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若言顿时看向本仙君,我干干一笑,「赵公子的玩笑开得真风趣,贫道竟不知如何是好。」
衡文放下筷子,狐狸跳上他的膝盖打了个哈欠。衡文道了声先行,抱着狐狸扬长上楼去。
本仙君于是也回房。
我在走道里踌躇,是回我的房还是去衡文的房,想了一想,还是到衡文门前推门进去。衡文在桌前喝茶,我走道桌边坐下,衡文端起壶添茶,我拿起一个杯子伸到壶嘴前。
衡文道:「连这一分的力气你也要省?」我笑道:「你给我倒一杯,余下的茶我来替你添。」衡文嗤了一声,将我手中的杯子倒满。
我瞟了一眼卧在床头的狐狸,「毛团,和你商量件事情,晚上你带路,我和清君去你洞里一趟,把你关着的那个姓单的人放了罢。」
狐狸跳下地面,化出它的人形,皱着眉头靠床柱站着。单晟凌在它臂上伤得那道疤仍然在,狐狸心中一定仍然愤恨,听我让它放人,脸色铁青。
我说:「我和清君奉命下界办事,你关得这个人恰巧是其中关键。其实本仙君与此人有些恩怨,要不是天命在身上压着,你把他烤了吃,本仙君还愿意替你生火。」
狐狸抱着双臂不吭声,直到衡文说:「宋珧元君说得是实情,虽然对你不住,还是甚望你能帮忙。」
狐狸立刻低眉顺眼地道:「清君要放,我今晚便放了他。」一副甘愿为什么肝脑涂地的模样。
于是夜半时分,我与狐狸同去向它的窝。衡文只提出了我的真身,说他就不去了。他现下的模样与真身差不了多少,恐怕被单晟凌知道更加麻烦。
狐狸听说衡文不去便晦下了一张脸,一路引本仙君向它的山头去,一句话都没有。
夜黑风疾,去时正好顺风,御风行云,不过一刻钟多些,就到了狐狸住的那座山。
我与狐狸在山腰落地,参参树影深深长草,我问狐狸此山的名字,狐狸冷声道:「宣清山。」宣离的宣,衡文清君的清,本仙君一阵肉紧,道:「你未起这个名字之前,这座山叫什么。」
狐狸悻悻道:「枯藤山。」闷头走了几步,道:「你怎么知道名字是我改的?」
我未回声。本仙君在人间念诗伤情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家偷鸡哩。
狐狸的洞口掩在爬满山壁的藤叶内,顺着一条狭长的石道蜿蜒进去,狐狸是头懂得享受的狐狸,挖了一道水横在前路,水面上横一座石桥,过了桥,转过一道石屏,狐狸扬袖弹出火光,四壁熊熊的火把,展出另一片洞天,一个甚宽阔的石洞,照着厅堂的陈设布置得似模似样。石桌上陈着蔬果酒菜,石椅上铺着缎褥锦垫,右首还有一道镶贝的琉璃屏风。
我正要称赞一下狐狸的石窝,狐狸站在厅中,皱起眉头,喃喃道:「不对。」大踏步转过屏风。
本仙君跟上,屏风后又是一条石道,分出无数条岔道,狐狸疾疾在前,我紧紧在后,转过了数道弯,打开一道石门,又进了一个洞内,狐狸扬手点亮火把,洞中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柱子,柱子下掉着零落断开的铁链,看样子,狐狸把单晟凌关在了此处。
我看着四散的铁链皱眉,单晟凌竟然勇猛至此,能挣断铁链子从狐狸洞中跑了?
狐狸磨牙恨了声什么,奔出洞去,再顺着石道转过七八十来个弯儿,又推开一道石门。门外一阵风吹来,我一抬头,竟能看见乌压压的天,此处是山中的一块缝隙,被狐狸开辟成了内院。
一道黑影自暗处蹿起,笔直地蹿了过来。
跟着一声呜咽,一头扎进狐狸怀中,蠕动了一下,变成一个幼齿的男童,搂住狐狸嚎啕大哭:「大王--你终于回来了大王--呜呜,来了一个好厉害的人,把洞里关得那个人救走了--红姐姐、秋姐姐、花哥哥、小七他们他们都被那人抓到笼子里--呜呜,我我我好不容易藏起来,我害怕呜呜大王......」
男童把头贴在狐狸怀中,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蹭他的眼泪鼻涕。
好不容易等他哭完了,狐狸带着他引本仙君回到石厅。男童缩在一张椅子里,仍在抽抽噎噎,一边抽噎,一边偷偷看本仙君。一双绿油油的眼,头顶两只尖耳朵上还带灰褐的纹条。这孩子原来是只山猫精。
小山猫精说话很不清楚,颠三倒四的,结巴了半天才把大概的经过说清楚。
据说今天早上,有位手拿拂尘的人闯进洞来,劫走了单晟凌,抓了狐狸洞中的大小妖精十来个,有漂亮的母狐狸们,也有道行不够高的其他小妖怪们,小山猫的修行最浅,妖气最弱,钻进了一个石缝旮旯里侥幸拣了一条小命。
狐狸脸色铁青,目光凌厉,本仙君知道,它从此和单晟凌不共戴天了。
小山猫对那救人的拂尘客的模样也左右说不清楚。来来回回只说「没有胡子」、「像道士」、「蓝衣裳」。委屈地伸它受了伤的两只前爪给狐狸看。
本仙君听着看着,却不能不道:「洞中的人既然已经走了,本仙君来此的事情便算完了,时辰不早,须回客栈去了。」我看看狐狸和小山猫,「你--你们两位有什么打算?」
狐狸默声不语,小山猫蜷在椅子中缩着。
狐狸小小的妖精寨此时妖尽窝空,他那么垂头坐着,颇有些凄凉。
那位法力高深的拂尘客却不知会不会还杀回来,狐狸与这只小山猫都有些险。
本仙君其实很容易心软。我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又忍不住软了一下下。
只是这一下下,我回到衡文房中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头狐狸,还有一只灰纹的山猫。
狐狸跳上衡文的膝盖,呜了一声,盘身伏下,模样很颓然。衡文抚了一下它头顶,狐狸抬头,舔舔衡文的手。
小山猫跳到床尾的被角边卧着,叭嗒叭嗒舔它受伤的前爪。
我对这一下心软真的很后悔。
慕若言与单晟凌相逢在一个风疾浪高,大雨倾盆的中午。
就在我带了狐狸和山猫崽子重回客栈的第二日。
我和衡文正在楼下厅内吃中饭,客栈紧闭的大门被敲得砰砰响。小伙计将门打开一条缝,雨水骤然被疾风斜吹入店,水沫溅进我面前的一碟清炒素三丝。
一个头顶斗笠的水淋淋人影跨进门槛,天上恰恰打了一个炸雷。
斗笠兄脱下斗笠,狐狸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
本仙君眼疾手快,一把将狐狸按住。眼看单晟凌昂然立在堂内,一双精亮的眼环顾四周。他这一顾,就顾到了这张桌上。一看,就看到了衡文。
眼顿时眯了眯,眉峰微动,面色却未变,算是不曾形于色。
衡文客气地露了半分笑,南明帝君果然是人物,向衡文也一笑后,两道电样的目光立刻扫到本仙君脸上来。
本仙君本欲对他一合掌,奈何双手正按在挣扎的狐狸身上,只好点了下头。单晟凌的目光做不经意状略过狐狸,掌柜的恰在此时哈腰直奔过来:「陈爷终于回来了,小店这就给您预备热水与换洗衣裳,陈爷要不要先来壶热酒暖暖身子。」
我心道这掌柜的好不知趣,在洗澡水暖身酒上献殷勤,此时这位爷心里除了楼上房中的那个弱书生相好,哪还有别的?偏偏你就不提这个。
果然单晟凌开口便道:「楼上那位严公子,这几日可好?」
掌柜的方才恍然悟出真经,一面说好,一面让小伙计引路,再赔罪说小店招呼不周,对那位公子恐怕仍有怠慢,请陈爷包涵。
单晟凌大踏步地上楼去,刚上到一半,蓦然止步,双眼直直向上望去。慕若言一手紧抓着扶手在楼梯尽头立着,四只眼睛,两两相望。
其情其景,无限动情,无限肉麻。
连狐狸也被麻倒,在我手下抽搐了一抽搐,一动不动了。
默默相望了一瞬间后,单晟凌问慕若言:「你这几日身子好些了没?」
慕若言道:「已大好了。」神秘谁
单晟凌哦了一声,大步上楼去,与慕若言转身回客房,余下的话就听不清了。
用完饭回房,刚插上门,小山猫一头扎过来:「大王大王,我、我方才瞧见洞里关的那个人、那个人他......」
狐狸化成人身,冷冷道:「我已看见了。」一双拳头捏得紧紧,目露凶光。它一洞的妖精被擒之仇仇深似海,应该是想立刻窜到隔壁去活剥了单晟凌。
本仙君不得不劝毛团稍安勿躁,单晟凌只身回客栈,生擒一洞妖怪的人还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南明在天庭上颇有几个好友,难道敢违逆玉帝的法旨下来帮南明?我便道:「你一洞的妖怪还不知道关在哪里,如果贸然伤了南明,说不定你的那些小妖们连命都没了。还是暂时莫乱动罢。」
毛团将拳头捏得咯咯做响,立在桌旁不动。
我开门喊小二要了一碟炸鲫鱼给山猫做中饭。小二咂舌道:「道长真是好胃口,刚吃过中饭就要点心。」我笑道:「随便吃吃只当消食了。」
下午,单晟凌来敲本仙君房门,他已经沐浴换了干爽的衣裳,在狐狸洞里关了数天,双颊略陷,却神采奕奕,进门抱拳道:「道长妙手回春相救严子慕之事在下已知,严子慕乃在下的结义兄弟,故而前来道谢。」
如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本仙君,双手递上一个红封的纸包,「奉些微薄谢仪,望道长莫要推辞。」
我合掌道:「施主太客气了,不过是些草头药方,贫道方外之人,本不该收红尘铜禄,但施主一片诚心,贫道便当做施主为天下道法的捐资,权且收下。」老实不客气接过,在手中一捏,沉甸甸的,像是金条。
单晟凌道:「道长与隔壁的那位公子,像是同行?」
我顺口诌道:「正是,那位公子甚爱道法,欲寻静处清修,便与小道同行,时常同研些丹药之术。」
单晟凌道:「原来道长擅炼丹。」
我道:「也不是,其实卜前程看风水贫道修习得更深些,贫道看施主天庭饱满骨骼清奇,乃安逸大贵之相,正是祖上福萌深厚,此生安乐逍遥之人,施主要不要贫道替你卜上一卦,看看近日的吉凶?」
单晟凌敛回目光道:「在下今日有些困乏,改日罢。」回身欲走。
我作势向前大跨一步:「施主当真不算?贫道的课法乃老君梦中亲传,一卦只要十个钱,贫道既然与施主的义弟相熟,便八个钱罢了。可以再多测一字,施主看如何?」
单晟凌道改日一定,大踏步走了。
我一声长叹,合上房门。身后道:「我出二十钱,请道长给我卜上一卦。」
我回头,衡文笑嘻嘻地坐在桌前,我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拿起茶壶,先替他的杯中斟满:「你是要发文王卦,还是鬼谷子卦?」
衡文道:「难道不是宋珧元君卦?」
我终于撑不住笑,道:「你倒悠闲,不在房中看着毛团,来看我热闹。」
衡文道:「他被你几句话震住,估计不会轻举妄动。一洞妖精都被抓了,看他和山猫儿怪可怜的,就留它两个在那房中平复平复,正好单晟凌过来,我就忍不住来看看。」饮了口茶水道:「你这道士做得有模似样的,越发得有道骨了。」
我洋洋得意道:「那个自然,当年我在凡间成天算命,阅过算命摊儿无数,比那刚入门的还行得多,如果哪一天犯了天条,被打回凡间来,我就真去做个算命的,生意一定不错。」
衡文拿着杯子摇头:「你倒像做道士做上了瘾。我听说凡间的人都爱卜命,像你当年成天算命,都算些什么?」
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七岁的时候,我爹请了位什么山上的高人给我算命,那位高人算我有大机缘,会享到十分难得的福气,但是是个永生永世孤鸾单只的命。我一直不信这个邪,就到处找人算命,但凡算到姻缘,都是全无。」
说起来便又唏嘘了,本仙君当年七岁,已经懂不少的事情,我还记得许管家的女儿芳娘当时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正打算和我爹说了长大要娶她做媳妇,被老道士一棍子打得头晕眼花。
但那道士的乌鸦嘴确实灵验,芳娘十四岁上就嫁给了一个商户的儿子,我忿忿地跑去问她为什么不记得我当年给她吃桂花糕千层酥核桃饼的情谊,芳娘揉着我头顶道:「少爷您还什么都不懂。而且芳娘这样的人,怎么能高攀少爷呢?」我眼睁睁地看着芳娘上了红轿子,被吹吹打打地抬走。
我爹也给我订过亲,是尚书千金,媒人说她花容月貌,生辰八字大相小相与我合上加合,正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结果她爱上了三王爷的世子,两人在月黑风高夜,公然私奔。
我再订亲,是国舅的千金,和她表哥私奔了;又订亲,郡王家的郡主,被皇上看上,收进后宫了;皇上补给我他妹妹八公主,和年轻的侍郎偷情,连肚子都大了。
我在烟花之地流连,对花魁娘子一见钟情,用情之深,感天动地。结果怎样?她还是和穷书生相好了。
我误打误撞成了神仙,确实享到了世人享不到之福。
老道士算是句句言中。所以命这个东西,由不得你不信。
衡文打着呵欠道:「晓得了晓得了,晓得你的苦楚悲凉。几千年耳朵都听出了茧。你却不能换换词?总惦记着你的永世孤鸾不撒手,你在天上做神仙,难道做得不快活?」
我说:「快活。只是你生下来就是神仙,不晓得情这个东西的厉害,尝过一次忘不了。不然隔壁的天枢和南明,怎么会好好的上君不做,到今天这个地步。」
衡文转着茶杯道:「哦,是有几分道理。有趣,有趣。此话如果被玉帝听见,一定算你凡根未净,打回人间来。」
我却真有些后悔又扯了许多,扯住衡文的袖子道:「玉帝听不听见在其次,我只是胡乱说说,你可别听得有趣,想找个什么人来试试。」
衡文拍了拍我肩膀,笑道:「你放心罢,一定不会找旁人试的。」
天将黑,下楼吃饭时,我向小二随口问了声慕若言和单晟凌的情况,小二说他两人已经用了饭,各自回房去了。
狐狸和山猫还在伤感它们的同洞妖怪,索性将衡文那间房留给它们去悲,我和衡文挪进了我的卧房。我左思右想,仍想不出救南明的人是谁,忽然想到,南明走而复归,一定要和天枢说说原委,这些事情可能不会瞒着天枢。
我和衡文商议,去探探南明房中。
单晟凌的客房在走廊尽头一间,隔壁是天枢卧房,天枢隔壁便是本仙君的卧房。衡文将我的真身提出,我和他隐在半空先到南明卧房,不曾想绕远了,南明卧房空无一人,人肯定在天枢房中。
我与衡文进了天枢的卧房,一眼望去,很不得了。
慕若言与单晟凌纠成一团,正在,咳,欲行那云雨之事。
慕若言背抵着床柱,身上只剩了件襟怀半开的薄袍子,半闭着双目,微微喘息。单晟凌在他颈上噬咬,一只手正将那件袍子慢慢褪去,另一只手游向下......
阿弥陀佛,本仙君真是做神仙做得太久了,居然忘了不该来的时辰。
衡文道:「唔,双修修得很热烈么。」
我赶紧将衡文清君拽出去,一头撞回房。「罪过罪过,凡人看了这个要长针眼。」衡文道:「本君是仙。再则你我进去,纯属无意,只看了一眼而已。」
我默默无言在床前坐下,衡文挥了挥他的破折扇:「没什么好不自在的,你在凡间时,难道没做过?」
我干咳了一声,「做过,但都是与女子......和这种的修得......咳,略有不同......」衡文道:「嗯,我看书中画的,确实略有不同。」我大惊,直跳起来:「书中看的?什么书!你怎么会看!?」玉帝啊,衡文清君下凡一趟,倘若装了一脑子乌七八糟的东西回去被玉帝知道,一定一道天闪,直劈我天灵盖,直接把我劈成飞灰。
衡文道:「你一惊一乍做什么?我既然司天下文命,自然各种书册都要看看。当日在东君王府时,我闲来无事,便去市井上买了几本图册,翻了一翻,想瞧瞧双修要如何修。」在袖子中摸一摸,摸出小小的物事托在掌心,瞬间化大,是一叠墨蓝皮的书册。扬起来拍了拍,放在桌上。我伸手拿了一本一翻,眼前金星乱闪--春宫。
且是龙阳密戏春宫。
我当年做凡人的时候,春宫看得多了去了。与知己好友也时常品评赏看,互换珍本。
但是,引诱衡文清君看春宫,这个罪名在天庭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做神仙做的还算滋润,还不想被押上诛神台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