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老头要资料,而关于隋墓的资料极少一一毕竟隋代只有三十来年一一算来算去,比较有参考价值的就是五七年发掘的李静训墓。
李静训是周宣帝宇文赞的外孙女,但夭折时只有九岁,因为出身显赫而得以厚葬。
老头发电报回去让人把发掘报告书寄过来,可临时又犯恶癖,为省几毛钱将电报写得极端简洁,结果导致北京那边会错了意,派了个叫王静训的学生过来,还是个物理系的。
这个王静训稀里糊涂地赶到洛阳,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赶回去,白白捞了趟公费旅游,把老头气得哇哇叫。
太子墓墓口的巨石正在紧张地清理中。一旦墓口开启,墓内情形便会明确。
豹子这时表现得勤学好问,念念不忘:「啥叫地层啊?」
他师父用碎报纸卷了根烟叼在嘴里,想了半天:「地层,就是地啊它一层一层的。」
夏明若正好路过,便招手说:「来来。我来跟你讲。地层就是从前有个人,他姓地,叫层,有一天他到楚国做生意,遇见了庄生,庄生说我夜观星象......唉唉唉!豹子你别走啊!」
豹子忠诚地站回楚海洋身边,楚海洋说:「我们在墓葬东边二米处挖了条探沟,你左看。」
豹子问:「看什么?」
楚海洋带着他跳进探沟,蹲下说:「看剖面。」
「地层学是从地质学里借来的概念,在考古学科中很重要,在遗址发掘中比在古墓发掘中还要重要些。」楚海洋说:「你看这一层一层的堆积土壤,颜色不太一样吧?土质也有细微的区别。」
豹子瞪着泥墙作斗鸡眼状:「看不出......」
楚海洋说:「哪有那么明显,要耐心。」
他用军用水壶里倒了点水洒上去,使土壤略微湿润:「现在怎样?」
「啊啊,」豹子说:「好像是有点不一样。」
「这就是地层了,」楚海洋说:「人在一个地方居住,就会在原来天然沉积的生土上,再堆积起一层熟土。熟土里面有人们移运过的土,有践踏产生的路土,有建筑物的残迹,还有他们遗留下来的器物,所以也叫文化层。后人再在这块上地上生活,文化层便继续堆积。」
「那要是没人住呢?」
「那也会有土,」楚海洋说:「风吹,水冲,动植物腐烂,都会产生堆积。」
他指着最上面的土层说:「这一层大概二十厘米厚,叫现代耕土层,原来上面种白菜的;往下一层黄色上,就是明清两代的堆积,所以可以找到一些近代的东西,咱们还找到一个盗洞;再往下褐色的就是宋元地层,找到小片青花瓷和黑瓷;然后就是隋唐、汉、周、商、部落文化时期、生土层。」
「洛阳地区古代文明很灿烂。文化层也丰富,江南地区就稍微差点,而且墓葬常常也扰乱地层。」楚海洋问:「明白没?」
豹子说:「啊?什么扰乱?」
「就是破坏,」楚海洋说:「你看这儿的土,一层黄色,一层黄褐色,还有交杂红烧土颗粒的,灰色的......一层一层是分开的。但如果要在这儿造墓,必定要把土挖出来再填进去,于是各层土就混在一起了,术语就叫五花土。探铲如果打到五花土,就说明地下可能有墓葬。」
楚海洋跳出探沟笑道:「据说你那个师父只靠鼻子闻土就能判断是否有古墓,你怎么还跑来问我?」
夏明若又路过了:「不受待见啊......」他说:「没人要的小孩。」
豹子便躲到角落里抽闷烟。
楚海洋拉过夏明若:「工作时间,怎么就你一个人到处转悠?」
「他们都在看热闹他们看热闹去了,」复明若说:「拉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就听到围观人员哇哇叫,说:「起来一根!起来一根!」
大叔则在铁丝网边抽他的自制土烟,身后是一大批看热闹的村民。
他一边看着李老教授满头大汗上窜下跳说「小心小心」边哼哼样板戏:「......看码头,好气派,机械列队江边排;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一抓就起来!」
夏明若走过去说:「你很闲嘛。」
大叔说:「你也很闲嘛。」
夏明若把铲子亮给他看:「我可是时刻准备着。」
「哎,外甥,」大叔示意夏明若靠近点儿:「你和你老师商量一下,呆会儿墓口开了,带我第一批进去。」
「那我可触犯纪律了,」夏明若问:「你要进去拿什么?」
「看看,」大叔说:「保证不拿任何东西。」
「你要拿东西谁能发觉哟!」夏明若摇头:「舅舅,我没这个权限。」
大叔摊手,往墓坑处走:「那我去和海洋说说。」
「海洋估计也不会答应,」夏明若跟上他。
墓坑边上突然起了骚动,周队长声嘶力竭喊:「等一等!!!等一等放下!!!」
「什么等一等?」夏明若和大叔跑过去。
吊车及时停下,驾驶员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满脸迷惑不解。
巨石带着大量泥土悬在离地一米五高处,楚海洋小心翼翼钻进巨石腹底,刮掉些泥看了看,再钻出来,冲李老教授他们点点头。
考古人员和士兵们一涌而上,夏明若挤到楚海洋身边:「怎么了?」
「老头好眼力。」楚海洋说:「刚才一块泥剥落,他突然发现石头底面有图案。」
周队长在一旁指挥:「驾驶员同志!慢慢入!再慢一点!哎!好!好!同志们推!朝一个方向推!好!好!快了快了!同志们推一把!哎!好!!!」
巨石轰然落了地,沾满泥土的底部呈现在众人眼前。
老头第一个上前刮土,其余人跟着反应过来,一时间谁都忘了还有三块石头正堵在墓口上,连吊车驾驶员都伸长了脖子呆呆地看。
「记录记录!」老头咆哮:「拍照拍照!」又咆哮:「画图画图!」
夏明若便手忙脚乱地跟着准备。
结果一清理出来,大家傻了眼:是石刻没错,但这算是什么抽象图案啊?
楚海洋愣了数秒钟说:「继续取石头!」
「对对对!」老头一怔,指挥说:「你们把这块推得底朝上,其余的并排放,顺序尽量不能变动!」
众人答应着开始干活,整整用了大半夜时间,才大致完成这一工程,等到细细剔刮石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人人都累极,老头一向灿烂的光脑袋也黯淡了。夏明若勉强撑到一两点,才跌跌绊绊回去睡觉,睡了半小时不到,又被强拉起来:「不好了!要下大暴雨了!」
到屋外看,漫天是黑压压的乌云,只能再撒腿往工地跑。
工地已经乱成一团,考古队七手八脚地往墓地上盖塑料布,解放军由于换班走得只剩几个人,正和民工一起架雨棚,几个健硕的村妇也在里头帮忙。
闷雷在云层里轰隆隆地响着,空气中充满湿意,豪雨蓄势待发,就等着倾盆而下。夏明若满身大汗,紧贴身上的衣服粘粘腻腻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老头和楚海洋,然后冲到他们身边。
「明若!」楚海洋正在打雨棚固定桩:「来帮忙!」
夏明若跑过去扶着木桩,心惊胆战地看他抡锤。就听到人喊:「哎呀呀!不好了!来不及了!!」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来,瞬间化为雨幕,直浇得人头晕目弦。几个人咬牙紧拉雨布,
等着楚海洋最后一记重锤将木桩牢牢钉进地里,便扶起夏明若一同冲进雨棚。
夏明若蹲在地上说:「我的天......」
楚海洋脱下上衣拧着:「你的天说变就变,真让人措手不及。」
老头则面色凝重:「海洋,记得向村里借抽水泵,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估计墓里要积水了。」
楚海洋答应说好。
老头叹口气。
一场大雨下了半个多小时,工地上泥水汪洋。
雨过后太阳出来,老头说保险起见,还是不要收雨棚和塑料布吧,众人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分批回去休息,路过巨石时突然
齐齐惊叹。
原来这场雨歪打正着,把石头上的泥土冲刷了个干净,清晰的刻痕显露出来。
只是有两块石头的顺序还没来得及调整,人们于是围着讨论说这拼起来是什么画啊?
大叔说:「一朵花呗。」
豹子指着说:「师父你看,人家有眼睛的。」
「那就是有眼睛的花呗。」他师父说。
老头眯上眼,瞪大;眯上眼,再瞪大:「......」
倒是夏明若转了几圈说:「这不是......猫吧......?」
「啊?」众人便再围上去细看。
老头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呃!对了,你们画的图呢?」
旁边人回答说还没画好呢。
楚海洋便跳上石头刷刷画简图,四块石头上的都分别临摹了,再调整一下顺序,拼起来一看.果然是只猫,样子十分奇怪。
拿给老头看,老头惊奇道:「这是猫鬼呀!」
「一种据说非常歹毒的咒术,在隋唐之际影响颇大,旧史有『猫鬼之狱』的记载。」老头说:「炀帝就曾以此厉鬼祸祟来消灭政敌,还有武则天,她也十分惧怕猫鬼。我年轻时在一本旧书上见过猫鬼图,与这个区别不太大。」
楚海洋问:「猫的鬼魂?」
「不是,」老头说:「其实是古代行巫蛊者畜养的猫。民间认为这些猫有鬼物附身,可以被咒语驱使着害人,所以十分畏俱。」
「那么,」楚海洋做个向下压的动作,问:「这猫鬼不就是在镇着墓主?也太不合规制了。」
「因为猫鬼不是墓主下葬时放进去的,而是后来有人挖开墓放进去的。」大叔慢悠悠插嘴。
众人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大叔一愣,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呃,呃,教授啊,还有你们不也看出来了?这墓曾经被挖开过。」
老头摇摇头:「我看出来了,但没对他们说。」
他沉默一会儿,拍拍手说:「好了,看守的留下来,其余的回去睡觉。看守人员三小时换一次,明天傍晚开工。」
说罢拉着夏明若,第一个往村庄走去,考古队便跟着他,留下周队长等人值班。
楚海洋他们故意走在最后,与众人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大叔懊恼说:「我这张臭嘴哟!」
楚海洋说:「没关系,早晚要看出来。你其实不必担心,他年轻时与许多前盗墓贼共事过,就是解放后,考古队也经常会请经验丰富的老盗墓者来帮忙,真正搞科学的,往往没有那么多顾虑。」
豹子问:「我俩真没事?」
「肯定没事。」
楚海洋与他们在宿舍前分手:「舅舅,休息去吧,等明天。」
大叔和豹子点了点头。
第二天有大进展,墓道口打开了。
第十一章
太子墓是洞室墓。
洞室墓就是建造者采用开挖土洞的形式,先做一个长而倾斜的墓道,再按照当时的居室在地下建造坟墓,这种营建方法在六朝以后到隋唐时代都十分盛行。
一般来说墓室是长方形的,加上甬道、墓道就类似于「甲」字型,有的洞室墓在墓室和墓道之间还有天井,象征着庭院。
反之,后人发掘,先挖墓道或无井也是操作流程,尤其像太子墓这样用双层砖砌墓室顶的,一般人都不会傻到说要直着挖。
当然只是一般人,豹子走在路上,突然大声嘎嘎笑说:「来个鬼听愁,轰!」
夏明若和大叔跳起来把豹子拖到草垛后一顿好打,大叔左右开弓在那人头上敲;「鬼听愁!鬼听愁!劈死你个鬼听悉!你就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谁!」
夏明若说:「啊?啥叫鬼听愁?」
「黑话,就是用炸药炸墓,」豹子揉着背解释:「一炸嘛,连鬼都怕了。」
「哦--」夏明若说:「长知识了。」
大叔很好奇:「莫非你没听明白他的话?」
夏明若摆手:「其实他说什么我都没听见,我只是敏锐地察觉舅舅有打人的欲望。」
「......」豹子仍然摸着背:「那你就来打我了?」
夏明若严肃地点了点头。
夏明若轮流审视他们,而后鼠窜:「海洋救我!!」
楚海洋正在找他,连忙招呼:「你这人怎么到处瞎跑!快快!到我这儿来!」
夏明若问:「怎么了?」
楚海洋说:「大工程,墓道里可能堆了几万斤木炭。」
「啊?」夏明若说:「没有填土?」
「有,但夯土只占一小半,余下全用木炭、碎石凑数,这说明墓主是草草下葬,草草掩埋。但也不是坏事,比较好挖。」楚海洋拉着他的手往工地上走。
铁丝网外面照例站满了村民,铁丝网里发掘队也围着同心圆,圆心就是墓道口。
墓道口架着绞车,绞盘吱呀呀转,缆绳拖着小铲车往外运送木炭。在墓道里作业的是几个考古队员和十来个部队战士,老周队长蹲在边上,穿着件烂得跟鸡叼过似的破背心,扯着大嗓门喊:「注意安全!!」
他看见楚海洋,焦急道:「哎哟怎么现在才来!快准备准备我们一起下去!」
楚海洋连忙脱衣服卷裤管。
士兵班长正满头大汗地推绞盘,看见了便说:「啊?底下还缺人?那这样......」
他环顾四周:「赵解放!」
「到!」
「还有王忠国!你们下去!」
「不用不用,」老头摆手:「其实是要挖到天井之间的过道了,这种过道特别容易坍塌,尤其是抬石头时又震动了一下,非常危险,必须先搞支撑,这个事情只能我们来。班长你快提醒战士们,一旦发现过道券砖,立刻退回来。」
班长显然没听懂的啥过道的啥券砖的,糊里糊涂照老头说的喊话:「挖到砖头--!人就出来--!」
一会儿有人回话:「砖头--有砖头了----」
楚海洋举起支架说:「好了,我下去了。」
夏明若跟着他。
楚海洋回头威胁:「塌方把你埋里头。」
夏明若随口说我不下去才会塌方哩,便和周队长一起扛着架板往墓道里走。
墓道口大约一米八十宽,若不是后来破坏,长度也应该在十米以上。因为在两壁都发现了壁画,所以各自留了十厘米的保护土层,等到再下掘一段后,方可以用细竹匕剔剥靠近壁画的积土。
墓道里昏黑而闷热,先下去的考古队员正在券拱前等着他们。
「咳!」周队长卸下装备:「这才是第一过洞呢,往后还有,来,干活!」
几人便在狭窄中缩手缩脚组装支架,扳手声榔头声不绝于耳。
局限于人力、财力和物力,考古队发掘墓道采用了打洞的手法,就像是按照原先的痕迹把一条堵塞了的地道再挖出来,这当然比整体揭顶节约了大量工时,但也增加了塌方的风险。
好在人各有擅长,比如大叔擅长打洞,夏明若奇迹般的擅长做支架,他所找的支点永远是最准确且最能着力的。
楚海洋甘拜下风,表示这就是十九年来,夏明若小朋友在无数次投机取巧、避重就轻中所练说的过硬本领。
挖掘,支撑,再挖掘,再支撑。
过道,天井,天井,过道,不到二十米的墓道整整挖了一个星期,这个速度称为蚕食毫不过分。
这期间小史一次都没能往工地去过。
(「老师!」史卫东抱住老头的腿嘶声道:「您把我喊来!不只是为了做饭洗床单搓您的臭袜子的吧?!」)
每个象征庭院的天井两壁正中都各有一小龛,龛里有的是男女侍者陶俑,有的是珍禽异兽,当清理到第五天井时,众人大为兴奋,因为墓门就在斜下方。
透过封门大石的缝隙,看见墓门由两块整幅巨石凿成,正面刻着菩萨立像。菩萨脚踏碧波,头顶佛光,以手结印,裸足,面如满月,肌体丰盈,神情温柔恬淡,隐隐已是初唐风格。
考古人员大多是无神论者,却也停下来拜了拜,然后退回地面商量开墓门事宜,因为不管是朝里开,还是朝外开,都有大学问。
「朝外开。」老头用草秆在地上写写画画:「甬道里极有可能淤积着泥土,这样的话往里肯定推不开。」
众人当即达成一致,于是提早收工,第二天傍晚急匆匆带着开墓门的工具,真奔工地。
搬开了封门石后发现,嗐,果然是应该往外开,有门枢呢,而且一千多年了竟还转动自如,开门根本就不用费多大力气。
门开了就是甬道,甬道整体用小砖砌成,拱形券顶,地下积有十厘米厚的淤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