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记+番外(出书版)by 微笑的猫

作者:  录入:09-17

豹子含泪闭上眼,医生把众人赶出屋子,然后对夏明若他们一笑:「吃饭吧。」
饭桌上夏明若问他:「你给豹子用了什么药?」
「肤轻松药膏,」医生喝口汤。
「能治好么?」
「不能也没有办法,」赤脚医生说:「我只有这个。」
夏明若头上一滴冷汗。
楚海洋环顾四周,土坯墙上贴着医用宣传画,旁边挂一件蓑衣,一只斗笠,拐杖靠在角落里;屋里家具不多,书却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只很旧的收音机,几百封信被随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的工工整整楷体写着:「云南省云县,红星公社,程静钧收。」
医生指着书解释:「文革时县里中学烧书,我抢了一些回来。」
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微微一笑说:「父亲的遗物。」
夏明若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回去?」
七六、七七年,知青已经开始陆续回槭。到了七八年,某省再次出现了迫害知青致死的惨剧,导致大规模的知青卧轨与千里赴告血状,终于促使全国知青回城统筹就业政策的出台。
如今七九年都过去了一半,莫非这个赤脚医生还没有收到回城通知怎么这个赤脚医生还没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为我不是知青,」医生笑了:「我是逃出来的。」
他站起来。高声招呼说:「岭老先生!你怎么来了!」
马锅头远远应了一声,带着笑意走来,手里拿着占卜用的羊骨、草秆,还有......鸡蛋?
 
第七章

马锅头步履闲散,医生站起来让座,马锅头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着,听见声音便睁开一缝眼,见到是他。吓得立刻闭上。
老头挺狡猾地笑笑,搬张小凳守在床头,却看到里床破毯子里像是有东西在动,他便仰手去揭,一揭不要紧,夏明若悲从来。
「老黄!!」他连饭碗都扔了:「你怎么跑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黄抓肝挠心辩解说:「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着头说:「你別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我留不住你......」
老黄瞪大猫眼:「喵一一!」
夏明若蹙眉,咬唇,吸鼻子,「我没事......我想通了......好好跟着程医生,要懂事,两口子过日子,平时互相谦让一点儿,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们!」
夏明若与老黄抱头鼠窜。
「你们的猫啊?」赤脚医生收拾碗筷说:「都跟了我两天了。就在乡政府的食堂,我说了句要回拥翠山,它便一路跟来了。」
「没吓着你吧,这是只猫精这只是猫精。」楚海洋问:「长期以来,老夏家坚持培养了很多上级别的妖怪。」
「有毅力。」医生表扬。夏明若顿时神采飞扬。
正说话呢,豹子却突然哼哼起来,医生连忙去看他,他哀嚎:「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医生紧张起来:「怎么了?痛了?痒了?还是有火烧感?!」
豹子说:「长毛。」
「......」医生说:「废话。」
「哥们!哥们!」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给我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这彝族老头!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
「行行行,」医生糊弄着。这时又冲进个人来,满脸大汗珠子,呜哩哇啦一阵彝话,医生大惊失色说:「真的?!」
那人跺地跳脚。
「快去!快去!」医生急急忙忙拿药箱:「小陈你也帮忙!」
豹子支起半边身子说:「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医生翻柜子找药品:「布宕家的牛难产!」
豹子眼泪都下来了:「牛难产你就不管我啦?」
医生庄严地说:「一尸两命啊!......小陈!走!」
「哎!」小陈答应着,走几步又回头解释说:「这也是我们两乡十七寨唯一的兽医。」
「看得出来。」楚海洋点头。
夏明若与老黄又如胶似漆转回来了,站在马锅头身后。马锅头开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脸上毫无表情。
豹子越看越惊,不住地那眼睛瞄夏明若,谁知那一人一猫均毫无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俩挖坑的架势。
「咳咳咳......」马锅头抽烟呛着了:「翻过来。」
豹子指着自己:「?」
乌锅头点头。
豹子翻过来就给他跪下了:「老爷子!老爷子!我知道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里您家的祖宗娘娘,我们这些没天良的想偷她的宝贝!但我也有句实话,毛主席作证!那罐子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你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饶我一命!」
马锅头脸一沉,豹子立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围着,马锅头示意他们帮忙压住豹子的手脚。
马锅头说:「莫睁开眼。」
「嗯?」
「莫睁开。睁开了,你就死了。」马锅头站起来,缓缓卷起袖子,将手里的鸡蛋一一看样子是熟的一一在床沿上轻轻敲破剥了壳。
楚海洋和夏明若对视,然后专注地望着他。
他将鸡蛋包在手心中。再将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边打圈移动,一边念念有词。豹子紧张至极。额头上汗珠大如黄豆,在脖子上汇成小溪。
「怕什么?又不痛,又不痒。」老头慢慢说道,手劲也小大,约摸揉了一刻多钟,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睁眼!」马锅头厉声呵斥。
豹子立刻又绷直了。
马锅头却笑了,对着楚海洋他们摊开手掌,掌心里还是那只鸡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全是虫眼!
连夏明若这种傻大胆都被吓退了一步。
马锅头把鸡蛋扔进屋子中间的火灶里,只听轻轻一声闷响,火里腾起一蓬白灰。
好了,马锅头笑眯眯对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却不知道好了,仍然挺着尸。
楚海洋沉吟着开口:「岭大爷......」
岭大爷说:「嘘一一」出去说。
察子里鸡犬相闻。乡民们的屋子都是依着山势而建,抬眼望去,绿树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顶连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时分,青壮年劳力大多都在田头,只有上了年纪的彝族老妇佝偻着翻晒牛干巴,还有光着屁股的娃娃追逐着嬉笑打闹。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个抱起来:「你怎么这么黑你为什么这么黑?」
那小小朋友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变态哥哥。
正义使者楚海洋说:「不许猥亵男童。」说着便要拿手来接,夏明若笑着躲,楚海洋说:「你把孩子给我,别把药水蹭没了。」
夏明若这才醒悟过来把孩子放下。这孩子看起来还小满三岁,歪歪扭扭几步后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却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后的一根木桩。
木桩是楔型,上面用黑炭寥寥几笔勾勒出狰狞的兽面。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头,楚海洋眼疾手快将木桩插回原处,又在夏明若头脑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着头看马锅头,只见那老人毫无察觉扔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这才缩着脖子跟上去。
这一路走了好远,出了寨子又是两三里,直到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是澜沧江的支流。水流宽阔平缓,两岸全是茂密的丛林,山风清冽,扑面而来。
马锅头并未止步,原来他儿子正站在河滩上,手里捧着的,不就是那只青玉骨罐。
老人接过罐子,对儿子说,走吧。
他儿子对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农具,沿着林间小径渐渐走远。
老人长叹口气蹲下,在脚边摊开一块干净白布,然后竟将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拣出一根灰白的骨头,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来。
夏明若屏息静气地望着,楚海洋耳语:「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数民族的风俗。各个民族操作起来有所不同。
以史书上有记录的苗族支系六额子苗为例,往往是人死后两年内,家人亲属祭墓。掘墓开棺,把骨头取出来洗刷。干净后用白布裹着再下葬。三年后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体这种洗骨的仪式要重复多少遍,有书说是三次,有书说是七次,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们便会认定这是祖先的骨殖不净所造成,于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彝族与苗族一样来历神秘,支系众多,有的称「阿细」,有的称「纳苏」,有的称「撒尼」。还有「他留」、「花腰」等等,老锅头这一系,根据发音猜测应该叫「濮苏」。
马锅头十分专心,每一根刷洗完毕,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开口,马锅头倒主动说了:「洗了三千年,还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着他。
马锅头举起一根长骨说:「都在里头,洗不掉,不能烧。」
楚海洋点了点头,这是说某种毒一一蛊的可能性比较大--深藏在这些骨殖的内部,导致骨殖数千年不碎不烂。水洗等许多方法都不能将其驱逐,唯有用火烧,但火烧祖先的尸骨又是这些人绝对做不到的。
有个词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体会其可怕。
夏明若说:「豹子并没有碰娘娘的遗骨罐。」
马锅头抬头说:「洞里不止娘娘。」
两人立刻明白了:洞里还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脚,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为什么仅仅是豹子中了招?
马锅头洗骨完毕,将骨殖用白布扎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个回去的手势。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着,心里都知道今天看见的,可能就是濮苏一族的绝密。
马锅头倒健谈起来,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饶有兴趣的问东问西:「你们的科学院在哪里?」
」在北京。」楚海洋笑着回答。
「哦~」马锅头恍然大悟:「毛主席派来的!」
楚海洋含糊着说:「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吗?」
楚海洋连咯噔都不打:「好,精神着呢。」
「嗬!」马锅头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的人好!」
「岭大爷,」夏明若笑着问:「你为啥觉得我俩好?」
马锅头憋了半天表达不出,只报出个人名:「李长生!」
「啊?!」夏明若张大了嘴下巴要脱臼。
李长生是谁?李长生不就是那个吃螺蛳吃坏了想来来不了的拉肚子老头!
楚海洋一拍脑袋说:「哦!我跟他提过!」
夏明若问:「提到咱家老头?」
「路上,」楚海洋说:「他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我告诉他是来考古的;他就问谁让我们来考古的,我就说,是我们老师,叫李长生:他又问李长生长什么样,我说矮胖胖的,没什么头发。」
「对,就是他。」马锅头在屋里翻了一圈,竟拿了张旧照片来。
照片早已泛黄,边角都被老鼠啃烂了,看日期,一九三九年五月。照片上有并排的五六名男子,马锅头站在中间。夏明若一个个看过去,不住地哽咽了。
「海洋,你看命运竟然会对一个男人残忍到这个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恩师他,居然从二十岁就开始谢顶了。」
年轻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贯的表情站在最右边,挺胸凸肚,正气凛然。
「我踩了兽夹,李长生救了我,给我打了一针。」马锅头说。
楚海洋点点头,想必是伤口感染,李老先生给注射了一剂抗生素。
「三九年,三九年他在云南做什么?」夏明若问。
「西南联大,」楚海洋回答:「忘记了?他是清华的,三七年北平沦陷后学校就大转移了。」
他对马锅头笑道:「您老运气不错,我们李老师倒不算什么,其他几人可都是考古学界泰山北斗的人物。」
马锅头似懂非懂地抽起烟来。
姓程的赤脚医生这时一身狼狈地蹩了进来:「一场恶战啊!考古的同志。你们有肥皂么?」
「有,」夏明若站起来:「走,去你家。」
姓程的赤脚医生湿漉漉地爬上岸,问夏明若:「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夏明若说:「还有稍许牛味。」
「呃~~」医生又转身往河里跳。
夏明若大笑说:「这么爱干净做医生干什么?你来这儿多久了?」
「这条河的彝语名字翻译过来便是桃花江......」医生眯着眼睛介绍说:「六六年我还是一个心思纤细的文艺少年六六年我还是一个心思细腻的文艺少年。结果就被名字骗了。」
「又因为好吃懒做,七〇年被岭老先生用柴刀逼着去县上的卫生学校上了一个月课,回来就成了赤脚医生。」医生说:「但是在山里有一个好处,清静,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证全云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
「还是个作家。」夏明若问:「写什么的?党特?少女之心?」
医生yin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许讲!」
桃花江上水雾揉和着树香弥漫,两岸青山夹江对峙,上游有大树,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轻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壮,也不穿衣服,赤条条在腰间围一块兜档布。
医生见状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见,!」
那群人冲医生挥着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弯处,便嗬嗬嘿嘿喊起号子来。
医生上岸,长舒口气说:「我就爱这片山川风物。走!去岭老爷子家要饭去!」
夏明若赞道:「好气魄!」
「男人么。」程医生边走边说:「我家里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滩上的小开,一天到晚西装白皮鞋的。六六年武斗,我十四岁,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盖厂了,自己则被关在学校私设的囚室里,后来晓得父母亲都没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无牵挂,半夜便里逃出来,偷偷爬上了运煤的火车。」
「一个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后来听说被整的很厉害。」医生说:「我这条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连长相都不太记得了。」
两个人走走聊聊,进了寨子,却听到好大一阵喧哗,像是有个高嗓门的女人在急促地嚷着什么。
两人赶忙去看,结果却看到了豹子与一名彝族农妇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么?!」
豹子被人揪着头发疼得直喘气:「小夏!小夏!你快来救救我!
这婆娘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就跳出来打人!」
夏明若快走几步又停住:「豹子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豹子挨了两个耳刮子惨叫:「拿的什么?拿了根木棒棒呗!」
夏明若对农妇说:「打死他!」
农妇心想还用你说,举起了柴刀就冲上来。
楚海洋正在陪马锅头说话,听见了声音便出来,一看这情形不拦也不行了。谁知农村妇女天长日久干粗活的,力气极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个医生也没能拉住。
倒是农妇见一时半会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医生却说:「不好了,上地里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苏彝族民风彪悍,到现在打冤家砍头的风俗还没有完全革除,这种情况怕是要动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点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豹子还愣着。楚海洋把他手里的楔形木桩接过来。叹口气说:「听不懂么?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说:「这......」
楚海洋望着马锅头的屋子,自始至终老人都没有露面,只有咳嗽声隐约传来。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这是岭大爷放你走呢。快去,到医生家把我们的包裹也顺带拿上,在寨子东面江边等着,我们和他道个别就来。」
豹子仍然不明白,歪着头走了,其余三人在他身后同时做了个无语问青天的动作。
这个人,大病初愈,不在医生家乖乖躺着,非要出来遛达。
一遛达踩了一脚泥,顺手就拔了块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紧,刮出只母老虎卷着罡风呼啸而来。
豹子想那块木牌:长长的,尖尖的,上面有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没什么呀。
他在江边等了几分钟,就看到夏明若他们跑来了,后面还跟着那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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