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轻议论说钱大胡子是个好人,真汉子,硬骨头,文革时批斗游街,被造反派捆在审讯室三天三夜,还不让睡觉,却愣是没说过一句违心话。
夏明若钻在楚海洋的被窝里,指着头笑眯眯地听,突然发现钱大胡子老往门外张望,便问他:「老师你看什么呢?」
钱大胡子说:「我的向导,他们去月牙泉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向导?」
「哎,半路上遇见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数民族,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新疆,但普通话倒说得蛮好。」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来:「好了!回来了!」
他跑出去高声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里有人答话:「哎!来了!」
夏明若一听那声音,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到大胡子身后。
楚海洋觉得身边一空便也醒了,揉眼奇怪道:「明若?去哪儿?别冻着。」
夏明若回头轻笑:「嘘--」
「好朋友!」大胡子豪迈的笑:「快来!喝一口酒!」
那两人渐渐走近,渐渐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从大胡子背后露出脸来。
那两人像被雷劈中一般转身逃去,夏明若举起猎枪,咔嚓一声上了膛,奋起直追。
逃在前头那人边跑边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着牙:「我叫你少数民族!我叫你出没新疆!我叫你会说普通话!」
那两人终于齐齐嚎叫:「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从屋里冲出来把夏明若一把抱住:「好了,别闹!别闹!」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妈的骗子!」
大叔远远狡辩:「谁谁谁骗你啦?我本是陇西布衣,只可惜命运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所以人海漂泊啊!」
夏明若又把枪举起来。
楚海洋把他拖走,剥了衣服塞回被窝,一屁股坐上去压着,然后对屋外喊:「好了!进来吧!」
楚海洋笑着问:「长见识了吧?」
大叔点头,凑过来在夏明若头上狠狠敲一记:「还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后,卷起袖子报仇,夏明若吃痛,蒙着头假哭起来。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海洋?我的朋友们?怎么了?」
「没事,」楚海洋摆手大笑:「遇见亲人了。老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舅舅,以后一路上有它,可就热闹了。」
第十五章
提到西域,提到丝绸之路,就不得不提到张骞。
张骞曾两次出使,一次在汉武帝建元三年(前一三八年),一次在汉武帝元鼎元年(前一一六年),史记上评价其为「凿空」,即前无古人,开辟之举。后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第一次使用「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时,便将张骞通西域作为这条东西方交流要道的开端。
当然张骞走得还是很辛苦的,中途曾被匈奴关了几十年。
学界一般认为地理上的丝绸之路是从长安始,抵罗马终,为了好理解,我们用王国栋的名作《我是一匹骆驼》来说明:
长安烟一般轻盈的宫廷缪斯啊,
你把我变成一匹孤独的骆驼,
面朝着荒漠,和慈悲的佛。
边关的箭啊......
射向我!射向我!
射裂了我!
我的魂在沙漠北面。
我的魄在沙漠南面。
何时才能见到你啊!
缪斯?
难道只有越过高原,
抵达爱琴海边?
......
这首在人民警察报的「小星星」文学副刊发表(稿费两元三角)的划时代的伟大诗作,很好的解说了丝绸之路的南北两条路线的问题。
北线,从长安开始,经河西走廊到敦煌,过从玉门关,穿过沙漠到哈密,沿着塔克拉玛干北面的绿洲城市吐鲁番(高昌),焉耆、库车、阿克苏等,然后到喀什。
南线,从玉门关出来,沿着大漠南边的绿洲经米兰、尼雅、克里雅、和田(于阗)等等到喀什。
汇合后继续向西,翻过帕米尔高原(葱岭),穿过哈萨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最后达到地中海沿岸--很遗憾不是爱琴海,借以此哀悼国栋死去的爱情--的罗马(大秦)。
其实原来还有一条中路,并且是中路最早,张骞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走的就是中路。中路先到罗布泊,再沿着涸海北岸到楼兰,然后再北上到喀什,不过因为楼兰的废弃,中路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次的科学考察,走得就是中路。
科考队有十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向导;带了二十七峰骆驼,几乎一半用来背仪器和给养;一台大功率电台,这是联系外界的新式武器。可就算这样,过戈壁滩还是在拿命赌博,历年来因为科考牺牲在沙漠里的也是大有人在。
茫茫戈壁,空中没有一只飞鸟,地下不见一点绿色。
当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大宛,过罗布泊时损失惨重,到了大宛后惨败而归,抵达敦煌时十个人里只剩了一个。但当时罗布泊还是有水的,如今连水都没有了,凶险程度更胜以前。
加上正值寒冬,一到晚上滴水成冰,也就是中午时候稍微好些。当然也没有路,没有驼队蹄印,向导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地形学才能,带领着考察队沿着胡杨枯枝和死去的兽骨缓慢前行。
大部分时间赶路都在晚上,白天风沙大,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太阳也晒得人发昏。而且据向导说,晚上更容易认路,除了有星象可看,沙漠里的月亮明亮,甚至可以照着读书写字。最主要的是钱大胡子是夜行生物,天天鼓吹着运动产生热量,可以避免冻死。
如此走了几天这样走了几天,豹子后悔了,一边吃干粮一边抱怨。
夏明若在脸上蒙了块纱布,躺在帐篷对他说:「轻松的方法也有,你现在往外走,不出三天,就能永登西方极乐。」
豹子骂他:「讨厌。」
夏明若撩起面纱冲他笑,豹子立刻丢了干粮扑到他面前,磕头哀求说明若哥哥,求求你现在收拾我吧,别等以后了,以后沙海茫茫,保不定哪天就被你整死。
「嗳,」夏明若宽宏大量地说:「知错就好,注意吸取教训。」
「喳。」豹子说:「哥哥您歇着,我先退下了。」
夏明若说:「等等我,我去找海洋。」
大叔正巧这时钻进帐篷:「还躺着呢,快起来,我要收帐篷了。」
夏明若望望他背后:「海洋没跟在你一块儿?」
「海洋在喂骆驼。」大叔坐下来喝口水。
夏明若跑出去,老远就听到有人嗷嗷喊,钱大胡子正抱着头躺倒的老骆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明若眨巴眨巴眼睛,裹紧军大衣,走到楚海洋身边,问:「又怎么了?」
楚海洋说:「随他去,哭完了就好了,还不是一峰骆驼病了,我们要扔他不肯呗。」
豹子也过来看热闹:「非扔不可啊?」
夏明若点头说:「有时候就得这样,留下来派不上用场还得浪费草料,别的骆驼也会受影响。」
钱大胡子是多重感情的人,当然不愿意,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谁劝都不听。过会儿大叔从帐篷里出来,贴耳说了两句,他立刻答应了:「扔就扔吧。」
夏明若喃喃:「什么呀......」
他跑去质问大叔:「你用什么妖法把我们钱大胡子给迷惑了?」
大叔说:「美貌呗。」
夏明若咔嚓一声又把枪上了膛,大叔竖起兰花指向楚海洋方向逃窜,边逃边职责:「坏孩子!坏孩子!」
楚海洋笑着把草料袋扔给他:「活该。」
大叔接过来继续喂骆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月光照在崎岖不平的戈壁上,他给那头病倒的老骆驼多喂了些水,拍拍它的背,让它走。据说年老的骆驼和马一样,也能认得路。
「走吧,」他说:「回家去。」
老骆驼仿佛听懂了一般,摇摇晃晃站起来,钱大胡子看见了,便牵着缰绳送了一程。
而后考察队拔营前行,驼铃声声,翻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其间夏明若一直在叫唤屁股疼腿疼,说自己看到骆驼鞍就想哭,最后发明了一种横向趴骑法,据说这个姿势比较潇洒,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都这么挂着。
但两三个小时后,驼队便停下了。
因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过很容易迷路,说不定会在这由狂风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宫中打转直到天明。
于是再次搭起帐篷休息,收拾停顿,夏明若照例钻进楚海洋的大睡袋。
楚海洋说:「出去。」
夏明若不肯:「一个人太冷了。」
大叔羡慕地直砸嘴巴:「生在福中不知福吧,我脚指头都快冻掉了还没人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献殷勤说:「师傅,我陪你睡。」
大叔说:「滚。」
「......」(宇文豹面壁)
夏明若哀求说:「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楚海洋推他:「出去出去。」
「为什么呀,」夏明若说:「我这人睡觉可老实了。」
楚海洋想了想,吹熄了蜡烛,把那人裹进怀里低声道:「人太多了......」
夏明若说:「啊?」
楚海洋说:「不方便......」
夏明若说:「你说什么呢?」
楚海洋捏了他一把:「少废话,睡觉!」
「哦,」夏明若把头也蒙进睡袋,好一阵鼓捣。
楚海洋说:「别脱毛衣,会感冒的。」
「不是,」夏明若蜷着身子打开手电,在身上摸索着。楚海洋低头看他,却发现他满嘴是血,着实吓了一跳。
「没事儿,」夏明若悄声说:"就是气候太干,刚才一笑,嘴唇裂开了......咦咦?出发前我爹明明让我带了盒蛤蜊油,怎么找不到了?"
「我包里有,」楚海洋伸手拉过包:「先用手帕擦擦。」
夏明若捂着嘴笑:「我的血还挺新鲜的。」
「去你的,像个刚吃了人的妖怪似的,吓死我了,」楚海洋在包里找到蛤蜊油,也缩进睡袋:「脸呢?」
「喏,」夏明若嘟起嘴迎上去。
楚海洋见送上门来了赶忙抓紧时间亲一下。
亲一下舔舔,说:「是新鲜的"」,又笑嘻嘻扑过来。
夏明若往里躲:「干嘛干嘛?又被你咬开了。"」
楚海洋吧手电关掉,压低嗓门威胁:「一看你就是上课没好好听,我告诉你,人的唾液含有能使伤口迅速愈合的成分,快,让我帮你愈合愈合。」
夏明若挣扎说:「耍流氓......」
大叔说:「咳!!」
楚海洋说:「......刚刚那次不算,重新愈合。」
大叔拍地说:「咳!!!」
两人立刻不动了。
「咳咳咳......」大叔翻个身,继续装睡。
楚海洋搂紧夏明若,与他咬耳朵:「你看吧,我就说人太多嘛。"」
夏明若揍他一拳。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黄?老黄?」
老黄从帐篷一角的包袱堆里抬起头来,黑暗里就看到两只眼睛,一黄一绿小灯泡似的。
「老黄你去陪舅舅睡。」楚海洋说:「舅舅冷舅舅怕冷。」
老黄迟疑着,迟疑着,最后大叔一挺身坐起来:「还等什么?快来呀!」
老黄喵呜一声钻进他的睡袋。
豹子终于崩溃了,他扑到大叔跟前问:「师父,我和猫你选哪个?」
他师父说:「猫。」
「我和骆驼你选哪个?」
「骆驼。」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当然是哈密瓜,」他师父呵斥:「快给我睡觉!再啰嗦我劈了你!」
豹子哭着说呜呜我还不如死了好,一会儿又不死心又问:「我和沙枣呢?」
他的喋喋不休啊,他纠缠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着了。
明天,后天......
过了这片雅丹群,楼兰就不远了。
早上起来温度是零下四十度,队员们一个个自顾自哆嗦着小身子,唯有钱大胡子老实,含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冻坏了,气温一低就不能弯曲。
冷归冷,大汉他压根儿不在乎,从睁开眼睛其就活蹦乱跳地唱歌,说看重一个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她带了五十头羊,结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纪律:今天依然不许洗脸,不许刮胡子,不许刷牙,厨子做饭之外也不许洗手,谁要是受了伤,那就舔舔。
于是大家都很羡慕老黄,猫洗脸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吃早餐,几十年不变的羊肉拌饭。
天气冷,饭一出锅上面就迅速凝结起一层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啃一口都要挣扎半天,大胡子鼓励他:「要坚强,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于是钻进他的大帐篷,木然地嚼着,脑袋里想着董存瑞。
过会儿大叔掀开帘子送来一只铜盆,盆里是尚未燃尽的木炭:「做饭剩下的,让它上你们这儿发挥发挥余热。」
大胡子挺高兴:「太好了,我刚刚还想这破手指今天怎么绘制路线呢!」
大叔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子张开十指在火盆边上烘着:「等气温再升个几度......我说那个夏明若啊,你一顿早饭吃了四十五分钟了啊。」
夏明若蜷缩在帐篷角落里,此时回头,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来的神情。
钱胡子看了一愣:「呦,你继续,我不和你说话了。」
大叔毫不客气地笑起来,夏明若一脸恼火地继续嚼着。
大叔夸奖:「多好的孩子......」
夏明若冷冷说:「我叉死你。」
大叔如今打扮得与西域向导一般无二:裹皮袄,戴皮帽,脚蹬长靴。他摸摸自己颇具特色的小胡子,仰着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则再也不搭理他。
钱胡子活动手指,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掏出一卷纸,皱眉看了一阵,恍然想起来,赶忙交给夏明若:「差点忘了,别弄丢了。」
夏明若接过来:「什么?」
「敦煌所的同志们在榆林秘洞里发现的,可能是北朝的东西,现在消息还没有公布,」胡子说:「原物是一个卷轴,正在修补,这是他们的临摹件。我们看了都认为是曲谱,你带回家让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过来。
「给你爸看?」大叔插着要问:「你爸搞音乐的?」
「不是,」夏明若说:「我爸修收音机的。」
「啊?」大叔指着夏明若,转头向胡子:「啊?」
胡子笑着说:「朋友,道在民间啊。知道那架战国编钟吗?」
大叔问:「湖北那个?叫什么曾......曾侯乙墓吧?」
「没错。」胡子说:「其实十年前也挖出过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里的还要早,当然规模小,损毁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运输出了差错,其中四只钟叫人偷了,等发现时已经运到了外蒙古。」
当时正在闹文革,事情太不光彩,当权派便要捂着,这件国宝便被藏在了某大学历史系的仓库里。六九年历史系的教师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残的残,入狱的入狱,进牛棚的进牛棚。钱胡子由于凶悍爱打架,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因祸得福,光荣地踏上了扫厕所掏粪池的岗位。
有一天开完了批斗会,两革命小将聊天说漏了嘴,钱大胡子便揣着一把柴刀夜闯历史系。结果看大门的正好是李长生老头,师徒俩便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补文物。但编钟毕竟是一件乐器,修补易,恢复铜钟原有排列难啊,并且这古代乐器还特殊,按敲击部位不同,一只钟能发出两个音。可这两人别说听音了,可能连简谱都不识,正烦恼间,遇见了闲人夏修白,当时还叫夏东彪。
半夜里他们把仓库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夏东彪将铜钟蒙进棉被,贴着耳朵拿小锤挨个轻敲了几百遍,宫商角鰴羽,总算定了顺序,可惜中间少了四只啊。
「你爸不简单。」钱大胡子说。
夏明若说:「那是那是,也讹了你们不少钱吧?」
钱大胡子拍大腿:「不说我都忘了!不但骗了我们三十斤粮票,还想骗我的姑娘去当儿媳妇!我告诉你夏明若,」胡子义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给你!」
夏明若拱手说多谢师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称代战公主。夏明若从小体弱多病,恐怕不是对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高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