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佚大笑,伸手把它抱了起来,道:「你爱吃,叫人来摘不就是了,在这上面躲一天偷吃,你不累么?」
他见左右太监、宫女都忍笑忍得辛苦,便道:「以后每日里摘一捧樱桃送到御书房里来。」
小狐不满地在他怀里动了动,赵佚笑道:「不能再多了,撑死了怎么办?」
小狐在他的手上一抓,赵佚没提防,被抓了几道血痕出来,一松手,小狐又溜掉了。
赵佚笑着摇头,吩咐李忠道:「看紧点,别让掉湖里去了。」一面回转身,回御书房去了。
李忠一面叫人盯紧小狐,一面蹑着步子跟了,暗自庆幸赵佚今日里心情被这狐狸弄得大好。
赵佚批了几个时辰的奏折,抬头一看,天已全黑。
皇宫内是安静惯了,锦阳殿离御花园甚近,白日里还可听见鸟鸣之声,夜晚便静得出奇。
此时已是初夏,偌大一个莲池已可闻得蛙鸣之声。
忽然一阵零乱的琴声响起,弹得也不成调子,但听音色却是绝佳,清澈透明,正是自己惯常所用那张琴。
赵佚心中奇怪,有谁向天借了胆,敢私自动他的琴?
转到内殿,掀开帷幕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小狐正趴在桌上,用爪子拨弄着琴弦。弹得还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正弹得起劲,忽然一轻,小狐滚着眼珠子回头看,却被赵佚抱在了怀中,笑道:「怎么?想学弹琴?来,我教你。」
掰开小狐的爪子,赵佚又不由得好笑。这小狐大不过一只小猫的样子,这么小小两只爪,可怎么弹?但又不忍心让它失望,
只有掰着它的爪子,教它宫、商、角、征、羽。
小狐的爪子却构不着琴弦,赵佚笑道:「下次给你做张小琴好了,瞧你这样弹着不累吗?」
小狐却恼了,「啪」的一声把他手打开,窜到花园里去了。
第三章
这夜正是月圆十五之夜,天空墨蓝,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柔和的白光洒在园中,那小狐突然停住,仰起头看月亮。
赵佚突然想起宋瞳的话,心中一惊,却见那小狐又一窜,却窜到了一丛芙蓉花里,不见了踪影。
再抬起头看月亮,此刻薄云渐散,那光亮倒越发耀目了,窗前的烛火都是多余的了。
赵佚信步走出殿外,唤了两声,那小狐却既不吱声也不出来,只听得那丛芙蓉花中有沙沙之声,微觉诧异,伸手去拨花枝,
却听见有人低呼了一声,虽然轻,却是极动听的声音。
赵佚更奇,把花枝拨开了些,只见花叶掩映下,看不清面目,一双黑如水晶的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很熟悉。
赵佚微笑。宋瞳所言果然不假。伸出一只手,道:「出来吧。」
对方迟疑了半晌,缓缓地把手伸了过来,指尖方触到赵佚手指时,又倏地缩了回去。
但只这一瞬间,赵佚便发现他体温低得惊人,直如同寒冰触体一般。
「怎么了?出来啊。」
隔了半晌,花丛里方传出声音来。「我没穿衣服。」
赵佚失笑,转头唤来太监,不久取来一身衣服。
赵佚看那衣服,却是套金红织锦的衣装,边上镶着暗绿团花,好生富丽。伸手递过去,笑道:「先穿上再说。」
只见那只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的手又伸了出来,将衣服接了过去。片刻后,花叶一动,柳听竹自花丛里走了出来。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却比月更光莹。一身衣衫虽甚鲜艳,身旁却似笼了一层淡淡青烟,朦朦胧胧。微微卷曲的头发有些零乱地散在肩头上,那模样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也像月中走下来的仙子。
赵佚呆住。
他虽对柳听竹的底细一清二楚,但也从未想过他化成人形之后,竟是这般模样。一时间只盯住他看,看得几近失了神。
柳听竹仰起头,口唇略张,鼻翼微动,对着月亮。半日,低低一笑道:「许久没做回人了,这感觉还真奇怪。」
这一言出口,赵佚几疑眼前的人不是平日里那只小狐。那小狐完全就跟普通狐狸无甚区别,如果说有区别,就是格外地贪吃和顽皮。眼前这人却一身清气,高洁脱俗如清莲,实在无法跟那只捣蛋的小狐狸联系在一起。
赵佚之后宣宋瞳来,问出心中这个疑团。宋瞳的回答倒也精辟:「皇上当他从狐修到人形这千年是白修的吗?」
一言说得赵佚哑然,一笑置之。确实,一千年的修行,狐狸跟人,这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只可惜,如今的我,只有十五月圆的时候,才能化成人形。」柳听竹就着莲池边上坐了下来,双足伸进水里。
赵佚这才看到他没穿鞋,水波在他脚背上拂过,心中动了一动。
柳听竹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皱眉道:「好难看的衣服。」
赵佚在方才命人设下的椅上坐下,笑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叫人做给你便是。」
柳听竹微扬了眉,道:「不告诉你。」
赵佚笑道:「你名字里有柳有竹,想来必喜青绿之色了。」见他头发披散在肩头,柔如春水,便回头吩咐服侍的李忠道:「去把朕宫中那支和阗青玉的簪子取来。」
李忠领命而去,柳听竹也不理会,站起身来甩了甩脚上的水,道:「我要回去了。」
赵佚笑道:「回哪里?」
柳听竹道:「回山里。」
赵佚道:「你那日是怎么跑到围场的?」
柳听竹道:「我从山里出来后,便四处乱走。本来元气大伤,又遇上一次天狗食月,这一下可是想恢复人形都不得了,只能在附近找个地方藏着,等下一次十五月圆。我看着那里有很大一片树林便去了,没料到却是个围场。」
赵佚心下这才恍然,又对着他赤着的脚踝看了一眼,道:「你的脚伤好了吗?」
柳听竹道:「好了,我要回去了。」
赵佚招手道:「急什么急?过来,喝杯酒。」
他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香四溢,柳听竹闻着,瞪大了眼睛,便走近了几步。
跟萧书岚在一起的时候,萧书岚从不让他沾酒。大概是觉得酒这种东西太过玷辱他了,平日里只让他喝白水,所以柳听竹在凡间虽然已待了偌多时日,却还不知道这酒是什么滋味。
宫中窖藏数十年的美酒,自是不同凡响,柳听竹闻到自也嘴馋,便一步步挪了过来,与赵佚对面坐下。
赵佚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来,尝尝看。」
柳听竹啜了一口,只觉香到了骨子里。当下一口喝干了,眼睛还盯着酒壶。
赵佚招招手,让宫女上前斟酒。这时李忠已取了一只锦盒回来,打开呈上。
只见盒中是根青玉簪子,玉质极美,簪头雕作夔龙回首之形,造型甚是奇丽古拙。
见柳听竹正伸了手要再端酒杯,却一手端了过来,笑道:「等一等。」
把柳听竹拉到身边坐下,替他把散发掠了一缕挽起来,只觉发丝柔滑,微带了清香,沁人心脾。
柳听竹眼巴巴地对着酒看,也不理论,赵佚替他绾好了发,又从锦盒里拿了那支簪子,簪在他头上,方才一笑将杯子递了过去。
柳听竹从来没喝过酒,这一喝就连喝了七、八杯。他只觉得香,却不知道酒会醉人,片刻间已是酡红满脸,双眼都饧了,看人都有些迷迷瞪瞪。他却压根不知道:还一杯接一杯地喝,直把酒当成了水。
赵佚也不阻止,只是笑着在一旁看他的醉态。
柳听竹突然撑着桌子站起身,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赵佚微笑道:「你怎么回去?且莫说你现在醉成这样,明晨一早,你又非这个样子了,难道一只狐狸还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怕你没走上十里就被人逮去卖了。」
柳听竹脑中昏昏沉沉,浑身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似地,哪里还听得清赵佚的话。一挥手,衣袖拂倒了桌上的酒杯,他也毫不知晓,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却是莲池的方向。
赵佚也不再说话,就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地向水里走去。
李忠已过来伺候,忍不住道:「皇上,他要掉下去了。」
赵佚道:「淹不死他的。」话未话音,柳听竹已走到莲池边,脚下踩空,摔了下去,溅得水花到处都是。
赵佚立起身走到莲池边,水本清澈,月光下更是清可见底,柳听竹就躺在水底,莲花碧绿的长茎围着他,他一手搭在脸上,长长的衣袖半掩了面,衣领略松,露出极优美修长的脖颈。
隔了水看,柳听竹的容颜更是极清极秀,长长的睫毛低低垂落,唇角含笑,也不知是醉了,还是在做梦。
一时间赵佚只看得又痴了,半日才回过神来,吩咐人把柳听竹捞起来。虽然贪看这副像熟睡般的宁静容颜,但这可是水底,躺久了也会出事的。
赵佚从太监手里接过柳听竹,李忠口唇微微一动,柳听竹浑身湿透,衣衫上的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还缠了些水草在上面。赵佚却也不管不顾,就把人抱在怀里,向殿内走去,一边吩咐在殿内上火盆。
虽是初夏,半夜天气尚凉。柳听竹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裹在身上,也容易着凉。
赵佚把他放到榻上,开始解他的衣服。柳听竹本来衣服就穿得匆忙,一扯腰间的带子,就松松地滑落下来。
赵佚伸手抚摸他的肌肤,只觉触手极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替他脱了湿透的衣服,宫女忙接下来,又拿了被褥替柳听竹盖上。
只见柳听竹脸上仍泛着一片酡红,那嘴唇红得让赵佚想起了日间,那小狐摔下树来口里还噙着的樱桃,不由得失笑。
忽然间鼻端闻到一阵淡淡香气,极清极幽,宫中虽然常年熏香,赵佚素爱淡静,香都是选了些味道极雅的,但也绝没一种香气会如这时嗅到的这香气这般清微淡远,直渗到了骨子里。
赵佚贴近柳听竹,细闻了闻,那香气确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遍体肌肤都生香。说来也奇,这香气虽然极清极淡,但闻了片刻却只觉浓郁香艳,脑中顿生绮思。
柳听竹「唔」了一声,眼睛似睁非睁地睨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又蜷成一团睡了。赵佚现在才后悔不应该给他喝酒,这一睡必然是睡到天明,那时候又是恢复狐狸模样了,若想再跟他说两句话,又得再等一个月。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赵佚不由得苦笑。等了一个月不就是想等到这时候,好好问他两句话,结果却成了这样?
赵佚又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这次他已逐渐适应了柳听竹极冰的肌肤,总算没有冷得缩回手去。
只见柳听竹嘴唇微动,不知在喃喃些什么,更凑近了他些,侧耳细听。
「萧书岚……萧……书岚……你……把我扔下了……我要我的……寒月……芙渠……」
赵佚直起身来,眼中神色若有所思。掀开纱帷,天上月亮又已渐渐隐入云雾之中。再低下头看柳听竹的脸,烛光与月光笼在他面上,柔和而莹润。
赵佚支着头的手臂一晃,猛然间惊醒。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侍候,赵佚按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才知道自己就靠在桌上睡了几个时辰。一抬头见日光耀目,忙回头去看榻上,哪里还有柳听竹的踪影,只有一只雪白小狐卧在那里,露了个头出来。
赵佚伸手,去摸那小狐软软的毛。半晌叹了口气,这下好,又得等下个月十五了。
那小狐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一对黑亮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赵佚抚着它的头,笑道:「我说得没错吧,若是让你昨晚就那么走了,这时候不知道会怎么样?」
小狐用爪子把他的手拂开,从榻上的锦被里钻出来,左看右看。
赵佚笑道:「怎么?饿了?」一面吩咐送点心,宫女自来侍候他换衣。
正准备上朝,回头一看,御厨房送到的几盘点心都快没了,小狐狸还在一个劲儿吃,忍不住道:「别吃了,你会撑死的!」
小狐甩了他一个白眼,示意还要。
赵佚笑道:「这么一丁点大,却这么能吃?」
见小狐爬上案来抓笔,便把笔塞到它手里。
小狐写出来的字,虽然歪歪倒倒,但总算看得清是什么字。赵佚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有这么吝啬的皇上?」
下了朝,赵佚一夜没睡好,只想快回宫。那诸葛丞相却说有要事要急禀,赵佚叹了口气,怎么总选不合时宜的时候来谈「要事」。心想若不真的是要事,看朕怎么收拾你。
诸葛丞相看着赵佚一杯一杯地喝茶,赵佚一向对喝茶极是讲究,这等喝法实在不是雅人所为。又见赵佚眼下微微发黑,忍不住问道:「皇上昨夜……一夜未眠?」
赵佚搁下杯子,微微一笑道:「诸葛,你下句话莫不该是,昨夜朕并未到哪个妃子宫中,又不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为何会闹得一夜未眠?」微顿了一顿,笑道:「你对朕的行踪,还真是清楚。」
诸葛大惊,忙起身跪下道:「皇上,老臣绝无此意……」
赵佚站起身,拈起瓶中一枝花,笑道:「有没有此意,朕不能把你的心剖出来瞧瞧,不知道;但有没有此举,朕倒是一清二楚。」
回头看了伏地不敢抬头的诸葛一眼,笑道:「起来吧,朕劝你一句,你位高权重,能力非凡,君为臣纲,不要去妄想,好好做好分内之事,能臣贤臣,一般能得后世好名。否则……」
诸葛磕头,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皇上明鉴,老臣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一心为国为民……」
赵佚微蹙了眉头,把那枝花插回到瓶中,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朝堂上朕听得够多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些话,说无益,做了多少朕是看着的,那些百姓也是看着的。」
诸葛又磕下头去,道:「皇上明鉴!」
赵佚笑道:「明不明,朕也不知道。但有件事你似乎不明白。」
诸葛心又一跳,忙道:「请皇上明示。」
赵佚微笑道:「宫闱之事,要朕如何明示?」转过身,望着墙上一幅山水图。
诸葛汗如雨下,道:「老臣自当谨言慎行!」
赵佚道:「那也不必,不就是朕弄了只会化作人形的狐狸回来,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回过身,见诸葛抬起头直楞楞地向上望着,笑道:「怎么了,你不是要朕明示么?」
诸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半日鼓足了勇气道:「皇上,那可是狐狸精啊!」
赵佚正端了茶喝了一口,这时忍不住一口茶都尽数喷了出来。诸葛何曾见赵佚如此失态过,一时间倒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谁告诉你那是狐狸精了?」赵佚缓过气来,笑问。
诸葛见赵佚并无怪罪之意,忙道:「皇上,这,老臣亲眼所见……又加上那天狗食月,必是不祥之兆……」
赵佚截道:「朕说过,那些朕一概不信。就算你亲眼所见,有时也未必是事实。那铁铮是你属下,自然也告诉了你此事与那蓝田玉、青龙剑失窃之事有关,你难道还想不到个中缘由?」
诸葛一楞,心念一转,顿时一身冷汗都冒了出来,颤声道:「皇上,这,这……皇上,怎可如此……应立即……」
赵佚眉一轩,声音一沉,道:「朕自有分寸。」
诸葛额头汗珠一颗颗往下滴,仍道:「皇上,此有关江山社稷,老臣冒死也要力谏,绝不可如此掉以轻心……」
赵佚闲闲地道:「朕要做什么,想怎么做,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吧?」揉了揉眉心,道:「昨夜没歇好,朕要回宫了,你下去吧。」
诸葛还想再说,赵佚皱了眉头道:「你还是先管好你的属下,那铁铮身为名捕,明知与蓝田玉有关,还公报私仇,险些坏了他的性命,若非宋天师传信,嘿嘿,今日拿你九族之人的命来偿,也是偿不了的。
「看在你面子上,朕不追究了,若还有下次,你们就自己把脑袋呈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