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打结的?”他摇了下自己的腰,我一个个激灵灵清醒过来。
“怎么?”我痴呆状。
“不光是不好看,一边大一边小的。而且啊,你预先打个死结儿,一会儿解不开就麻烦了。”他嘟着嘴朝我抱怨,转念间,又笑开了,“待会儿就罚你细细帮我解开。”
“包子,你真是从千年之后来的吗?”他转过腰身,用背对着我,继续手里的活儿,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过来。
“嗯。”我不假思索,回答得异常坚定。
“那我们俞城千年之后是什么样子的?”他淡淡地问,就像是问今天吃什么一样,语气平静寻常。
我对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此时他希望什么样的答案。是告诉他一个真实的悲凉,还是一个虚假的美好?
他正在擀面皮,丝毫没有被我的迟疑干扰,只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就知道了。原本的我肯定是害怕,舍不得。所以,天神才会降下惩罚。如今,他派你来,是再给我个机会呢?”
“什么?”我还是茫然听不懂。
我还来不及思考,他却突然转过身,手里托着个东西,凑到我眼前炫耀,满耳朵是他快乐的声音:“瞧,这可是我做的。”手掌托着的是个拳头大小的面团,应该说是——包子,特别的包子,顶端收口的地方,还特地的捏出七瓣花的造型。
我扑嗤笑出声来:“你说的好吃的,就是指这个啊。”就想着寻我开心,吃包子不就是吃我么!
“不好么?”他像个讨表扬未遂的小孩,有点沮丧,恨恨地说。“不好,你一会儿就别吃。”
“不给吃包子,也得给我吃点其它的吧。”我无声地哀叹,这小孩真没人性。
当大蒸笼里散发出七苦花香气的时候,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扁塌塌的肚子很没有志气地咕咕直叫唤,香气真是很勾人啊。十三依旧拿他倔强的背脊对着我,乘着他没留意,悄悄溜过去,想着窃取几个解解馋。刚掀开笼盖,一股灼灼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香气狂喷而出,烫得我惊叫一身,撒手躲开,拿烫着的手指捏自己的耳朵。
“谁让你想偷吃了?”十三带着得意的坏笑趁机嘲笑我。
我抗议:“哪里偷吃了,我帮你看看熟了没有。”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小心去拿屉笼,娴熟敏捷地取出几个雪白粉嫩的包子放在碗碟里。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吹着热气,狠狠一大口咬下去:“我以前很喜欢来做东西给父亲吃,七苦蜜糖糕就是我做的呢?嘻嘻,你后悔了么?我做的东西,别人想吃还吃不上呢,你竟然还嫌!”
我真得后悔了,那肆溢的甜香和他故意夸张的酣畅让我连肠子都悔青了:海水不可斗量,包子不可貌相阿,真不该那么早就暴露自己的态度,这下可吃亏吃大了。我腆着脸,蹭在他身边,乘机使劲大口嗅了嗅包子的香气,悄悄咽了咽口水:“我讲个故事吧,如果你笑了就不准生我气了。”管不得他答应不答应,我低着嗓子,认真地说起来:“从前有个包子在路上走啊走啊,走得饿了,就把自己吃了……”
他本来还是认真听着得,没料到故事戛然而止,愣了下,片刻就憋不住地大笑起来,猛点着头,从碗盘里抓起一个包子强行塞进我的嘴里。我感觉他带着热乎乎七苦花香的柔软嘴唇在我脸上飞快地啄了下:“以后,我就叫这个——十三香包子。”
十三香—包子,还是十三—香包子,还是十三—香—包子?我感到一阵眩晕。
吃饱之后,身体总感觉有些懒懒的倦意,坐在桌边,也有点坐不动的疲惫。十三的坏脾气也减弱了不少,乖乖的把自己的脑袋靠在我的左肩,睫毛沉沉地垂下来:“我们俞城只有语言,却从没有文字。不管未来怎么样,我希望我们俞城的历史和文化也能传承到千年之后。包子,你教我学写字好么?”
“想学什么字来着?”我点点头,左右寻望了望,随手找了根细竹签,就着面粉,摆出气势磅礴的书法架势来。他在我肩头笑得微微有些颤动,声音悠悠传来:“千年之约,勿使相忘”。
字字如锤心上,我的肩臂压了千斤重石一般不堪重负,一笔一划,他的纤细的手指,随着我的自己写下的字迹缓缓移动。仿佛重新濒临了穿越千年的那个界点,幕幕场景来回闪现。
门外一阵杂乱人声,却是有人在门外回话:“少主人,众位大人们来齐了,都在殿上候着呢。天师着小人来问少主人什么时候去。”
十三的手蓦然一沉,轻轻抿了下嘴唇,嘴角的笑意淡淡隐退下去。
06.神的怒火
晚饭的时候,十三满身疲惫地回来。虽然看得出他努力地表现平常,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莫名的焦虑不安。我在天师和十三说的那些我听不懂的话,好像阴霾层层覆盖在心头。不用问凭我绝顶聪明肯定猜到,俞城的危机正在步步临近,他作为一城之主必然负担沉重。我担心这连续下去折磨下去,他身子受不了,因此悄悄在他的饮水里放了颗安眠药,骗他喝了。他饭刚吃完,果然就难抵倦意,昏昏睡倒。
我轻轻搂住他的身子,任凭他迷迷糊糊地往我的怀里钻,身上淡淡的七苦花的馨香让我着迷,真舍不得放开手啊。滴嗒滴嗒……腕上手表走针的声音在这寂夜里格外得清晰,催得我好一阵心烦意乱——这个时候这手表走的什么时间?你搞得清日子么?我烦躁地举起腕表,时间大概没错,晚上七点的样子,但是日期却显示着二零零六年十月十二日。破表!我恼恨地恨不得把它扔出去,我记得我在未来待得最后时间应该是十月十三号的半夜,差不多零点的时候。时空转移也不至于把它震动成这样,整整差了一整天么!
二十四小时……这难道是……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般在脑海一闪而过,我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唤来小丁,央她带我去见天师。
夜色下的宫城,好像一个庞大深黑的巨兽,让人心生寒惧。虽是远比不上故宫的恢宏庞大,但雕龙画栋,别有风格的极致铺张,我特意记下行走的路线,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迷了路。
天师的居所在宫城西侧的清风阁,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的满院子的七苦花散发幽幽清香。月色如水,花影摇曳,天师背手立在中庭。
“我等了你很久……”他转过头面无表情,仿佛一切仅在掌握。月冷如霜,苍凉肃穆。
“我是等十三睡着了,才出来。”
“少主人……”提起十三,竟也让这个硬邦邦的人心生怅惘,“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为什么来。”
“那你说说看?”我冷笑他的故弄玄虚。
“第一想问这天神预言何来?第二想问这破解之法如何?”
“那你打算怎么回答我呢?”
他在黑暗中转过头望着我,像是思考了很久,才开口说:“其实,你应该比我更知道俞城未来的命运。”
是,我知道,我知道俞城倾城最终陷入湖底,沉睡千年,成为千古之谜。我对视他的眼睛,怀疑他是和我一样的人。
“我们俞城是天神佑护下的城池,我们都是天神的子民,阳光雨露、花草鱼虫,我们的食物、美酒、可蔽风雨的楼宇,可挡寒冷的衣衫……所有一切幸福安宁的日子都是天神所赐。”我记得他的这段话,因为十三曾经也诵念过,可说实话,十三诵念的时候像歌唱那么好听,而这个天师……我怀疑如果真有天神,他是否真的愿意聆听这样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声音一直在他耳朵边叨叨扰扰。
他没有留意我躲在暗处的讥讽,垂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着:“先主久来无嗣,便向天神祈祷,为他赐一男丁,以继传血脉。当天夜里,先主得蒙天神托梦授意,说天神体恤先主之情,将自己座前爱徒遣入人间,向先主尽人子之责。但十六年后,须将爱徒送还给他。若有违抗,只待天神使者降临,天神必然要降下灾难,七日之内毁灭整个俞城。先主欢喜至极,自然全盘答允。那次祈福之后,没多久夫人便得了孕,怀胎十三个月,才终于降诞。”
原来,十三的名字由此而来。怀胎十三个月,呵呵,小子也挺能折腾的。
“先主老来得子,对少主人是万分宠爱。少主人三岁那年因摘了朵七彩野花,送给夫人戴,嘴里还口齿不清地说‘七苦’‘七苦’,先主就把这花命名‘七苦花’,并让人宫里宫外种植这种花儿。有种得好的花匠,还会得到他的奖赏。那十五年,真是美好,俞城就像天堂,人人都那么喜爱这个天赐的少主。”
“但少主人很快就到了十五岁。先主答应送还的日子到了,可先主怎么舍得?他只瞒得少主人,将这一切告诉我,与我日日向天神请罪祈祷,希望能将少主人永远留在身边。但是,天神已经怒了,那一年先是夫人去世,第二年便是先主。今年少主人十七岁,成为城主的第一年。作为俞城的天师,可七苦花开第一天,你,神使就来了……”
“当他昨日跟我讲起你的时候,我明白,天神的惩罚已经开始,我们惟有请求天神的原谅,才能使俞城躲过劫难。我已经把真相将少主人说明,我们尊重他的意愿。如他不愿意回到天神的身边,我们俞城的城民也将会与他共同等待天神的惩罚。”
可十三决定要拯救俞城……我想起了他那一夜长跪的祈祷,这一切究竟是天神名义下的巧合,还是科学让我忽略了神明的力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在四肢百脉蔓延开来:“十三让你准备什么?”
“少主人让我们准备明天的祭典,为俞城请求天神的饶恕。”
“那他会怎样?”我几乎没有勇气问他。
“喝下七苦花香的毒酒,装殓在七香花的礼盒,沉入到苦海湖的最深处……”
他不急不徐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让我不寒而栗。眼前仿佛交叠浮现的是那石棺中雕像的模样,那不是匠人雕凿出的作品,那就是曾经活生生的他啊。
“那七苦花的毒酒,让人身体变成石头一样僵硬,石头一样千年不腐?”
天师神色微微一变:“是的,这个你自然比我还明白。”
我明白个狗屁,又拿神使来说事儿,我皮笑肉不笑。
他感觉到了我的沉默,说:“明天,你,作为神使参加祭典仪式。走,我带你去祭坛……你会明白一切!”
祭坛,在整个俞城的中心,巍峨而恢宏,站在它的脚下,仰头望去,是一种直彻心底的敬畏。这就是宗教对人的威慑力,用外物创造令人叹为观止的神奇,用内在精神统治信徒的言行。在这样的建筑物下,你怎么不感叹它的不可思议,感叹伟大的天神无所不能。你必须仰起头来瞻仰他,必须建筑高可攀天的祭坛才能向他倾诉,聆听指导。
这么个神圣的地方,没有人守卫,所有的城民,质朴的信徒都谨守着对天神的敬仰,保持着与天神的距离。只有天师和“神使”在这夜色下,往最高的地方攀爬。要与神明走的近些,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仅要有虔诚的心,还有有足够强健的体魄,折磨身体是对信仰的考验磨砺。
祭坛的最高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地面平整地拼合着琉璃金砂镶嵌的砖面,大约百米见方。中心石柱高可擎天。当时小抽湖底所见朴拙的石台,与此时所见竟是很大的不相同,千年的变迁足以毁灭一切的眩目光华。我赞叹,以俞城与世隔绝的小城,这样的以人力物力,如何能建造这么精美绝伦,叹为观止的建筑。
这里当真是俞城的中心,最高的地方。将整座城纳如眼底,俯首可见城民行走止息,仰天可辨风雨变化,高耸城墙外,东南是蔚蓝不见边际的平静的湖面,紧挨在西南方向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绚烂花海。谁又能相信,会有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毫不留情地敲碎这么个宁静祥和的普通平常的夜?
天师在神柱下叩俯拜倒,口中诵念着祷词。我立在他身后,仰望神柱顶端。那里夜空幽深澄澈,明月斜挂,数点星辰,高处寒风无遮无拦扫荡而来。我懊恼,没有穿得厚实一点在出来,这远古的风就是他妈的冷。
“你让我看什么?”好半天,我憋出一句话,冷得舌头有点不利落。
天师又恭敬拜伏完全后,才站起身来:“神使”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是,你可以叫我……”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真实名字告诉他,“你可以叫我包子。”
他略略有些诧异,可还是保持着天师的风范,那么坚持,不肯让步,即使是一个名字:“神使就是神使,站在这里的人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比如你是神使,我是天师,而少主人是祭礼……”
祭礼……这个词让我冰冻彻骨,疼到麻木。
“明天夜里,我们将在举行祭天的仪式。盛放祭礼的石棺将在这里,接受天师祷告的洗礼。再由神使把祭礼和全城民众的虔诚之心投入苦海湖。到时,必将有天兆显现,神使也才得以回去复命。”
“为什么是明天夜里?”一定要这样,我才能回去么?以他的离开作为代价?我苦涩自语,从没有那么强烈地不希望自己这么快回去。
天师望向城外远不可及的苦海湖,缓缓说着:“天神最后的惩戒即将到来。这两日城里已经有了不祥的征兆,鸡鸣狗躁,牛马不安。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明晚是月亮最为盈满的时刻,天神可将一切赤诚之心都收入眼底,洞悉一切。”
原来竟是这样?我混沌不堪的内心,像是有千万个小虫不断啃噬,那为什么少年的祭礼已经沉入湖底,而俞城的灾难却也无法幸免呢?那是天神的愤怒无法遏制,还是俞城的祭典来得太迟。而我,我的使命呢,究竟是冥冥中来督促这一切的发生,还是……然而我,又有什么能力能避免这一切?
“十三的牺牲真有用么?”我无声叹息。
他一愣,没有马上回答我,但他凝重的表情告诉我,他从没有想过这个“如果”。
“如果这样的补偿,也无法平息天神的怒火。我们也只能为自己曾经的错误付出代价。”
一股气息在强烈撞击我的胸腔,我脱口而出高声责问:“那就任凭整个俞城,所有无辜的城民都摧毁么?”
“否则那又能如何?”回应我的是一句淡而无奈的反诘。
天师的反问,让我语噎。
我最后问他:“你希望,少主人这样离开吗?”
他的脚步一滞,轻轻叹息:“我又能如何选择。作为天神的耳朵,我听命于天神的旨意,作为城民,我听从城主的旨意。若说这十七年,先主不舍得,我又怎么舍得?”
我们一前一后从祭坛上下来,沉默无语。我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我却找不到我要的出路。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一半是因为刚才爬上去时的辛苦,另一半却是因为当知晓真相时内心的压抑。回到千年之前,我就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难道,纵使跨过千年的距离,也无力改变最后的结局么?
07.七苦花籽
没有想过这一颗安眠药对于十三的作用这么大,他死沉死沉地睡到第二天早上天亮,才被我折腾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