说道,让我喂你吃了,吃了东西,这伤才能好,是不是?
那孩子不言不语的看了他半晌,这才把嘴张开,他吹了吹勺里的汤,小心的喂给那孩子。
那孩子一口一口的吃著,也许是热汤入了肚,看著也有些血色,眼神也活泛了许多,眼珠滴溜溜的转著,却还是瞅著他。
他也曾开馆收过学生的,不过出了样丑事,才丢下过往,只身逃开,躲在了他乡,以卖书画为生。他对著那七八岁极闹的孩子也是十二分的耐心,这人比起来,倒不算费心,只是不知怎麽的,他就怕了起来。说起来,这人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也不知怎得,竟然就怕了,他这时一边的喂,一边就在心里想著这人,也觉得好笑了,想著他怎麽就怕了这麽一个孩子呢,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了。
他一边喂,一边就和和气气的问道,有名字麽?
那孩子只是瞪著他,瞧了他许久,然後摇了摇头,他就疑惑的问说,怎麽能没个名字呢?
那孩子还是不言语,他心一沈,想著,难道是个哑巴。
他原本想著带著这孩子一同逃出,好歹等著伤好了,再替这人寻了亲人,也算做了一桩好事,哪里想到是个哑巴。
云墨————江城
作者:江城 录入: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