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番外————元苡成昔

文案

一个自以为是灵异少年

一个自诩为心理学专家

谁是当局者迷？

谁又是旁观者清？

1

那一年叶修十岁。

正是清明，春日暖暖，山路盘盘。

叶修站在墓前，拾起一颗石子，压下三张纸钱，俯身起立一下一下做得有规有矩。迷彩帽下小眼睛里透着一股认真和严肃，额头冒出一粒粒汗，滑过眉梢顺着脸颊滴落在地。地下埋着叶修的爷爷。

山草长得飞快，只一年无人收拾，就密密麻麻交错纠缠，比叶修还要高出一点。他爸妈正在坟前割草，镰刀挥过的地方，青草的味道弥漫开来，叶修转身看去，见草丛里飘着许多白色的雾团，像柳絮，又像蒲公英，或大或小，纷纷扬扬。

叶修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正要问他妈妈，抬眼时忽然发现整座山上都弥漫着这样的雾团，半透明的，在半空中飘飘渺渺，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叶修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靠近那些雾团，快到跟前时忽然张开手掌抓住其中一个，握紧拳头拿到眼前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一看之下顿时愣住，手掌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叶修不甘心，伸手向雾团最密集的地方扫去，那些雾团一个个飘过他的手掌，竟然一点触感也没有，叶修每次都确认自己已经把它们握在手中，张开手掌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叶修想了想，跑到妈妈身边说：“妈妈，给我一个塑料袋。”

他妈妈正大汗淋漓，见叶修手中还攥着一小叠纸钱，不由奇道：“要塑料袋干什么？”

叶修正要答话，忽然瞥见对面江上水天相接的地方忽然裂开一条缝，霎时间光芒万丈，照得他睁不开眼。他连忙抬手遮眼，隔着指缝望出去，见周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雾团竟然通通都向那条裂缝飞去，像迷了路错了方向的雪花，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妈妈你看，妈妈你看。”叶修扯着妈妈的衣服大声叫起来。

“看什么？”妈妈不解地看着儿子。

叶修指着那江面对他妈妈激动地说道：“那里，妈妈你看那里。”

他妈妈笑道：“哦，那是轮船。”

“不是，不是，是白色的……”叶修着急地有些结巴。

他妈妈又笑道：“白色的，那是江水。”

“不是，小小的，你看……”

“好了，别看了，你乖乖压好纸钱，过来给爷爷烧香。”叶修的妈妈说着向墓碑走去，叶修还呆呆站在原地，他妈妈连催数声，他只得快步跟上。

恭恭敬敬烧完香，叶修再回头看那江面时，只见江水浩浩一色，映着阳光，点点金黄摇曳，哪里还有什么雾团什么裂缝。

叶修低着头默默跟着爸爸妈妈下山，走到半路发现有团东西老缠着他的脚，不由得停下脚步，蹲下身摸了摸那一团，那一团竟也不闪不避由着叶修摸他。叶修高兴得笑起来，抱着那一团小跑着追上他爸妈。

说来也怪，那一团像是认定了叶修，叶修去哪里，那一团便跟到哪里。叶修起初还觉得好玩，用手摸摸用脚踢踢，那团白雾有时候会躲开，有时候待在原地，日子久了，叶修就开始觉得烦，无论他去哪里，这团白雾都一直跟着他，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叶修终于忍不住跟他妈妈说：“妈妈，有东西老跟着我。”

他妈妈朝他身后看了看，拈下一根细绳，笑道：“你又去哪里钻了，弄得这一身脏。”

“不是这个。”叶修急忙辩解。

“别是给虫子咬了，快去洗澡……”妈妈立刻帮叶修收拾起衣物。

叶修十岁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可以见到别人见不到的东西。

2

盛夏的山披着一层层逼人眼球的绿，近处是鲜绿，远处是墨绿，再远一点变成墨蓝。一棵棵树一片片叶反射出漫山遍野的阳光，照得崎岖的山路格外晃眼，没有风，远远山顶上一排排蓝绿色的树像笔直站立的哨兵，坚定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伴随着嘈杂的噪声，一辆蓝色旧大巴的车头露出山坡，由远驶近。夏日的韶光掠过车窗，照在倚窗而坐的少年脸上。那是一张典型的理科生的脸孔，瘦而略长，嘴唇轻抿，鼻翼上淡蓝色的塑料镜架与苍白的肤色相得益彰，镜面反光遮住眼睛，看不清少年的神情。

“叶修，叶修。”有人唤他。

少年恍若未闻，继续侧头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窗外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牢牢吸引了他的视线。

“叶修，叶修。”身旁的人推了推他。

叶修终于回过头来，抬了抬眼镜，这才看清眼前坐着一个黑脸大个子，粗眉大眼，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叶修暗自纳闷，他特地一个人坐在车厢后排，眼前这位什么时候坐到他旁边的，他居然一点也没注意到。

“在想什么呢？”黑脸大个子笑呵呵说道，随手递给他一瓶饮料，“喝点水。”

叶修连连摆手，客气地拒绝道：“不用，我自己有带。”

“拿着吧，别客气。”黑脸大个子万分热情。

“真的不用。”叶修有些受宠若惊，他与班长同志好像还没有这么近距离交流过。

“拿着拿着。”班长同志硬是将饮料塞到叶修手上。

叶修无奈地接过来，抬起头对班长说了声“谢谢”，忽然注意到车厢内本班的同学都看着他们，顿时有些错愕。

班长同志只当未见，他已经注意叶修很久了，或者说，像叶修这样的能够不引起别人注意是很困难的。叶修向来话少，性子木讷，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一个人坐在班上最后一排，上课经常走神，和同学说话总是心不在焉，买东西老是忘了付钱，拿了就走，也不见他与哪个同学特别亲密，总是一副游离于班级之外的样子。

这次学校组织高二学生夏令营，叶修居然主动报名参加，实在出乎意料。班长同志问叶修：“刚刚在想什么，喊你老半天了。”

“没什么。”叶修低头说道。

班长同志看看叶修，又看向窗外感叹道：“这么偏僻，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到。”听口气像是到达目的地之前就这么坐在他旁边不走了。

叶修“恩”了一声算是回答。

班长同志于是换了话题问道：“诶，叶修，你打算考哪里？”

“不知道。”

……

“厄，你想考本省还是外省？”

“不知道。”

……

班长同志屡败屡战，转了转眼珠笑道：“唉，叶修，你知道吗，你是我们班最有气质的男生。”

“哦？”叶修疑惑地抬起头来。

“是啊，大家一致评选出来的。”班长同志笑得很诚恳。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叶修问道。

“你不住校，当然不知道。”班长同志压低了声音凑近说道，“女生说你非常神秘。”

叶修勾起嘴角，这种意料之外的评论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班长同志不禁得意地向周围扫视一眼，果不其然，周围同学个个向他竖起大拇指，于是再接再厉趁热打铁，一通天花乱坠胡说，想要趁此良机拿下这位班上最不合群的人。班长同志道：“叶修，你别老叫我班长班长的，听着不习惯。”

叶修沉默了一阵，吞吞吐吐说道：“……班长，你叫什么？”

话刚出口，叶修就听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传来各种各样的笑声，有的是女生的窃笑，有的是男生的大笑，他转头往座位后看了看，后排的两个女生笑到抱在了一起。

“出了什么事？”叶修不解地问。

班长同志正扭着脖子怒目四瞪，见叶修问话，立刻摇头：“哦，没事，没什么事。”

叶修犹自怀疑，班长同志冲四周咬牙切齿了一番之后，转头对叶修抱怨道：“我说，叶修，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怎么说我们也一个班待了一年，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是。”叶修立刻解释道，“因为他们都叫你班长，我就习惯了。”

班长同志于是郑重地向叶修介绍自己：“我叫刘世洋。刘胡兰的刘，世界的世，海洋的洋。你可以记成世界是一片海洋。”

叶修顺从地点点头。

夏令营的目的地，是贫困的山区。夏令营的名称叫做“手拉手，心连心”。夏令营的活动，是让这些城市的孩子体验山区生活，帮助山区孩子。

跟叶修结对子的孩子叫做王晓军，念初二，瘦瘦黑黑的，比叶修要矮上一大截。见到叶修，很麻利地帮他背起行李，与其他同学告别。

山路崎岖狭窄，下车的地方离王军家还有一段距离，叶修看着那孩子大咧咧走在前面，心中过意不去，要把行李抢回来，那孩子一挥手：“我来就行了，你跟我走。”叶修只得跟在旁边。

王晓军家养着两只土狗，守在门口，见了叶修老远就朝他吠，声嘶力竭地，吠得叶修心里发毛，哆嗦着两脚学着王军的样要往那两狗中间迈去，王晓军却一边一下,“去！去！”把两狗轰走，转过身对叶修笑道：“我们山上就这样，你来要受点苦了。”那神态那语气那架势，倒像是叶修的长辈一般，叶修忙道：“不会不会。”

进了家，王晓军的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叶修，连说“受苦受苦”，叶修连道“打扰打扰”。热热闹闹一番就在王军家住了下来，一住住了七天。

说是体验生活，其实就是同吃同睡，吃的是腌鱼，黑漆漆的一碗盛着，来的时候到走的时候吃的同一碗，叶修没敢下筷子，因为无意间听说那是招待客人的菜。第一次洗澡换过的衣服，王晓军替他洗了，后来叶修一换下衣服立刻拿到井边自己洗掉。

第一晚睡觉的时候王晓军睡在地上，他睡床上，叶修很是过意不去，到底人家比他还小，便招呼着王晓军与他同睡一床。王晓军嘿嘿笑道：“不成，我睡相不好。”叶修固执地说道：“你不上来，我就跟你一道睡地上。”

结果王晓军睡相果然不好，一晚上把叶修的肚子踹了好几个回合，叶修咬着牙没吭声，往里挪了挪，王晓军顺势一个翻身，将叶修堵在墙沿，堵得他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王晓军喊他吃饭，关切地问道：“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叶修眼都睁不开，咕哝答道：“不错，睡得很好。”

3

清晨，山上的雾气还未散尽，薄雾笼着竹林，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飘渺感觉。潮湿的空气贴在皮肤上，让人觉得凉爽舒适。山上小路弯弯曲曲交错通达，一大早刘世洋就让王晓磊带着自己去找安排到这个村的其他六个同学。一个村里的人或多或少带点亲戚关系，算起来，王晓磊还是王晓军的堂哥。

一行人到王晓军家时，饭桌上还剩下叶修一个人在奋战，若在自己家里，叶修定然是扔下碗筷立刻离席，但现在寄住在别人家里，只得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饭吃完，把饭碗往洗碗盘里一放，就跟着大伙从后门出去，绕过王晓军家的猪圈向下坡走去。

村里除了满山的清翠和矮矮的民房，唯一值得参观的就是他们的小学。城里的学生没走过这九曲十八弯山间小路，初时还挺新鲜，走着走着就渐渐烦躁起来，连聊天的兴致都没有。刘世洋走了一阵，见叶修和王晓军落在后面，放慢了脚步来到叶修身边，问道：“怎么样，还适应吧。”

“恩。”

“我早晨五点就醒了。”

“哦。”

王晓军惊讶道：“没睡好吗？”

“不是，兴奋的。”刘世洋解释道，“我一早起来看到一只大猫。”

“大猫？什么大猫？”王晓军问，叶修也看过来。

刘世洋嘿嘿一笑：“不知道什么东西，比普通的猫要大很多，比狗还要大一点，”他比了个手势，“我转身喊晓磊来看的功夫就跑走了，跑得真快。”

“大猫？”王晓军托着下巴苦思。

“也不是看很清楚，不过我觉得像猫。”刘世洋一边说一边看着叶修。

叶修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

“也可能是我看花了眼。”刘世洋眨眨眼道。

前边的人听到他们谈话，围过来让刘世洋把那大猫的样子又形容了一遍，本村的几个同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是什么，更别提那些城里的孩子。又走了一阵子，终于望见前方一座白色的建筑物从树丛里探出头来，众人立刻加快了脚步，走近看时，最先映入眼帘是小操场，除了小操场就是一座四层教学楼，楼前竖着一根旗杆。

王晓磊带着他们走到教学楼，因为是暑假期间，楼里空荡荡的，每间教室的门都上了锁。叶修在走廊上一间间看过去，发现一个年级只有一个教室，一个教室里就十来副旧桌椅，个别班级的黑板上还残留着板书，叶修特地看了看，板书的字迹还算工整，就是有些稚嫩，不禁又多看了两眼，耳边听刘世洋问道：“你们老师多大啊？”

叶修也正想问，回过头看着王晓军，王晓军道：“说是中专毕业的，挺年轻的。”

“哦。”刘世洋点点头。

其他城里的孩子立刻七嘴八舌打听起来：“你们初中在哪里念的？”“你们考上大学的一年能有几个？”“考不上大学的怎么办？”等等。

王晓磊便说他过一段时间要去外地打工，他今年初三毕业，没钱念高中也不想念，正好有亲戚在外面，可以投靠他，赚点钱。

叶修忽然想到自己还给王晓军带了几本英语书，不知道他能不能用得上，便问他：“你呢？”

“我也打算毕业了就出去打工，在家里没事干。”

叶修这下肯定自己带错了书。

刘世洋皱起眉头：“你们应该要想点办法改变现状。”

叶修侧头瞥过去一眼，刘世洋正在低头沉思没注意到他，其他同学也正纷纷出谋划策，叶修看了他们一会儿，默默退出人群，对着教学楼对面郁郁葱葱的青山发呆。

晚上大伙聚在王晓磊家开会，由刘世洋主持，还是讨论“穷则思变”的问题，王晓磊整出家里所有的凳子，在院子里摆成一圈，大伙儿一边乘凉一边各抒己见。

刘世洋说：“要发展经济，多向其他地方学学，搞搞旅游，或者搞搞农产品，走品牌战略。”

王晓磊反对，他说村子太偏僻，离城太远，来回要花不少时间和车费，没人愿意来。他说这村子注定是穷的。

“只要把品牌打响了，不愁没人来，即使没人进来，我们也可以出去。”刘世洋道。

于是众人又开始讨论村里有什么产品是可以打品牌战略的。

叶修坐在一边安静地听大伙讨论，刘世洋低声问他：“你有什么意见？”

叶修道：“你说的挺好。”

刘世洋咧嘴想笑，正要谦虚两句，又听叶修接着说：“跟领导们说得一模一样。”

刘世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叶修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吹，我是说你很有领导的架势，有前途。”

“是吗？”刘世洋勉强笑了笑，这是叶修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没想到竟然这么尖酸刻薄，立刻掉转脑袋加入到其他人的讨论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