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等小陈不干了。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怕鬼,学龄前鬼故事听多了的典型,平时让他走夜路都不太愿意。
夏明若用黑洞洞的枪管指着他的脑袋:「只数三下,三,二......」
楚海洋丢下帐篷,把夏明若捆得扎扎实实放在身边,拍拍手继续干活,小陈则啜泣着把冲锋枪扔远。
夏明若翻来覆去好不安生,一直喃喃自语。
「又怎么啦?」楚海洋没好气地问。
「海洋,」夏明若侧躺在草地上:「你到我这个角度来看。」
楚海洋趴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透过重重的枝叶和灌木,隐约看见对面山崖上,有一小个黑黢黢的山洞。
「放悬棺倒不错。」夏明若说。
「莫非娘娘坟其实是娘娘悬棺?」楚海洋问:「出发前李老师对你说了什么?」
「你别耍流氓压着我我就告诉你。」夏明若说。
「谁稀罕你。」楚海洋爬起来。
夏明若挣开绳子,从兜里掏出把炒黄豆,一个一个往嘴里扔,惬意得很。
「说呀。」楚海洋催他。
「他提到了娘娘坟,让我上这儿来看看。」夏明若说:「对了,你还记得赵老先生吧?」
「怎么会不记得,就住我们大院,老抱着我们上公园玩,」楚海洋轻轻叹口气:「一晃快十五年了。」
「1965年,地质所在元谋县的一个小盆地里发现了元谋人牙齿,那地方在金沙江边上,海拔一千一百米左右。」
「我去过。」楚海洋说。
「其实当时赵老先生他们也在云南,只是咱们的宝贝李长生老师在电话里听错了,把元谋县听成了云县,结果扑了空,往回走时经过拥翠山区,晚上住在山脚下一户人家家里。结果发现那家狗脖子上拴着一块玉琮,大概七厘米高,外圆内方,青玉,花纹像是夔纹。」
「那块玉是葬器?」楚海洋猜想。
「嗯,」夏明若说:「似乎像是随葬品。」
「为什么说似乎?」
夏明若一摊手:「因为云南属于边陲地带,古代文明和中原有很大区别,他们的东西不是专业研究者谁敢确定?当时问了老乡,老乡说是上山时捡的,寨子里的老人讲山上有娘娘坟,老先生这才敢推测这块玉是葬器,但他们那次却没能够上山。」
「总之老先生就用五斤粮票把玉换走了,我就说太贵了,也不知道还个价。后来,还没来得及研究......呃......后来......」
夏明若眼神一黯:「不说了,后来你都知道。」
六六年初大学教授赵成被迫害致死,一生的著作心血,付之一炬。
「那块玉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估计早砸成碎片了。」夏明若垂头说。
楚海洋长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而今迈步从头越,而今迈步从头越!」
天色擦黑,山风骤起,楚海洋架起小锅做饭,夏明若肚子里馋虫跳得他受不了,便时不时搞些小动作,这回偷一块烤红薯,下回偷一只烘土豆,偷一条腊肉,偷一盒罐头......
楚海洋忍无可忍,迈开长腿撵得他满山跑。等两人推推搡搡回来时,发现小陈正抱着树打抖呢。
「小陈,冷么?」夏明若蹲在他身边关切地问。
小陈说:「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
夏明若说:「好多鬼。」
「的确很多,」楚海洋把篝火踩灭,指着对面悬崖:「看。」
悬崖漆黑似铁,山风吹得树摇石动,乍一看还真是鬼影憧憧,但等了一会儿,却看到对面山洞里透出隐约火光,一闪即灭。
「鬼火!」夏明若惊叹。
「那是人火,」楚海洋说:「有人在洞里。」
「我们过去。」他说。
「不行!不行!」小陈嘴唇都白了:「在山里走夜路简直是找死!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再说你们别看着近,其实走到对面,少算点也得三个小时!」
楚海洋犹豫了一下,夏明若却踊跃报名:「我去!我去!抓现行!」
他在背包里好一阵掏,拿出几件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东西,借着朦胧的月光拼装在一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看,我有青龙偃月刀。」
「哇!」小陈惊叹
楚海洋定睛一看:「别信他,考古探铲。」
夏明若也看:「唉呀拿错了。」
他把背包倒提过来抖,然后在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中捡起一只青铜手柄,拉开两头,弹出刀架,又把一卷旧报纸摊开,取出两柄纯黑色长刃,固定在刀架上后赫然一把与人齐高的双头尖刀,造型古朴,寒气逼人。
楚海洋扶着额头蹲下,脑门上一滴无奈汗。
夏明若偷看楚海洋表情,然后正色道:「这不是从你爸研究室里偷来的,这是我碰巧又找到一把。」
楚海洋喃喃:「我不关心你是从哪儿拿来的,我关心你是怎么把国家一级文物带上火车的......」
「这很难吗?」夏明若不解。
当然不难,对于一个能把整捆雷管带上车的人来说。
「这是什么?」小陈问。
楚海洋已经决定天亮再行动,便再次点燃火堆:「一种古代兵器。」
「真是关公用的?」小陈围着刀直转,稀罕死了。
「嗯,」夏明若点头:「这可是国宝,目前只找到这一把,空前绝后。」
「哇!!」小陈打心底里敬仰。
刀刃划过夜空,啸啸作响,夏明若维持着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继续解释:「前278年左右,关羽同志开始协助秦国统一六国,大战秦琼三百回合,武器就是这把长刀。」
「所以这是一柄战国古刀。」楚海洋补充。
学名叫鎏金蟠螭纹双头刀,楚海洋他爸(文物学家,主攻古代兵器方向)简称其「蟠螭刀」。
「哇!!!」小陈反正对历史没研究,管他是战国还是五代。他伸手摸摸刀刃:「这是哪儿来的?」
「西陵秦公墓出土的,建国以来挖掘的首屈一指的大墓,光墓道就有一百二十米长,」夏明若翘起兰花指娇滴滴说:「海洋我饿了洋哥哥,我饿了。」
「少不了你的!」楚海洋翻白眼。
夏明若立刻坐下来吃饭。
「基层同志面前给我注意点儿!」楚海洋提醒他用餐礼仪。
「哎,自己人,自己人,」夏明若捅桶小陈。
小陈的眼神还粘在战国长刀上:「乖乖,战国的......」
「而且过了两千年依然锋利,以为刃上有致密的氧化层,就是这层黑色的东西,」楚海洋举刀随手一砍,刀刃过处,树枝杂草齐齐断开:「这就是青铜的神奇,也是古人的神奇。」
「你可以想像这刀切你的脑袋时,就像切菜一样。」夏明若摸摸小陈的脖子。
小陈一个寒颤。
「可惜铸造工艺失传了,」楚海洋惋惜地叹口气:「我爸他们从六零年代就开始努力,撇开文革浪费的时间,到现在还没有仿制出来。」
「啊!?」小陈瞪大眼睛:「两千多年前的东西现在还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的多了,」楚海洋问:「兵马俑知道吗?」
问了也是白问。
「七四七五年,在发现兵马俑的同时还发现一种秦代的弩机,现在也仿制不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闷响。
说不清是什么,并不响,但绝对回声绵长。
第三章
「枪声?」夏明若说。
「不敢肯定,」楚海洋摇头,接着下命令:「睡觉。」
「真不过去?」夏明若问。
「不能过去!」小陈又急忙忙强调。
楚海洋把夏明若往帐篷里一塞:「养精蓄锐去吧。」半分钟后夏明若就维持着被塞进来的姿势睡着了。
「你也去睡,我守夜,每两个小时换一次。」楚海洋拍拍小陈的肩,便坐下来看着火堆,看着看着,视线移到蟠螭刀上。
好刀啊好刀,你看这青铜镏金手柄,出土时是有锈的,经过几千年的地下埋葬哪有不长锈的,比如土锈,比如地子锈。用弱酸溶液浸泡,用小刀细细剔除,再酸洗,花纹渐渐显现,美啊,真美啊,国之瑰宝啊......(楚海洋很沉醉楚海洋很陶醉)
小陈上下牙床直打颤,爬到他身边:「大哥!」
楚海洋说:「啊?还没睡啊?」
小陈灰白着脸说:「我求求您不要在半夜里擦刀行不行?」
「行啊,」楚海洋一口答应,钻进帐篷里推醒夏明若:「换你了换你了!明若!起来!」
夏明若嘟囔说:「我死了......」
楚海洋把他拉起来:「守夜去。」
夏明若半闭着眼睛,挨靠在楚海洋身上:「小陈不是在么......」
「你这是什么觉悟,」楚海洋半哄半骗把他推出去:「快。」
夏明若极不甘愿地侧躺在篝火边,托着头,望天。天上一轮朦胧月亮,微微发红,以前乡下人常说的鬼月亮就是这种。
「小陈......」夏明若缓缓开口:「睡着了么?」
刚有点睡意的小陈背脊一凉,夏明若于是阴森森笑起来。
夏明若可能是祖上在五胡乱华时被弄混了血统,肤色要比一般人白很多。平时看没什么,晚上就有点吓人了,尤其在这种荒山顶上,野风吹着,孤魂厉鬼都要出来活动的晚上。
「小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以前在湖北挖掘汉代大墓,第一层椁室怎么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打开了,竟然还有一层,于是又把第二层撬开,」夏明若的声音陡然压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小陈捂着耳朵跳起来:「小夏同志!」他急切地说:「你去睡吧!我来守夜!」
夏明若为难道:「唉呀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夏明若于是心安理得地躺回帐篷,又心安理得地睡到天亮,睡到楚海洋捧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明若,你太不要脸了。」
「哪里哪里,」夏明若撇开头对着眼圈黑黑的小陈微笑:「是基层同志太客气了。」
笑容很友善,小陈不敢看。
喂饱了肚子便往对面山峰上走。小陈昨天晚上估计得完全错误,三个小时?三乘以三个小时还差不多。
第一完全没有路,密林里长满了有毒植物,湿度极高,雾气很重;第二山谷里有湍急的深溪,泅渡时很费了一番功夫;第三云贵多卡斯特地貌,夏明若掉进了隐蔽的溶洞,还压坏了一条两亿年才能长成的石笋。
两亿年啊,我们可以预想李教授知道后,办公室的墙面上肯定布满了凹坑,都是用他那博学的脑袋撞的。
下午六点钟时,到达山顶,山顶生有几棵稀疏的矮树,裸露的土壤呈红色,土壤下是石灰岩。山顶上有一处隐蔽的灰烬堆,大概是两三天前的遗留,这让楚海洋反而松了口气,说明行动方向并没有选错。
从山崖顶上到洞口,目测距离十五米。
六点半,趁着太阳还剩一丝余光,楚海洋和夏明若最后一次检查装备。
「多用刀?」
「带了。」
「水壶、压缩饼干?」
「有。」
「指北针、手表、相机、手电、铲、刷子、筛子、绘图册、笔、皮尺、镁条、火柴?」
「有。」
「牛油蜡烛?」
「......吃了。」
楚海洋抬起眼问:「谁吃的?」
夏明若马上指着小陈,小陈问:「什么叫牛油蜡烛?」
楚海洋便捏着夏明若的耳朵说叫你赖皮,叫你赖皮。
六点四十,楚海洋摸摸腰上的绳子,开始下悬崖。
这一下楚海洋才发觉自己也估计错了,山崖上的风至少比想象的大十倍,勉强滑下两米后就被风吹得晃里晃荡直往悬崖上撞。楚海洋咬牙抡起登山镐,深深凿进岩石,两腿奋力一蹬当作支架,这才控制了平衡。
他意识到夏明若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些动作,便对崖顶上喊:「明若!你也下!」
喊了两声却不听人回答。
「明若!」
小陈探出脑袋:「小夏同志跑了。」
「啊?!」楚海洋瞪大眼睛:「跑哪儿去了?」
「他说他回北京了。」小陈举起手中的俄罗斯套娃给楚海洋看,一脸茫然:「临别礼物,给我的。」
楚海洋立刻又蹭蹭蹭从爬上来,对着某人的背影大吼:「夏明若!你有种再跑一步试试!」
夏明若潇洒地挥手:「再见!ДосвиданияAOCBNAAHNR!」
楚海洋刚想解绳子去追,却看到地上的蟠螭刀:「明若!刀没带!」
夏明若便立刻兜回来,结果被楚海洋一把勒住。
夏明若呜呜哭起来,他抱紧楚海洋的腿可怜巴巴说:「海洋~~~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份上......」
楚海洋被气乐了,一言不发往他腰上系绳。
「别!别啊!」夏明若抓着楚海洋的手哀求说:「你拿根绳子把我拴悬崖上那还不如让我死呢,我怕高啊!」
「怕啊怕啊就不怕了。」楚海洋拖着他往悬崖边走。
夏明若说:「不不不不不不!算了算了算了!NoNoNoNo!」
「明若,」楚海洋侧着头看他:「这也许是赵老教授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你真的忍心不替他看一眼么?」
夏明若愣了愣,和楚海洋对视半天,最后抽抽鼻子:「下。」
「那走吧,」楚海洋说:「重行李不用带,拿好常用工具。小陈你不怕高吧?」
小陈骄傲地一挺胸脯,心中充满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不怕!」
「夏明若你看看人家,多学习学习,」楚海洋先走到悬崖边,抓紧绳索:「我第一个,明若跟着,和我保持一米的距离。」
夏明若高喊:「等等!」
楚海洋便等着。
夏明若说:「让我酝酿酝酿让我酝酿一下!」
楚海洋终于变得面无表情:「小陈,」他说:「我包里有军用背带,麻烦拿给我。」
小陈立刻奉上。
楚海洋一躬身把夏明若背起来,像打包裹一样把他打在自己身上。
夏明若说:「别别别!」
楚海洋说:「你现在才不好意思晚了。」
「我哪能呢!」夏明若搂着楚海洋的脖子说:「我是说别把我放后面,万一绳子断了我可就作自由落体运动了,换前面行不行?」
「做人不能窝囊到这个地步。」楚海洋将他放到胸前,用背带扎紧。
夏明若深呼吸,迅速进入了僵直状态。
楚海洋开始慢慢放绳,借助登山镐控制平衡。两个人比起一个人重心更容易稳定,也更能体会什么叫命悬一线。
夏明若问:「到了没?」
「没呢,」楚海洋满头是汗,喘着气回答:「你别睁开眼睛你别把眼睛睁开。」
「不敢不敢,」夏明若哆嗦着:「到了说一声。」
「差不多了,」楚海洋艰难地掉头看,洞口就在脚下。
「明若,你的脚能碰到崖壁吗?」
「能。」
「那就现在,和我一起蹬,一、二、」楚海洋喊:「三!」
四足发力,蹬离悬崖,楚海洋同时松绳,惯性将两人甩进山洞。
然后跌个狗吃屎。
夏明若捂头说:「卑鄙啊......」
楚海洋说:「活该,谁让你要在前面。」
这是个下行洞,洞内平整,洞周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洞体延伸极宽,但除了光线能照射到的洞口部分,其余都隐藏在浓浓的黑暗中。
楚海洋解开腰上的绳结,将其固定在洞头突出的岩石上,然后探出头去喊:「小陈!下来!」
小陈答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呢,他的人就已经站到了眼前,速度之快,动作之敏捷,楚海洋自叹弗如。
「我小时候,爷爷带我采过药。」小陈同志终于露了把脸。
这时夏明若的低呼声在空旷中传来:「我的天啊......」
楚海洋拧开手电:「啊?」
夏明若痴了一般指着洞穴深处,楚海洋前进几步,吸口气说:「竟然让你猜对了......」
悬棺。
不是一具,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数十上百具。黑色的棺木大多已经坍塌腐朽,地上有零碎的尸骨......有的还是尸骨,有的已经腐朽成粉。
夏明若反射性地抖开手帕扎在口鼻上,然后就听到扑通一声,小陈吓晕了。
夏明若跑去掐他的人中,掐醒后被小陈突然一把抱住:「棺材!」
夏明若说:「嗯,都是木头。」
小陈哭喊:「死人!!」
夏明若说:「人类骨骼。」
小陈歇斯底里了:「鬼啊~~~~~!!」
夏明若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
他一边卷袖子戴手套一边说:「小陈同志,激动是应该的,这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大的悬棺葬群,呆会儿我们邀请你一起合影留念,然后光荣地刊登在考古学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