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到医疗室对一个护士说:“护士小姐,302室的病人伤口裂开了,能为他重新包扎吗?”
这是我最后一件能为他做的事了。
23.马德里悲歌
我没有再到医院去,我打算用自己换他的生,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
我拜托卡门每天到医院照顾佩洛。堂娜夫人是靠不住的,她喜欢的是生龙活虎的金色斗牛士,而气息奄奄的如同病猫一样的佩洛,只能孤零零地在病床上等待重返赛场的一天。
每天从医院里回来,卡门都会为我带来佩洛的消息。
他吃东西了,他四肢能活动了,他可以下床了,他不再赌气肯配合医生治疗了,他的病好得很快,他甚至愿意和卡门开玩笑:
“等我拿到西班牙第一的名次,我要和你在太阳广场跳一只斗牛舞,让全西班牙的人知道,我是最棒的斗牛士。”
“哈哈,那我一定要订做一身金色的大摆裙,这样才配得上最棒的斗牛士。”
“那一天马上就会到来,卡门,你等着瞧。”
“让萨维奇也为我们鼓掌!”
每当卡门提到我的名字,佩洛立刻就紧闭双唇,摆出一副扫兴的面孔,或者转移话题,或者干脆不再继续交谈下去。
“萨维奇,他都不愿提起你的名字。”
卡门嘟着嘴,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五指交替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这样怎么行?你们反目成仇了。”
我笑着摸摸为我打抱不平的卡门的柔软的头发,安慰她道:
“这正是我想要的,他不再需要我了,我可以放心离开。”
卡门负气地叉起腰:
“我不懂萨维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意大利?我们这样生活下去不好吗?”
“我有要事在身,一定要回去。”
“那也可以回来啊。”
“我不知还有命回来么……”
“你去找那些要杀佩洛的人对吗?一定是!”
我为这个姑娘的聪慧而庆幸,与佩洛相比,她似乎更了解我的思想。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你,如果那些人不解决,大家就会朝不保夕。”
卡门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长气,大叫着:
“萨维奇,如果佩洛知道这些,他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得去自杀!”
我摇摇头,依然面带微笑,他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卡门,如果我回不来,你最好把佩洛带回隆达,堂娜夫人并不可靠,我担心,佩洛留在她身边不会有好结果。”
“嗯,我会尽力的萨维奇。不过佩洛恢复得还真快呢,不但生理,还有心理……他明天就能出院了,而且决定参加下周的全国斗牛总决赛。”
“他还是个孩子,意气用事罢了,也许他想通了,对我的感觉不过是暂时的依赖,慢慢地适应就好了。”
“你也是吗?”
我无语,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久没喝酒了,在酒柜里,还有我存放的最后两瓶法国白兰地。
“要喝点儿吗?”
“不要,你也别喝了,对肠胃损伤很大。”
“最后两瓶,我不想浪费。”
我从酒架上抽出酒杯,起开其中一瓶斟满。
卡门对我的臭毛病已经无可奈何,她叹着气说道:
“佩洛邀请我去观看他的比赛……”
“唔……”我端起酒杯,细细地饮着,干裂的嘴唇渗入了美酒的芳香,混合进血液,周身的细胞立刻活跃起来。还是酒好,它能让人忘掉一切。
“美味可口。”我扬起酒杯,以掩饰依然关心那场斗牛大赛的意图。
“他也邀请了你,让我和你一起去。”
“是吗,但那天我要上飞机。”
“比赛在中午,你离开前还来得及看完。不过,如果你不想去,他说也不必勉强。”
我略一沉吟,既然不耽误离开,最后看他一眼也好,斗牛场上,那个毫不畏惧和公牛对峙的男孩,目光异常冷峻的斗牛手,始终深深印刻在我脑中。
再看他一眼,我会更有勇气干下去。
“不,我要去。”
“真的?”卡门欢欣雀跃,看来她本不抱任何希望。
“最后为他加油。”
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是他的希望。
斗牛总决赛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卡门果然穿上了新订制的金色礼服,像个公主,我则携带着收拾好的行李与她一起乘车赶往斗牛场。
“我预定了最好的位置!”
在人声鼎沸的斗牛场,卡门一边拉着我在座位的缝隙间穿行,一边回头对我说:
“在看台的最前面!正对赛场!佩洛也能看到我们!”
我点点头,提着箱子在欢呼雀跃的人群里往最好的位置走去。
我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安顿下来。果然是最佳角度,能够看清场地的一切活动,甚至连被大幅广告牌遮掩的牛栏后的公牛们,它们刨蹄喷气,等待一展雄风的气场都扑面而来。
更别提穿着各色绚丽彩装,等待一试身手的斗牛手们,老练的,希望借此蝉联桂冠,新晋的,不会放弃此次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所有斗牛士都蓄势待发,我甚至可以在脑中幻想出佩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天地,这是热情奔放的西班牙。
安利奎,艾米利奥,何塞……所有红牌的西班牙斗牛手都汇聚于此。
在会场不同的角落,坐着属于他们的不同的狂热拥护者,他们打扮鲜艳,亢奋地齐声呼唤着心目中英雄的名字。
“何塞!何塞!”
“艾米利奥!艾米利奥!”
……
“佩洛!佩洛!”
在我身旁的一群人里,有不少人为佩洛加油,但绝大多数都是女士,而且穿戴光鲜,是啊,这么好的观看位置票价一定不菲,早被有钱人垄断了。
不过在这种场合下,听到佩洛的名字从拥戴者的嘴里发出,让我不自觉地心生自豪,我可爱的小家伙,我牺牲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原来被这么多陌生的人热爱着。被感染了这种情绪,我差点也和他们一起呼喊佩洛的名字。
佩洛,你听到了吗?我在大声呼喊你的名字,在心底里。
卡门却毫不在乎,她撑起手掌,不顾后面观众抗议,站在座位上大喊大叫:
“佩洛!佩洛!……”
斗牛场上,不仅是斗牛士,每个人都需要释放激情。
我们都无心观看其他斗牛士的精彩表演,是斗牛士倒下,还是雄牛们到下,即使他们的表演多么美妙绝伦,都与我无关,我坐在这里,只为了我心中的小英雄。
“快看啊,他出来了!金色斗牛手佩洛!”
“他真是迷人,呃塞利娅快扶住我,我要晕倒了!……”
这世界上,还有比太阳的光芒更让人眩晕和敬仰的吗?没有。
佩洛就是一轮朝阳,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用阳光裁剪纯金色的彩装,包裹着修长的线条,他步履稳健,风度翩翩,与最初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相比,气质更显成熟高贵,一次次的磨练,大浪淘沙,他终于散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我的小王子,他交叉脚步,单手背项,正优雅地向观众脱帽致礼。
又是一阵欢呼,在向我们方向鞠躬时,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致礼的时间更久一些。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未战先胜,斗牛斗的不仅是技艺、勇气和过人的胆识,还有斗牛士的人格魅力,王者风范。
毫无悬念,如果他能出色完成比赛,他绝对是新一代的斗牛国王。
期待着,我从未如此期待,我希望他的人生没有遗憾,在我离开他之前,我盼望着能在他的脸上看到胜利的笑容。
执布回旋,转身,上步,拖地前行,弯转,碎步……
一系列姿势,他做的完美,扇形的红布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就像一只欲火而生的凤凰,围绕在太阳的身旁,翩翩起舞,金色与红色交汇,让人领略生的夺目和死的惨烈。
血也是红色的,血预示着死亡。
佩洛接过递剑手递来的十字剑,准备进行最后一击。
我在一次看到他面对死亡时冷峻的目光,摄人心魄的眼神在俊美的轮廓里,如两道利剑,先十字剑而发,向雄牛射去。
全场都死一般寂静。
公牛低下头,把尖利粗壮的武器对准前方,一只前蹄不安分地刨着地面,带起一阵尘土,粗大的鼻孔吞吐士气,黑色的麻绳一样结实的尾巴用力甩动着,它要一鼓作气了,作生死最后一搏。
我屏住呼吸。不能呼吸。
雄牛先发制人,撒开了铁蹄,洪流般向着佩洛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
卡门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我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
他一定能赢!
谁知意外会毫无先兆地发生,令人措手不及。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定会刺出那致命的一剑时,他忽然直起脊背,全身放松了戒备,雄牛只与他五米之遥了,他却丢掉了手中的剑,突然转向我们的方向,红布在他的手里失去了生命力,垂头丧气地有一半拖在地上,奄奄一息。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他却缴械投降,盯着我们,盯着我。
不再是斗牛士的冷峻目光,我预感到不好,心脏猛地破膛而出。
“佩洛——!”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刻的眼神,倔强的,报复的,怨恨的,凄厉的……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所做的,都是错的,我要他滚远点去死,他就偏要死在我面前,在万众瞩目下,被公牛的铁角刺穿而亡。
现在我明白他在医院里最后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萨维奇,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他以为我厌烦他,想他死,他就死给我看。
“不要啊!快拉开他!”
仿佛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发生。
我大叫着冲向看台边沿,忘记这里距离地面至少五米高,纵身跳下深渊……
在落地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被自己鲜血染红的世界,佩洛被锋利的牛角挑起抛向空中,在血色花雨中重重摔落,然后是铁蹄的践踏,没有人来得及帮他。
我想到了隆达的那个夜晚,努艾波桥上伫立的少年,穿着单薄的衬衫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他面对桥下的峡谷时,是不是也想纵身一跃?
那时我来得及抱住了他,可现在,我再来不及了,我再也无法到达他身边,即使我们的距离只是半个小小的斗牛场。
我们的头颅都紧紧贴靠在马德里斗牛场的热土上,整个世界倾斜了。我眼中同样倾斜的他,还在嗫嚅着嘴唇,想要告诉我什么。
你想要说什么?是恨我?还是希望永远和我在一起?
请你一定原谅我,原谅我……
我闭上了双眼,感到身体往下坠,往下坠……
我站在广场的中央,那扇门打开的地方,
期待太阳从东方升起,期待你注视的目光。
我从杯光中偷窥,你孤寂的脸庞。
所有浮华奢靡,不过是我的伪装。
我愿在万众瞩目下,血溅当场,
只为成全你,不爱的谎言,无情的遗忘。
光明堕落,黑暗重生。
第二部完
第三部 伤逝篇:罗马风云
24.夜游神
当黑暗降临,我徘徊在深巷,与腐臭为伴。
让一切的罪恶都呼啸而来,吞没所有谎言,
我是暗夜之神,游荡在生死边缘,
期待光明,又惧怕阳光的刺眼。
当它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我将在顷刻,灰飞烟灭。
25.乞丐
“求求你,饶了我啊,救命啊——”
我经常会在梦中梦到这样的情景: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我发了狂般追逐一个会活动的生命体,不管他是人也好,是猫狗也好,我都不遗余力奋不顾身地想要追赶他,把他赶到死胡同,在他无路可退的时候,我狞笑着举起了枪,一枪崩了他的脑袋开花。
梦中有这样的经历实在过瘾。
离开马德里后,我再没有像以前那样追杀人命,在梦里我却可以穷凶极恶,把内心深处最黑暗的欲望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几次在梦里,我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笑声,狂傲的,凄厉的,诡异的。
每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这间废弃的小木屋,我躺在木板床上,破旧酸臭的薄被都蜷缩在一旁。秋雨又凉又急,下过雨后的气温很低,被子生了霉菌,我同样发了霉,在寒冷和霉菌的侵蚀中我不得不醒来,为我饥饿的肚皮寻找仅存的食物。
最后一块干面包,上面斑斑点点布满了绿色的绒毛。我嗅了嗅,还好面包的香味尚存,只是表面又冷又硬,剥掉发霉的一层,里面能更柔软湿润吧。
面包屑在我的脚边引来了我的房客。相处多日,它们已经不再惧怕我,我也对它们日久生情,每次享受不算丰盛的食物时,总要分它们一些。
这些通体灰色的小家伙们拖着又长又细的尾巴在我脚边爬来爬去,仅有的一点发了霉的干面包屑还是难以满足他们的食欲啊,我不得不考虑,如何才能搞到更多的食物,当然更主要的是我还活着,人要是活着,就会时时刻刻面临难受的饥饿感。
不如再去街口的那家酒馆赊账吧。
我刚刚来到罗马时,身上没有一分钱,便用跟了自己十年的怀表作抵押,换了一些啤酒牛肉和面包。在街区贫民窟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这间废弃的木屋。
木屋长年没什么人住,所以成了左右倾倒垃圾的废场,在成堆的垃圾和灰尘中我找到了一张缺个腿的床,上面有几个大洞的沙发,还有一台不能发出声音的收音机。我修好了床,在沙发上蒙上一大块洗干净的旧布,让收音机能发出声音,我终于可以安顿下来。有水有食物,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白天我就到附近的一家工厂当搬运工。我的一只手骨断了,能搬动货物的数量总不及别人的三分之一,所以我也只能拿到三分之一的工资。时间久了,我被更健康的工人取代,只好变成贫民窟里的游民。
不过还不算悲惨,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十五岁的马修,无父无母的孤儿,从生下来就被扔在垃圾堆里,不知怎么活下来的,想必那些垃圾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让他弱小的生命在恶劣的环境里顽强地生存下来。
马修顽强得很,他对这一代很熟,因此他成了我的后见人。
他很乐意和我一起在各条街巷上游荡,一边说笑着,一边捡有用的垃圾,然后拿到废品收购站变卖。
“马克!”
传来玻璃敲击声,我侧过头,看到马修的半张小脸在满是灰尘的窗玻璃外朝里张望,见我发现了他,大大咧咧地笑了。
“马克,给我开门!”
把剩下的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着去给他开了门。
他紧紧夹起一件明显不合他身材的短西装衣襟,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蹭在我身边搓手:
“天儿越来越冷了,倒霉的冬天又要来了,你也该准备些干木柴,省得总是被冻醒。”
来了生人,老鼠们吱溜一下一哄而散。
“马克,你还养着这些东西,自己都吃不饱呢。”
我喝了一大口水,吃了太多的干面包,我快透不过气了。
“等我没东西可吃了,就把它们吃了。”
他没有表露任何惊讶:“最饿的时候我也吃过老鼠肉,嗯,味道很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