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苏,单名一个白字。”
“苏白……苏白……”那素衣男子将苏白名字重复念了两遍,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抬头,眼中光芒璀璨,“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你就是礼部苏侍郎家的公子?”
素衣男子最后一句话,虽是在问,却已经是半肯定的语气了。
苏白点点头,视素衣男子面上惊喜交加的神色如不见,转过身随颜华的脚步而去。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
“礼部苏侍郎家的公子,惊才绝艳……”
“原来这就是苏侍郎家的公子啊!”
当许久未曾听过的话,再次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只感觉,所有的那些前尘过往,不过如幻梦一场。
第七章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大梁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说的是礼部侍郎苏谦谨家的公子,惊才绝艳的苏白。
但是,仅限于十七岁以前的苏白。
苏白小时候是极讨大人喜欢的孩子。当别的三五岁的孩子还在呜哇呜哇一面读着三字经一面暗地里和夫子捣乱的时候,苏白就在高及颈的桌案前坐着,将“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背得字正腔圆。
那时长乐候夫人刚迷上昆曲,隔不了三两日便请各府夫人在自己后院子里听戏聚会。恰巧有日苏夫人将苏白也带了过去。
苏白自小就长得好,粉雕玉琢的精致模样,让各府夫人见了,立马将他围在中央逗玩,最后反倒将台上唱主场的戏子冷落起来。
苏夫人也是有心现弄,要自己儿子在众人面前背首《上邪》。
才四岁的孩子,站在五月灿金的阳光里,将一首《上邪》背得一字不差。他那粉嫩粉嫩的脸颊,如墨玉般的眸子,微挑着的隐现桃花的眼角,衬在身后一池碧荷,让众人看了,都不由扼腕,怎么这么冰雪聪明的孩子不是自己家的。
长乐候夫人也在一干扼腕叹息的人之中,她抱起小苏白点点鼻头,夸道:“苏夫人真是有福气,小公子这么聪敏,长得又好,今后怕要迷倒整个大梁的女孩子吧。我们侯府的孩子怎么就没这么争气呢?”
九岁的颜华恰巧进后院来,听到长乐候夫人的话,冷着脸瞧了苏白两眼,不屑地说道:“男生女相,有什么好!”
长乐候夫人和苏夫人脸色同时一僵,颜华的娘亲是长乐候如夫人,见这情形,她伸手拽过自己儿子,厉声喝到:“胡说什么,给苏夫人和小公子道歉。”
“没那个可能!”
颜华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他满心忐忑的娘亲和一脸尴尬的长乐候夫人以及苏夫人。还有长乐候夫人怀中黑眼珠骨碌碌直转的小苏白。
再往后,长乐候府的昆曲还是一样的唱,各府夫人也是一样的去听,只是颜华和苏白两个孩子却是生上了仇。颜华对苏白冷言冷语,而对任何人都笑脸相迎的小苏白则一看见颜华就往旁边跑。
苏白正想得出神,面前的纸忽然被抽走,抬起头来,见颜华手里拿着他新抄的佛经,视线却紧紧锁在他身上,问:“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苏白站起身,望着颜华稍挑眉,“没想什么。”
只是觉得,世事如棋,难以预测。
谁能料想,当初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会走到今日这种奇怪的境地。彼此间,会有这种奇怪的纠缠。
苏白的笑容,如之前在大殿之上看着佛祖时的笑容一样,虚幻且飘无。颜华手一伸,将苏白拉入怀,“苏白,不要这样笑。”
苏白这种空乏虚无的笑容,让他有种无法掌控全局的慌乱感。
新抄的佛经随颜华的动作撒了一地,纷纷撒撒落在两人脚边。苏白低眉垂眼,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页纸上墨迹未干的圣语。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颜华,你可知什么是罪恶?”感觉到那人温热的唇映在眉心,苏白闭上眼睛,缓缓道:“如你我现今这般,违悖伦常,便是罪恶。”
颜华唇稍住,半晌道:“罪也罢恶也罢,都是我一人的罪恶。纵使天要罚,我丝毫不在乎。”
妄自决定所有的态度,不屑一顾的语调,苏白忍不住又笑。这才是颜华,自以为是,视天下为无物的颜华。他仰起脸,面上带着笑,眼角微微上挑,眼中似有绯色光芒,似三生河两岸开得漫天的桃花,“颜华,你总是这个样子,自以为是地决定别人要走的路,却从来不管别人要什么想做什么……”说话间,苏白原本阻隔在两人间的手垂到身侧,又道:“霸道、自私、顽固,不肯给人留半点退路。”
本以为身前的人会动怒,却不料,等了许久却仍是和风细雨,只是原本映在眉心上的吻固执地停驻在原处。帜热的温度从他的唇上传来,如不灭的星火,意欲化开万年霜雪的冰封。
良久,紧贴眉心那一簇火焰终于移开,苏白觉得额上一点凉意,抬眼所见,是颜华飞挺的眉挺直的鼻梁,以及那明朗如星的眼中,若山峦起伏般的层层黑墨。
“苏白,遇上我,你注定没有退路。”
我们都没有退路。
苏白低声应道:“我明白的。”
既然是纠葛是罪孽,那便无路可退。
颜华一手握住苏白垂下的手,掌心相对十指交缠,另一手手指点在苏白眉心,点在他自己唇刚刚停驻的地方,似有似无地擦着肌肤流连。
“苏白,离他远些。”
“他?谁?”
颜华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话,苏白当时没能明白过来,但等话一问出口,他脑海中忽然现出白日里那笑容儒雅的素袍男子的影子。苏白待再说什么,颜华却已负手背过身去。再等了一会,便听颜华说道:“今天和你下棋的人。”
苏白俯身,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道:“我虽然赌给你一年的时间,可我仍有结交朋友的自由。”
颜华转过身来,看着俯身收拾佛经的苏白,眼中情绪迷蒙不清,“你和他,不会成为朋友。”
“呵……那位公子气度不凡,温文儒雅,如王谢一般出尘的人物,像我这般无能纨绔子,妄想与他结交倒真是辱没了他。”
颜华面色一沉,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看苏白收拾好地上的佛经,站起身,望着他自嘲地一撇嘴角,笑罢,又问道:“虽是如此,但你不愿我与他结交,也总要有个理由吧。”
“温文儒雅?如王谢一般的人物?”颜华盯着苏白双眼,冷冷地笑着问:“苏白,你可知他是谁?”
苏白将手上的佛经放到一旁书案上,不咸不淡地答道,“不知道。”
“刑部右侍郎杜凌,朝中出了名的杜修罗。呵,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从哪里看出他温文儒雅的气质来了。”
听到杜凌的名字,苏白登时一愣。就算他对朝中的官员不了解,但刑部右侍郎杜凌的名声他还是有所听闻。据说此人行事阴狠毒辣,决绝专横,性格也是乖张肆意,在朝中很不得人心。时常有朝臣弹劾他。可说来也怪,当今圣上一向宅心仁厚,却对杜凌这个修罗信任万分,每每有人弹劾杜凌,都被圣上以各种名目压了下来。
专横独断、肆意乖张。
苏白实在很难将这些形容词与那个古柏下温文笑着的素衣男子联系起来。可传言若是真的,那这位杜修罗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苏白勾了唇角笑着说:“他便是杜凌么?和传言中的样子真是差太多……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信与不信,你都离他远些。”颜华转过身来,环臂在怀,言语凌厉。
苏白挑眉,笑了笑,开口轻声应道:“恕难从命。”
厢房的门突然大开,暗夜的风夹了凄凄的寒意,将案上才整理好的佛经吹散一地。颜华的背影,在黑夜中显出几分寂寥。
苏白扯起唇角,自嘲地笑。
寂寥,这样的词,怎么会出现在颜华身上。
第八章
翌日清晨,苏白才走到前殿外,便听见远处寺钟声阵阵,庄严肃穆。随即,殿内众生唱诵的佛经便一潮一潮漫出门来。苏白眨眼,再看那近在足前的佛殿,似与之前有些不同,就像是在瞬间升起佛光万丈,圣威凛然,不可亵渎。
颜华就在那大殿上,盘膝坐在慈眉善目的住持身旁,坐在一干神色圣凛不可侵犯的寺僧中央,将佛家箴言声声听入耳。
苏白收回脚步,转身疾步走开。走过西厢拐角处时,一道声音突然唤住他,“苏公子,请留步。”
苏白转过身,顺着声音看过去,昨日与杜凌下棋的苍天古柏下,杜凌素袍银簪,望着他淡淡一点头微笑。
“苏公子起得挺早。”
“杜公子似乎更早些。”
苏白也是朝杜凌略一点头,权当见礼,但脚还停在原处,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昨日在下失态,未及告知苏公子姓名。不想公子倒已知晓了,想来是西陵侯告诉公子的吧。”见苏白不语默认,杜凌脸上的笑似乎更淡了点,眼神也更沉静了些,道:“不瞒公子,今日我是特意在此等候苏公子。”
“哦?”苏白闻言挑眉,问:“杜公子找苏白有事?”
“有……”杜凌说了声‘有’,顿了顿,伸出手去摆弄面前石桌上的棋子两下,接着又道:“但也没有……”
苏白顿时笑了,斜飞的眉又挑高了些。他越过回廊走到古柏下,面对着杜凌坐下。“杜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不过依苏白来看,修罗这两字,和杜公子真是不相称得紧。”
乍听对方提起修罗的名号,杜凌脸上并没有不悦,相反比先前笑得灿烂了些。他凝视苏白,笑问:“那么依苏公子你看,修罗这两字和谁要相称些?”可不等苏白说话,杜凌他自己又接了自己的话说道,“苏公子是不是想说,修罗这两字,这大梁城内除了西陵侯颜华,有谁称得上?”
杜凌笑起来,眉心那一点殷红朱砂如红玉般,将他清秀的眉眼映照得生动灵活。苏白深深看了杜凌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去。他修长如竹节的手指,从青瓷棋盅中掂了粒棋子,‘哒’的一声敲上棋盘。白皙的手指与黑色的棋子,动静黑白,交错如一副水墨画。
“杜公子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过聪明。”
杜凌温文浅笑,也随着苏白掂了粒白子放上棋盘,“若论聪明,杜凌可不敢居上。惊才绝艳的苏公子,文景八年的头名会元此刻正在我面前,杜凌若自称聪明,岂不让他人笑话?”
苏白眉心轻跳,文景八年,说不上该喜还是该怨的年头。
文景八年,苏白十七岁,春闱会试头名会元。当时众人都以为状元是他囊中物,他却一病数月,莫说错失状元之位,就连之后的授官也莫名错失。
文景八年,颜华大败突厥,封西陵侯,荣宠万分。
文景八年,黄河大水,前朝太师殷正贪污舞弊,三朝荣宠一遭殒没。
尽管苏白心中各种情绪翻腾,面上却一点不肯表现出来,他若无其事地举手再跟上一子,轻描淡写地道:“惊才绝艳……呵呵,杜公子未免高抬在下。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苏白这等纨绔无能子弟,还能配上这四个字。”
杜凌摇头,“苏公子何必自谦。是否当得起惊才绝艳这四个字,你心里自然比杜凌清楚。说实话,对于你,我一向仰慕得紧,只是一直没有结交的机会罢了。”
苏白抬起眼睑,浓密的睫毛张开,恰如一席淡墨挥就的帘子被挑起,将他眼中深邃尽显。他眼角含笑,面带春风,言语间有着几分轻佻的意味。
“杜公子风采照人,有若芝兰玉树,苏白也是仰慕得紧。杜公子家可有妹妹?若有,一定是和杜公子一样的美人。不知道杜公子可否替苏白引见一番?”
苏白明显是轻佻调笑的语调,杜凌偏偏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家中倒是有个妹妹,年方及笄。可惜长得不像我,家中也替她许了人家。只能让苏公子你失望了。”
苏白面上微讪,杜凌仔细瞧着他的表情,过一阵,忽然笑了。苏白给他笑得莫名,却又不好意思发问,只能埋首专注于棋局。见他如此,杜凌也不再多说什么,同样将心思放在桌前棋局上。
棋场如战场,举手间风云万瞬,两人于棋盘上布局设阵,几番来回反复,待一局棋终了,天色已是大亮。
杜凌身后更不知何时站了个小童。那小童灰衣小帽,见杜凌与苏白在下棋,也不敢上来打扰,只是小心翼翼地隔了杜凌一段距离站着,垂手一副恭顺的模样。这会,他见自家公子终于收了棋局,这才上来说话。
“公子,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你打算何时动身下山?”
苏白闻言一愣,抬眼看着杜凌,“下山?”
这小童开口便问杜凌何时下山。
可杜凌却一大早就在这与他闲聊下棋,悠闲散漫得紧,哪里有丝毫要起身成行的样子?
杜凌挥了下手,先吩咐那小童收拾棋局,然后才向苏白解释道:“我等会便下山。杜凌是劳碌命,比不上西陵侯和苏公子的悠闲,不过才告假三日,便被催着回去。”
苏白站起身朝杜凌一拱手,道:“杜公子贵人事忙。苏白就不再打扰,日后回京有缘再会。”
苏白客套完就准备离开,可他脚才跨出去,杜凌的声音便响起来。他的声音低缓平稳,如脉脉流水,拨人心弦。
“苏公子,杜某看你此时也无事可做,不如送在下一程?”
苏白的脚步生生止住,回过头来看杜凌,只见杜凌朝他略一欠身,脸上的笑容温文和润,如水墨渲染的秀雅眉眼透着儒秀。他丝毫就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于突兀。而外人看他的神情外貌,也像未觉得他的失礼。
看着眼前的杜凌,苏白心里忽然生出一些模糊的念头,这个人被满朝文武称作修罗,总也是有些原因的。
而杜凌见苏白没有应允,展眉略略带笑,又道:“其实,若不是遇见你,昨日我就该下山的。为此,苏公子似乎也该送我一程。”
……
约莫一个时辰后,苏白满心懊恼站在山门之前。
身侧,是依旧面带微笑的杜凌杜公子。玉树临风,风流雅致的杜凌杜公子。
眼看着杜凌的随人带了行李远远走下去了,杜凌却还是在自己身侧站着,苏白忍不住道:“杜公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
杜凌朝苏白拱手一礼,“苏公子,后会有期。”说罢,举步顺了山道下山去。
苏白看着杜凌衣袂飘飘的背影叹了口气。
终于是送别了。
自己定是让这杜凌吹昏了头,才随他来走这十里山道。
叹完气,苏白瞧着那绵延而上的石阶,认命地往上爬。
才走了几阶,身后杜凌若流水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山道之中显得清晰无比。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苏白,见到你我很高兴。”
苏白猛然一怔,杵在原地。半晌,他扯了唇角不在意地笑笑。
那个苏白,不是他。
再抬头,绵延而上似通云殿的石阶蓦地被阻断。
青衣男子冷眼站在几步外石阶之上,他的影子顺着阳光投下,将苏白完全笼罩。
“我记得我说过,叫你离他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