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当他和暮王并肩而立时,刹那间又被暮王的过人魅力给压个过去。
无论是皇都天禁城中锦衣华服妆点出的贵气王爷,或是这普通渡船中粗布衣裳的「伪」老百姓,都难掩他一双青黛英眉下,漆黑双瞳中闪烁着聪灵慧黠的咄咄光芒。
「呸呸,这点体重我马上就补回来了,你少乱唆使!」雷蜥龇牙咧嘴地说。
「少说大话了,等会儿你又倒下了。」吴熊逗他道。
「倒下,我也还是主子的影分身,这位置我谁也不会让的!」怒目横眉。
「好,有气魄!」吴熊钩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戳着他的脸颊说:「看在你对主子忠心耿耿、赴汤蹈火也不辞的分上,你放心,你要是吐死在船上,我也会帮你把遗骨运回天朝,每年还不忘道你坟前去烧炷香的!」
「呸呸呸!老子还活嘣乱跳,谁要你烧香!」
虚长两人几岁的叶猿没加进打打闹闹的两人,站在纵容属下胡闹、笑而不语的暮王身畔,旁观了一阵子后才开口。
「殿下,关于此次侦察敌情的事……小的认为咱们没有预留任何后路,是不是太冒险了些?纵使建立了邦谊,但对手可是过去鲜少往来的蛮邦,一群无耻海贼的后代,谁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遵守这互不侵犯之约?说不定,我们一上岸,对方便把咱们捉起来当作人质,像天朝要求赎金了,更糟的是……也许会被杀害。」
「叶猿,之前,这话题咱们已经谈过了吧?」
「殿下嫌小的啰嗦,小的还是得一讲再讲,直道您接纳小的建言为指。这赖皮邦可以,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了殿下的安全,这次还是请殿下留在船上,不要上岸,容小的或吴熊伪装成您,代替您进行侦查的工作。我们会随时回传上向您禀报进度的。」
「的确,防人之心不可无,因为怀有二意、打算背弃约定的,不正是我们自己吗?」自嘲地说。
「殿下……」
「呵呵,不要在意我说的话,叶猿。我并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只不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暮王懒洋洋地支颐说道:「一如我们对蛮邦持有的刻板印象,觉得对方是不讲义气的贼子恶霸,对方也同样不信任我们这些自以为高商、爱摆身段的天朝人。可见得他们绝对想象不到,『贪生怕死』、『好逸恶劳』的王爷会亲自送里到他们的地盘上,更想当然耳地不会把我们当成是有勒索价值的人质了。
由此可见,在对方眼中,咱们只不过是些没有勒索价值的跑腿奴才,除非俪族人有食人肉的癖好,否则我实在看不出她们有任何理由去浪费这份力气,杀害前来送里的使者。」
暮王这番头头是道的分析,说得叶猿忧心忡忡的表情稍有舒缓。只是,宽心不到片刻,高深莫测的主子又含笑地说——
「真要担心孤王的安全,也不是正要上岸的现在。俗话说,不入虎X,焉得虎子,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靠着一股莽撞之气要深入虎X不难,但能不能自虎口下顺利带走虎子——也就是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搜集完敌情,全身而退地离开,这才是咱们最大的挑战呢!」
主子故意这么讲,是要自己继续提心吊胆吗?望着暮王似笑非笑的俊脸,叶猿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叶猿,你看你的主子生得一副短命相吗?」笑问。
「怎么会!殿下洪福齐天,有朝一日必能登上天下第一个——」
暮王举起一手,要他不必再往下说了。「假如你相信孤亡命不该绝,那么孤王绝对会毫发无伤地由这虎X中走出来的,是不?所以你莫杞人忧天,好好地守在孤王的身后,替我注意那些我注意不到的暗箭就行了。」
头皮一眨眼的主子,巧妙地为自己安排了个台阶下。叶猿明白,方才自己进言的一切,倘若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王子包容(像之前他伺候过的,一些心眼其小无比的王侯),自己早因为逾越分寸而受罚了。
「小的遵命。」
好主子让你掏心掏肺,甘愿赴死;坏主子让你抛头颅、洒热血而死得冤。一样是为主子卖命,这条命的价值却会因为主子的器重,而有大大的不同。
跟随暮王殿下之后,叶猿早已做好随时为主子牺牲这条命、死也无憾的心理准备,但另一方面却也矛盾地更珍惜自己的一条小命,决不贱卖。
因为活着,才能参与暮王殿下的「登基」大典,亲眼目睹主子君临天下的一刻。这可是他们这帮殿下的贴身护卫门有志一同的心愿。
叶猿在内心对荠王殿下说声抱歉,这次作战他们主子将会踩着前人——自家兄弟耕耘出的成果为踏板,一举成功地拿下梨诸岛,获得天隼皇陛下的大大嘉赏,并靠着这次的胜利,把其他竞争的兄弟们远远地抛在脑后,形成一人独大的局面。
如此一来,要夺下「天隼皇朝十六世皇」的皇位,对殿下将等同探囊取物般容易。
——一切全看此役了。搜集情资的重要工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族长,已经可以看到渡船了。」
说话的青年,有着南方人平缓柔和的五官,深锁的眉头令他年少的表情多了几分老成。
「现在还来得及,别让他们登岸,把他们赶回去吧!」
坐在谒见间的俪族族长楚尹,幽幽地叹了口长气。「不是舅舅不听你劝,可是其他长老们……」
「长老?仅仅是敌人率十数搜船来到近摊附近,便缩回自己的堡垒中躲起来、只求自己平安的一群昏晕老头的意见,能听吗?」痛心疾首下的犀利言词,还不足以形容青年心中的悲愤于千分之一。
「舅舅……不,族长大人,请您重新思考。这根本不是甚么和平共处的盟约,而是咱们单方面中了天朝的骗术,对敌人敞开大门,任由对方对咱们予取予求地强索共物、对全族人毫无异处的恶约!您真要继续遵守下去吗?」
手握拳头,青年激动地说:「把那些使者敢回去,撕毁这纸条约,不要让人以为咱们俪族人好欺负!想当初,祖先占据梨诸岛为根据地时,与天朝交手从无败战的纪录。难道过去祖先做得到的,我们现在却办不到吗?凭祖先流传给我们的骗骁勇善战的血液,在海上我们根本不必畏惧天朝军队!」
「……过去是过去,现在……又不同了。那时习于海上作战的俪族人,现在已经变成爱好和平日子的平凡渔夫了。靠着梨诸岛的丰富渔获,与天朝人暗地通商,日子不知比过去优渥几倍,谁也不想回去过烧杀劫掠、刀口上舔血、四处躲藏,像过街老鼠般的海贼的苦日子了,不是很值得吗。」
一瞥青年不服气的神情,知道自己没能说服他,楚尹感到遗憾却不意外。青年的忧虑与顾忌并非无来由,楚尹在缔结盟约时,何尝不是想了又想,把自己关起来考虑了良久,迟迟下不了决心?
要做出这决定,并非容易,可是一想到万一不接受这次和谈,便意味着天朝随时有可能会出兵攻打,到时候包括眼前的青年在内,族内所有的年轻人都得上场作战……战场无情,死伤难免,任何一条年轻生命的殒落对族人都是痛苦的损失。
和平的道路虽然有风险,牺牲却是最小的。这是楚尹决定孤注一掷,与天朝缔结盟约的主要原因。
之前自己派遣到天朝进贡的使节,已经平安地自天朝回梨诸岛。今日轮到天朝派遣使节,带着来自天隼皇赐赠给「属国」的大礼,前来会见他。
只要自己收下这份「礼」、做个好主人,殷勤款待这批使节们,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来、平平安安地回去,此事便圆满落幕,象征和平的新页将起,族人此后可不必再畏惧天朝军来袭了。
「即使小甥告诉您,昨夜小甥在海神庙中求卦,卦象显示灾厄将随远方来访的客人降临,您还是听不进小甥的话吗?」明知大势已去,却仍不死心的青年,频频摇头叹息地说。
「卦象尚远方来访的客人,不见得就是指天朝使者,也有可能是你的误解。」
楚尹相信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
「既然族长心意如此坚定,小甥便言尽于此。请允准小甥告假一阵子,小甥想在神庙内闭关念经,为族人消灾祈福。」
「好,我知道了。为咏儿伴读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另找人陪他的。」
青年福了个身,离开谒见间时,那一帮天朝来访的浩荡使节团,也在负责迎接的岸防头目带路上,陆陆续续地进来。
体格、肤色、衣着,处处迥异于俪族人,不引人注目也难。
青年满怀戒备地打量着自他面前走过的一个个异族人,他们每个人的表情看来都轻松自在,彷佛出游的气氛。乍看之下毫无可疑之处,可是把「乍看」拿掉之后……青年仔细端详着,想找出究竟是「什么」如鲠在喉般,在他心口作祟,引发阵阵不安的情绪。
那个人……
来回梭巡了几次后,青年马上锁定使节团中的某个男子。虽然混在人数众多的随从当中,穿着和身畔其他人同样的朴素灰袍,但那人有股鹤唳鸡群的「气质」自他优雅的姿态中透了出来。
挺拔的立委,想必擅长马术。剪手在后的从容不迫,对一名随从来说是太嚣张了些。
青年左探右望,想更近些地观察那名男子的样貌,蓦地,一双手从后方捂住了他的双眼。
「猜猜我是谁?」
变声期的嘎哑喉音,让青年一听便知是谁。「不要顽皮了,咏,快放开我。」
收回手,从青年后方站出来的少年,有张人见人爱的俊俏脸蛋。
浑圆的黑瞳水灵灵地转着,粉嫩光滑的麦色脸颊气血通畅、光泽动人,鸦黑的发辫下张巴掌大的鹅蛋脸,正冲着他吐舌一笑。
「还以为我声音变了,你会认不出来呢。真不好玩!」
青年放松了严苛的唇角,纵溺地说:「大傻瓜!声音变了,反而更明显,你不知道吗?谁会有你那种要亮不亮、要哑不哑的怪声音?」
「哼,你等着看吧,再过几个月,我声音不再乱变的时候,我一定会成功骗过你的,锦光!」
「与其浪费这时间骗我,我倒希望你把大帅交代你的功课多温习几遍,别老是从学堂里偷溜出来。这时间,你不是该在学堂里上课吗?」
没规矩地咂了咂舌,少年嘟嘴道:「开口闭口就是学堂、学堂,多无聊啊!明明世上有这么多有趣的事……瞧,研究那些异族人,不是比死读兵书要有趣多了吗?」
揪着表兄的衣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着谒见间内满满的外族人。这位俪族族长唯一的宝贝命根子——楚咏王子,不只有旺盛的好奇心,还是个甚么都勇于尝试、胆大无敌的冒险家。
从楚咏两脚会走路以来,陪他玩、陪他读书、伴他成长的表哥田锦光,已经不知多少次由不可思议的地方,把这位好动、活泼的王子给逮回来了。
举凡峭壁上燕子的巢(他说是为了把掉下来的小燕子送回去)。
或是一到月圆就会涨潮、淹没的钟乳洞X(他说想查明洞X里是不是真如传言,有海妖女在唱歌)。
再不就是夜探里的列祖列宗墓祠(他说与其读史书,不知直接问问亲眼见证过那朝代的祖先们,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本以为这些顽皮捣蛋的行为,会因为他成长而有所收敛,但是……望着楚咏寻找新目标而跃跃欲试的雀跃神情,田锦光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乐观了?也许楚咏会鲁莽一辈子。
「呐,异域的人都生得这么高大啊?他们皮肤比我们白那么多,是不是因为北方都没有日照?真可怜。我还听说,北方天气冷,他们都宰杀动物,直接饮用温热兽血来保暖,并扒下动物的皮毛来保暖衣裳,很是残酷野蛮耶!」
楚咏的声音不大不小地,恰巧够传入一些天朝使节团的人耳子。田锦光一发现表地成了注目对象,便迅速地拉着他的衣袖往大屋外走。
「嗳、嗳,你别拉啊!我还没观察完……」
不顾表弟的迭声抗议,田锦光一路把楚咏脱出了屋外。
「真是的,干嘛把我拉出来啊?我还想听爹爹和那些异族人讲了什么呢!」
「我就是怕你坏了舅舅的事。」
田锦光戳了戳表弟的额头,把天朝与俪族间目前所保持的微妙关系,以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张外交问题,一一跟他解释完,并好好地训斥了一番。
「虽然我不赞成舅舅招待天朝使节,可是对方已经到了,我们只得处处小心谨慎,因为我们不了解天朝人,天朝人也不了解我们,谁也不知道,何种言行会引发对方的敌意,是不是?」
「那我小心谨慎就是了。」一副打死不退、不满足好奇心便不罢休的态度。
田锦光不想让楚咏接近异族人,还有其他理由——他不信任那些异族人,不能相信他们纯粹是为了彰显「友好」而来。楚咏若是太靠近他们,可能给了异族人挟持他、要挟族涨的机会。
「不行。」扣住表弟的手,田锦光有了个好点子。「跟我来,在那些异族人离开梨诸岛前,你就跟我一块儿到海庙内闭关静坐,念经为族人祈福吧!」
「什么?!」
楚咏哇哇大叫。「你、你这分明是要我的命,锦光!我不要啊!」
不要说闭关了,连一分钟都静不下来的楚咏,叫他静坐啻是全天下最残忍的酷刑。
「死心吧,楚咏。」对表弟的哀嚎聊表怜悯,田锦光牢牢地勾住他的脖子,不给他半点逃脱机会地说:「不想要我用铁链把你绑起来,你就乖乖跟我到海神庙去修行。」
楚咏听到「铁链」两字,立刻安分了不少,但他可没「死心」的打算。
自己可没空闭关、打坐,今夜是一年一度的十日祭,好不容易今天届龄可以参加了,他才不要在无穷无尽的诵经声中度过呢!
第二章
白发苍苍的使节团团长,在下跪表示属国忠诚的俪族族长面前,拉开金织锦卷,念着「圣皇诏约……」之际,暮王把握时间「闭目养神」。
反正在使节念完又臭又长的诏书前,他这名「伪奴才」也没啥事好干。
所以,当他听到了一个嘹亮的「童」音,大放阙词地说着北方人怎样怎样野蛮的时候,来不及在第一时间捕捉到那名没礼貌的冒失鬼身影。
但,没错过这幕好戏的,大有人在。
站在暮王身边的雷蜥,嘻笑地低声对他耳语道:「又被主子您一语说中了。咱们当这些部落野人为蛮人,这些部落野人同样把咱们当蛮人看呢!要不是那个大胆的小娃儿生得挺可爱,让我下不了手,方才小的已经一柄飞刀出去,削下他诳言的嘴皮当作教训了。」
「亏你还能从一堆矮小黑木炭中,看出他生得是圆是扁、是方是正。」吴熊哈地取笑。
「啧、啧、啧」地摇了摇指头,雷蜥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地说:「熊兄此言差矣。你不能以咱们的标准,论脸蛋之优劣。吸饱阳光的农妇皮肤别有野性韵味,有人偏好此道。同样地,你也不能以高矮来评定身材好坏。矮小灵活的南方人,打仗的剽悍或有不及,反应机敏却略胜杂们一筹。你如果小看了人家,日后吃了大亏,可别怪我没先警告你。」
「难得听你讲这么一本正经的话,你是吃错药啦?」随口说说而已,干嘛这么认真?吴熊瞪大了眼。
「不是。嘿嘿嘿……」
神秘兮兮地瞧瞧左右,雷蜥降低音量,靠近暮王密语道:「等会儿仪式结束了,小的有好事禀报殿下。」
「好事?」挑眉一瞥。
雷蜥挤眉弄眼地做出了个贼兮兮的表情,道:「非……常好完的事儿,请殿下好好地期待吧!」
「按照雷蜥爱夸大其词的恶癖,主子还是别太期待得好。」吴熊就是爱插嘴地说。
「你这家伙,非得这样损我不可吗?」
「是某人可议之处太多,我不损白不损。」
暮王呵呵地笑说:「我会接纳你们相亲相爱的提议,『不太期待』地期待雷蜥说的好玩事儿,这样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