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远远一声缓缓道:「不是发昏,是闲看花时风也醉。」
本仙君咳嗽一声,见那袭青衫径入院来,丫鬟道:「少爷,赵先生来了。」
我心道废话,赵先生都站到少爷的面前了,少爷能不知道他来了?
「赵先生」对本仙君拱手,客客气气道:「冒昧来拜,唐突入院,三公子莫怪。」我也只好跟着拱手,「赵先生客气客气,今日能得先生至,求之不得。」
衡文今天过来,一定是奈不住好奇来看天枢星君的。
我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果然衡文装出一副略带疑惑的眼神,理所当然去看慕若言,慕若言站起身,我又咳嗽一声,「若言,这位是赵先生。赵先生,此是......」
衡文客客气气对天枢笼手一拱:「在下赵衡,是王府的幕仲。方才擅入,打扰言公子的棋兴,望言公子莫怪。」一双含笑的眼只盯着天枢。
慕若言拱手还了一礼道:「赵公子客气,若公子不弃,直呼在下若言就好,公子两个字万当不起。」
衡文看天枢本无恶意,但天枢此时的境况,见外人只能将他心中的苦水再多勾出来些。又有风过,慕若言轻咳两声,应该是把剩下的咳嗽费力咽了,又勉强向衡文笑道:「些许失仪,见笑了。」
衡文道:「在下是有点小事来寻三公子,便不打扰言公子歇息。」暗暗将我袖子一拉,我随他走到十来步外,低声道:「你怎的过来了。」
衡文在我耳边轻轻道:「南明帝君来了,就在前院。」
本仙君惊诧,「啊?」衡文道:「嘘。要装做全不知情到前院去。天枢气色不好,你先让他进卧房歇息片刻罢。」
我立刻回身,慕若言在石桌边收棋子。我道:「你进卧房看书歇息片刻罢,让下人收拾就好。」慕若言不理会,我只得由他在院中,与衡文匆匆赶往前院。
路上我问衡文:「南明帝君竟如此大胆,顶着南郡将军的名头公然到东郡王府?」
衡文笑道:「单将军痴情且有谋略,怎么会干如此蠢事,你看了就知道。」
前院情形令本仙君大惊。
十来个短衣打扮的人列在空地上,内院总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着山羊须子,在这些人前来回踱步。
那十几人是东郡王府新筛选入的家丁。
其中一条伟岸身影,身穿破衫烂裤,足登麻耳草鞋者,南明帝君单晟凌尔。
我曾设想无数种单晟凌潜入东郡王府的情形,命格告诉我他是半夜抢天枢,我便当他出现一定是在天色漆黑,月黑风高时。翻墙破门钻狗洞施展轻功落在房顶再飘然而下......种种可能都想过,万没想到他会在晴天白日下卖身做家丁进了东郡王府。
南明帝君还真他玉帝的痴情。神小秘谁
本仙君叹息。
南明帝君就这么卖身进来了,东郡王府的总官就这么收他进来了。
王府总管的眼睛是怎么长的。
单晟凌与他是南明帝君时的模样无甚大差别。身高八尺余,雄赳赳一副身板,两道斜飞的漆剑眉,一双精亮的老鹰眼。虽面有尘污头若鸟巢,站在这群人堆里仍然像瘦猪群中的一头野猪,一望即知非等闲。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个卖身当家丁的。
难道是因为命格安排?
总管拿出名册,开始分点记录。本仙君缓步踱过去,总管立刻垂手躬身道:「三公子贵安。」
三公子一出口,单晟凌两道刀一样的目光立刻向本仙君割过来。我只做没看见,点了个头,道:「都是新入府的家丁?」
总管答是,本仙君踱到众人前,装做一一审视,踱至单晟凌身边,徘徊片刻,只做打量,心中寻思。南明落入本仙君手中,为不辜负玉帝嘱托,本仙君要派他去做个甚么差事,让他见得着天枢却不能碰,两两同受煎熬。
劈柴生火看门的平常进不了涵院,南明太威猛,做不得小厮,思前想后,只有一样差使能让他入得了我院,见一见相好。
我沉吟完毕,向身侧的总管道:「此人,暂时让他倒各院的夜香罢。」
晚上,本仙君搂住天枢道,「近日天寒,我与你同被而眠。」
第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装做去后园吸晨气,避开众人耳目闪进衡文房中,恬着脸让他将我真身提出李思明的身躯。衡文欣然为之,再欣然与我回涵院,隐在半空看热闹。
单晟凌身着家丁行头,正在院中墙角处清点恭桶,伸手去提恭桶的瞬间,无意抬头,恰望见廊下羸弱的单薄身影。他似有所觉侧过身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天地凝固。
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会在楼台。
记得本仙君当年还是个人的时候,有个屡试不第的穷酸曾托人递了几首酸诗给我看,以示他的才华。当时我尚未伤情,看那怨诗愁句乐了一下就罢了,记得有两句写一个闺中怨妇的眼,说「近看秋水远看山,棠花夜重露潸潸。」将我看得大惊,近点看像水远点看像山,半夜看像两朵滴着露珠的海棠花,这样的一双眼长在人脸上,该有多么吓人。
我将想法如实的一说,代献诗的人没言语就走了,再将原话转与那写诗的人听,据说那穷酸摊开诗稿狂笑三声,一口鲜血喷在纸上,拂袖而去。再据说是进了深山老林或修道或参佛去了。
此时想起,我当年真是做孽,因为不学无术,将一个大好文人逼进了深山老林。这两句诗写得何其精辟,将其放在此情此境,何其妥帖。
天枢的双目如近看的秋水,南明的两眼是远看的秃山。这厢盛着说不尽的凄楚哀伤思慕欣喜与绵绵情意,那厢装着沉甸甸的思念与光秃秃的情。
望,也只是那么一望。单晟凌拎起恭桶面无表情地出了院子,慕若言故做镇定地回头,脸却不免白了些,刚抬步时还有些身颤。
衡文道:「被棒打的小鸳鸯确实挺可怜。」
我道:「而且打鸳鸯的那根大棒也让人恨是罢。」
衡文打了个呵欠,「南明帝君却没什么资格怪你,他当年做棒子的时候,下手可比哪个都很。」侧目看了看我,「青童和芝兰的事情你还记恨着罢。」
我冷笑,「怎么能忘。」
青童是东华帝君座下一个送信的童子。东华帝君与衡文交情甚好,带携的常下帖请我去会会棋局吃个闲茶。都是青童来送信,来来去去的就熟了。青童乖觉伶俐,因送信得以在天庭各处走动,谁料想竟一来二去的和披香殿的一个小仙娥芝兰有了私情。动了凡情,做了些天庭不该做的事。某天密会的时候不幸被当值的天兵抓个正着,一层层直送到玉帝面前。本来有东华帝君衡文与我说情,看玉帝的意思,也是粗略罚一下,贬到凡间就算了。偏偏南明帝君越众而出,说天庭自有规矩,不可因情面姑息,当按天条严办。灵霄殿上,昂然陈词。玉帝就将此事交给南明来处置。南明吩咐将青童和芝兰被押上诛仙台,斩断仙根,投入畜生道,若青童生为狡兔,芝兰定生做猛虎;芝兰为蝼蚁,青童就是穿山甲;青童做虾米,芝兰定是吃虾米的鱼。如此这般互残互克九世后方能为人。仍是互为仇敌,命无姻缘。
南明帝君当时不敢得罪东华与衡文,在灵霄宝殿上给本仙君按了个罪名,叫做鼓惑协从罪。说我身无修为凡根未清,大有暗示玉帝是本仙君教唆青童去调戏芝兰的意思。
谁能料到,就是这么一位南明帝君竟和天枢星君有了私情。他落到如今地步,本仙君难免要说他一句现世现报。
南明啊,你与天枢两两相望着实动人。你当年下令将青童与芝兰抛进畜生道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我道:「想起青童和芝兰,就觉得玉帝这么罚南明帝君挺公平。但这种缺德事天枢并没有做过,偏偏他受得罪比南明多得多,又不公平。」
衡文道:「你说此话又不怕被玉帝听见了。」
一前一后荡回衡文房内,本仙君又成李思明。衡文要去东郡王处应个卯,我自回涵院。慕若言握着一卷书在房中坐,眼却不在书上,不知望着何处神游。
本仙君上前道:「若言神色恍惚,思乡还是思人?」
慕若言脸上写着思人,嘴里道:「整日闲坐,偶思旧事。」
我在他对面站着,阴声阳气道:「哦,是当年与那故人的旧事罢。」慕若言不言语,本仙君将一手搭上他瘦伶伶的肩,一手抽了他手中的书,竟是卷高常侍的诗本。李思明的卧房是间半镂空檀木隔两进的叠间,内设床帐,外间有些古董玩器,摆着书案,可以做书房来用。本仙君将慕若言挪进来后,特意在桌头案几堆满凄苦小诗悲凉小赋,供他伤情。
我原想看天枢每天袖一卷诗蓄着泪水看窗外浮云,必是一番让人怜惜的形容。他却不领我情,前两天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摸了本易经,拿一支小狼毫,边看还边批注,这有什么好注的?大街上哪个算命摊儿上不摆一本。我瞧见那书页上注得密密的小篆牙齿就发酸。本仙君想,他爱看就看罢,总比闹着上吊跳河强。前日晚上,我都在床沿上坐了,他才放下书到床上来睡。好容易今天换了本诗,居然还是高适。
我拧着眉头看封皮,忽的蓦然醒悟。是了,他相好单晟凌现在在做将军,所以读一读高常侍的战诗,看着烽火刀光的句子,想象烽火刀光中的人。刚刚在院子里看见南明拎恭桶,需要读两句诗重新温习一下他真正骁勇的模样。
些许心思,我一眼看穿了你。我暗暗一笑,将书递还慕若言,「你已是本公子的人,旧人旧事便不能再想,从今往后,只能想着我这个人和我与你的事。」
天枢道:「这却难办。」
我没料到他竟敢驳话,道:「什么?」
慕若言合了书卷,侧抬头,清寒的双目看了我一眼道:「心不由己更不由人,怎可能说不想便不想。若应了,岂不是句谎话么。」
此话犀利,居然是慕若言当我面说的,情这个东西实在厉害,相好来了,人也不一样了。
我不以为忤地一笑,以示大度。拖把椅子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喝,慕若言望了一望本仙君的左袖,面色微疑。我方才记得袖子里硬硬的玩意儿是拿给天枢的,连忙摸出来,竖在桌上。
半尺高的竹筒,外皮青翠,里外都打磨的很光滑。我含笑问慕若言,「喜欢么?」
慕若言端详了一下它,神色有些勉强地道:「这个笔筒儿很朴实有趣。」
我将它向慕若言面前推了推,「不是笔筒,你瞧仔细点。」
慕若言神色更勉强地又端详了一下,沉吟不语。我温柔笑道:「这几天看你读易经,所以弄了这个东西给你。」从袖中摸出了几个铜钱扔进去,将竹筒拎起来晃一晃,「从今后你看易经闷了可以发一课,这个发课筒子你可喜欢?」
慕若言僵着身子看桌上的竹筒,我很得意,本仙君送东西一向送到点子上。看天枢的模样,肯定是感动了。
我再温声道:「你要是还想给人批八字,全府上下,想批哪个我给你找哪个。」慕若言张张嘴欲说什么,拿袖子掩住口,大咳起来,咳了数声后断断续续道:「多,多谢费心......我只是偶尔一看,却......」
我起身抚他后背,将茶水端过去让他喝了两口,「我也只是顺手弄来的,倒没什么情让你承,你爱这个,只当解闷好了。」
他喝了两口茶水,咳嗽稍停。我将茶杯放回桌上,慕若言看着那茶杯苦苦一笑。
我将落到地上的诗本捡起来放到桌上,没话找话地道:「没想到你看这个。我还以为你好看王摩诘与孟襄阳。」虽然本仙君在天庭时,每逢有行令联句献诗之类需弄文墨事,都要靠衡文帮我过关,但其实我做凡人的时候也念过诗的,也能和人谈谈。
慕若言道:「王诗与孟诗虽以淡泊悠远著,其实一位是富贵生闲一位是闲想着富贵。倒不如高适图名利便公然的图了,却痛快。」
我道:「也是,此公虽然言大行怯,诗写得铿锵,战场上无能。但这世上行同于言的又有几个?大多如高公尔。」欣欣然望慕若言的双眼,等着他往下谈,他却避了我视线,不再言语,拿起桌上的书放回案几。
我颇空虚,讪讪又扯了几句别的,踱出卧房去。
东郡王近日踌躇在自立与按兵不动之间,议事甚频繁。衡文一天都被绊住,没得出空来,我在院中徘徊时,遇见单晟凌七八次,他或在扫院子或在锄杂草。他心思很沉,见本仙君就很恭敬地请安,眼里不漏出半丝的精光。害得我一整天都在掂量,晚上拿刀捅他哪里比较合适。
天将入暮时,我总算见到了衡文,他面容甚疲惫,低声道:「你那位郡王爹实在不是一般罗嗦,你还要在这里靠多少日子,我怕我再这么陪他罗嗦下去,迟早有一天拿天雷劈了他。」
我陪笑道:「你莫躁,欠你的情回了天庭慢慢还,今天晚上我捅南明给你看解闷,可好么?」
衡文道:「你今儿一天都在琢磨着一刀扎在南明身上什么位置罢。」凑到我耳边道:「今天我入了更就去你卧房里等着。」
说得本仙君心中痒痒的,也低声道:「你说我扎南明哪儿好?」
衡文道:「随你痛快罢,扎心窝也行,反正死不了,有命格在呢,他不行了还有玉帝,你只管下刀。」本仙君听了此话后越发跃跃然,脚不连地回了涵院。
入夜,我坐在床沿上,瞅了瞅靠在床边悠悠然的衡文,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向灯下看书的人道:「若言,时辰不早,来与我共寝罢。」
这句话是命格老儿嘱咐我每晚睡觉前一定要说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是不是?所以衡文,能不能别拿出那么一副不厚道的神色来?
慕若言听这句话却已习惯了,熄了外间的蜡木然地走到床边,宽下外袍,散开发冠,只穿着素白内袍的身子在灯下越发显得单薄纤长。看了看床上,身子略僵了僵,还是慢慢掀开被子,躺下。
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本仙君昨儿晚上开始,要和天枢同被而眠来着。
衡文倚着床柱道:「你,不睡?」
我浑身如扎满了牛毛细针,当着天枢的面不能和空气讲话,应不得笑不得,老着脸皮脱下外衫掀开被子,探身扇灭了床头的蜡,再躺平了睡下。
一环环完成的很艰难。
慕若言念着单晟凌,听呼吸声也像在睁眼躺着没有睡着。衡文将我提出窍,低声笑道:「每夜与天枢同榻共被,可生出情来没有。」
我干笑:「不是南明来了要把戏份做足么,昨天才开始,今晚上一过估计就不用了。」
衡文道:「睡前那句话,喊得亲切。」
我抖着脸皮道:「命格教的,不能不说。」
衡文可能觉得嘲笑我够了本,就没再说什么,同在房里坐下,衡文打了个呵欠,我道:「你今天一天劳累得过了,其实该早些歇着,不然床上的李思明借你,你附进去躺躺。」
衡文懒懒地道:「罢了,那张床你和天枢去躺罢,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我也怕好附不好出。」支着在桌前小憩了片刻,近三更时,风声萧萧,有黑影从窗前过,一把薄薄的刀刃伸进门缝,拨开门栓,门无声无息闪开一条缝,漏进一阵夜风,本仙君与衡文顿时精神大振。看那黑影轻轻潜入房内,单将军,你终于来动手了。
黑影半蹲移走,趁着月色进内间靠近床前,手中的兵器在黑暗中寒光烁烁,我和衡文在隔板处站着,我忍不住道:「一张床上睡两个人,黑灯瞎火,他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天枢哪个是我?亮着兵刃不怕误伤。」
话正说着,南明在床前站定,手中忽有荧荧光亮,却是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另一手用刀尖挑开床帐,天枢正睡在他站的这一侧,南明用夜明珠一照,便能看见慕若言。
我与衡文荡到床头伸着脖子看,帐中的慕若言像有所感应,竟猛然坐了起来,夜明珠的光亮里一对鸳鸯四目相对,一时都凝固。
他两人倒不怕旁边睡的本仙君李三公子醒了。
衡文道:「该轮着你了,还不回去爬起来?」
我道:「不急不急。」
单晟凌一把握住慕若言的手臂,将他拉下床,举起寒光闪烁的短刀干净利落向床内砍去,被慕若言伸手拦住,「莫伤他性命。」
这一声低低的,我听得清楚。
单晟凌道:「怎的?」两个字寒得像千万把冰刀。
何其罗嗦!跑路要紧,两位。
但这二位就是不跑,偏要罗嗦。慕若言道:「他不曾做过什么,不算个坏人。」语气极清淡,譬如在说一棵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