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莘依旧在前面走,宁远华也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幸我爹巧辩时局,跟随新君,才有今天的阵势。不过那之后,京城虽也繁华,却着实大不如从前了。”
梓莘脚步仅仅微顿。
“听说……京城流言,说史尚书意欲谋反,真不晓得是否确有其事。倘若有,那不知往后的京城又会是个什么光景呢?”宁远华似在卖着关子道。
可梓莘却不打算买他的关子,继续的一言不发只管走路。
宁远华呛着话,于是也不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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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宣史尚书来见朕!”皇帝恼怒地看着跪在底下惴惴不安的张公公。
“是。”张公公退了下去,满脸生汗。
御书房内,宫女太监皆大气不敢喘,时下俱静,阴冷之风不时吹过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微臣叩见皇上。”御书房内终于响起声音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史尚书!有流言说你意欲谋反,而今更听说你府上还藏有旧朝逆贼,可有此事?”虽是问,可皇帝却并没有想问的意思。
“臣不敢。”史尚书倒是回答得从容。
“不敢?哼,此话甚是好听,就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了!朕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朕底下的人也不是个个吃素的,你千万不要有那个心思,否则查出,你的下场就不会是砍头那么简单了!”
“臣……诚惶诚恐。”
“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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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怎生是好。”史尚书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没个定数。
“老爷不必担心,他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咱们。”九沧摇开蒲扇道,“至今他也没拿到我们什么证据,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们的,只要我们往后更加小心,就决计不会怎样的。”
“唉,这个我也知道。可是,他……他现在都隐隐知道了官锦的身份,怎能不担心呀。”
“史尚书,你放心,我往后也会更加小心的。”官锦脸色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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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再大肆醉酒,自素侬来后,官锦换了种发泄感情的方式,便是与素侬聊天。
与素侬聊天会让官锦觉得在这样的时局中,抽离而出,无比安宁。素侬的话语能抚慰心灵,暂时还官锦一个清明的安逸所。官锦觉得,在无知无觉中,素侬已然成知己。
即便如此,也有一大忌,便是梓莘,只要提及梓莘,心里便隐隐痛,愈发痛。
自从皇帝召见史尚书后,京城的气氛日渐紧张,不管是哪个路人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巡逻兵当场拿下。于是,上上下下,无论贵贫,皆是把心悬在嗓子眼上过日子。
素侬所住的客栈素雅而干净,着实适合他的脾性。官锦原本是想让他入住史府的,奈何素侬不答应,于是只好这般随他,想着自己来客栈找他,虽然自己的言行被人暗里注意着,但只要多加小心也无甚麻烦。
又是这样一个清早过去后,官锦原想回去,谁料这日头异于往日,烈烈正当炎。素侬便留官锦一起在客栈随便吃点,待不那么热了再回去也不迟。饭间总少不了来点酒助兴,于是推杯换盏间,便不自觉又是一个晌午过去了。
终于迈出客栈时,日头又恢复成往日那般温顺,在秋末的季节里,微微有些发暖。官锦正欲迈开步子前行时,却有一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撞了他,却原来是在他怀里塞了张小纸条。
寻到暗处悄悄看了纸条,上言:酉时醉花苑宁远华。
官锦觉得此事有点蹊跷,于是将前前后后所有事情联系一遍,稍微有点察觉,心道:好你个宁远华也不简单啊。
*
酉时,醉花苑。正是勾栏妓院热闹盈盈之时,莺声燕语此起彼伏,娇喘之声隐隐耳闻。
官锦一进醉花苑,便有人引着他去了间雅厢。
一进入雅厢,宁远华便挥退众人,开门见山,倒也爽快。“我今天也不跟你啰嗦别的,就直言表明,我愿意帮你。”
官锦一时有些愣住,虽然猜到了些许宁远华的身份,但对于他的直言帮忙,倒是疑惑了。“哦?想必淮州之时,树林之内……”
宁远华不语,只轻微点头。
“那……”
“我喜欢上梓莘。”
“你!”显然官锦是激动了,喊出这个字后方觉不妥,才强行压制下情绪。
“我并不会逼迫他什么,至于你我的事情,且看他要如何选择,可好?”宁远华微微眯着眼睛,换回惯常的一副纨绔样。
有了宁远华的帮助,目前的形势可以说是呈一面倒的趋势。宁远华在文氏一派中不仅是个能人,而且还能算个少主。底下的人都领教过他的本事,无不钦佩无不遵命。
此时若是要说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怕是一点也不为过。
*
雁落平沙时已过,倏忽之间霜降便立冬。官锦遥望皇城,火光映照下,热浪袭袭。
皇城内,时小皇子满月,皇帝携百官大庆,歌舞升平,笑声连连。
宁远华从座位上起身,来到皇帝座下,揖道:“皇上,值此佳日,微臣特献薄礼一份。”
“爱卿有心,不知是什么?”
“皇上且看。”随着宁远华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声礼炮,漫天烟花火。
皇城外,官锦右手高举,彼时挥下,众马奔腾,旗帜飞扬,脚步纷乱。
皇城内外,各自响应。
这一夜,永载史册。这一夜,天地变色。这一夜,风声之大,京城人氏俱难眠。
第九章 蓦然中 世间情
一夜风云后,江山从此变颜色。
今日起,喻氏江山重回正道,废“苷”字,国号恢复“苓”。
官锦不曾想到,多年之事,成败之举,竟在这一朝一夕中轻而易举,实可见文氏一党的力量不可小觑。
当然,对于这个结果,最意外的人实属梓莘。而此时的他,立于宁府别院中,对于外面的情形,未经旁人提点,仍还是一知半解不曾清透明白过。
而对于这番作为,身为关键人物之一的宁远华心中也曾挣扎过许久。喜欢上梓莘,为了对他的这份心意,应该是帮助官锦的,但这样做的结果,也许会是梓莘从他身边离开。可假若不帮助官锦,在立场上,梓莘所能回应的感情只会是恨,而且抛却立场也不会有感情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所以梓莘对他不会存在那所谓的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这一点,宁远华清楚的明白。
最后,宁远华选择了前者。尽管为了这个前者,宁远华将远在淮州的父亲蒙在鼓里,调动所有一切权利,与官锦部署周密,为的结果却是与父亲划开界限。
数日后,当宁老侯爷知道一切,万事皆已成定数。无奈事到如今只能凭宁远华的面子保全不死,从此永住淮州安享晚年,不再朝堂为官。
*
前朝故事的起因,源自梓莘记忆中的那场雪。当时的结局是:明妃下了冷宫;大皇子出了皇宫,赐绀王虚名;明妃之父文丞相遣乡,其余牵连之人或斩或流放。
但这是一个故事的结局的同时,却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文丞相告别返乡,未必就老老实实了。他一封书信寄出,召来最为得意的门生——平南大将军。只是他们的这层关系,鲜少为人所知罢了。想来平南大将军受了文氏不少恩惠,便连其妻,也是当时明妃的小表妹。
平南大将军姓宁名左覃,皇帝甚为看重,岂料这越是看重越是成就了灭亡之路。当皇帝终于决定要册立太子时,不甘虚衔的绀王急了,于是伙同明妃娘家剩余势力以及平南大将军等一干人马跳墙了,并且,部署周密,跳墙成功。
官锦依然记得,那日宫闱的大火,急速漫延而来,俞妃舍尽全部力量与办法,才将年幼的二人托与知鸢带出皇宫,此景历历尤在目。
俞妃一手拉着三皇子,一手拉着七皇子,竭尽一个女人的所有能耐撒开步子跑路,知鸢在其后紧紧护随着。四人沿着廊道穿过翠吟亭没入梅树林中寻到城墙边。俞妃的慌张,便连被各路伸展的梅树枝划破了秀丽的脸也是不管,只紧紧拉住两位皇子的手。
爬上墙跳出去,便是皇城之外了。知鸢先一步借着梅树的帮衬爬上高高的城墙,护主的心切使她不管城墙有多高,跳下会否有受伤。继而三皇子扶着七皇子上了墙,而知鸢在另一头好接住七皇子。可当三皇子想要再去扶俞妃之时,俞妃反手拉住了他的手道:外面有接应,你们快出去吧,我留着还能挡阵子。记着照顾好自己,苌芊也拜托给你了。
三皇子没有再说什么,俞妃的考虑的确有理。
越是危难的时候越要坚强,从此以后便只有他和老七了,三皇子笃定的表情里,强忍住泪翻上墙跳将出去。虽未说话,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回应: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他的。
出了皇城,知鸢一弱质女流,又不像两位皇子那样习过武,明显脚是跳墙时扭伤了。强忍着疼痛,她将两位皇子带到一个马夫那里,马夫与知鸢交换了手中衣着一样的孩子,便带上两位皇子,赶马车上路。
马车连续赶路不眠不休,在第三天,终于有隐隐的追赶之声在风中传来。马夫将马车沿至一处密林,便搁下二人,顺着大道赶车而去。两个年少的皇子刚隐入密林中,便听见一阵阵兵器之声愈发的清脆起来。
在密林中穿行了多久也不晓得,淌过了多少条河也不晓得,在山洞里夜宿了多少个日子也不晓得,就这样或躲或逃的日子,三皇子带着七皇子东奔西突,然后,撞到了淮州城郊的地界上。
逃亡路中,多日来练就的敏锐视听,使三皇子发觉前方有异,拉着七皇子掉头上了岔路边的一条险道,便是这样一条险道,不想却有变故,生生的分开了他们这么多年。
那一日,官锦看见苌芊就要这么翻下悬崖的时候,脑海中立刻翻腾的,不是俞妃最后的那句话,而是没有任何想法的自己的心颤抖不止的声音。当他飞身落下的时候,依稀觉得便要从此与人间告别,虽然不舍,却突然之间一切清明,带着笑没有任何遗憾:俞妃,我说到做到了呢。
也可谓官锦命大,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户农夫救下。农夫让他不要动,伤得比较重得慢慢静养,而官锦那时便是想走路也是困难的了,只好将担忧苌芊的焦急的心暂时压制住。
再过了两日,便有人悄悄在暗里寻访到了他,此后他的身份才换以史家小妾所出而史尚书却甚为看重的儿子。史尚书告诉他,他在尽一切办法找寻七皇子但未果,所幸打探到那边也是一样没有寻到人,这样的消息也暂时可以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世人以为三皇子摔下悬崖必是已经夭亡了,世人也不会想到七皇子跟着一位青衫绝色的人在淮州城南公然入定望风楼。
说起望风楼,众人的眼神怕是会被闪了又闪去。那便像一样漂亮的物事在眼前,喜欢得很,也看得到也觉得摸得到,而当真的摸到了就想得手,但未必真的就能称了心。于是,那漂亮的物事始终放在高高的地方,让底下的人不自觉都朝它看去,有些大胆的人偶尔兴许小摸到一把就算是赚了。
关于望风楼,市面上的说法基本可统一为两种。一说:那望风楼的主儿清高的很哪,可惜就是太漂亮了,所以别说女人,就是男人都总忍不住想打点主意,这样一来二去,那望风楼不经意就染了点风尘。一说:那望风楼的主儿装个屁清高啊,不就一给人把玩的风骚种嘛,装什么破门面。哼,说到底,还不是利用了那点能耐傍到了一个厉害的角儿挺着,所以大家都怕,不敢明着来。
素侬是个不羁的人,却不是个放荡的人。
说句实话,素侬也清楚自己有这种搅乱一池春水的能耐,可他当然也不会是个喜欢过路招摇故弄玄虚假清高的人。但当他决心救下梓莘的时候,一切又都另当别论。他不得不把握起这些心思,适时稍稍地小小运作一下。
唯有在这样微词颇多的境况下,才是最好的障眼法。因为这样,不会有人想到堂堂七皇子会为了苟活而甘于落入所谓的世人眼中不堪的风尘来糟践自己,也因为这样,才能真正的没有因此失彼。
可正因为这样,素侬欠了临原很大的人情,不过人情再大,他都不可能再回应临原什么了。想到这,素侬有时候也会觉得伤心。但是,既是这般的命,就该这般的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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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梓莘还不晓得外面江山如何如何从他手中又到了他手中的时候,梓莘心里一心想的只是要报仇,其他的事情都如浮云看得很淡,事不关己也不想多问。
那夜风云变色,梓莘也只是比平常稍微的动容了点。开门出来问一旁宁府的小厮,小厮回道:公子只说今晚会有些微变故,其他的再不知情了。梓莘便继续合上门,想了想便也不再想了,自又睡觉去了。
第二日清早,梓莘便在园中瞧见宁远华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梓莘意外地去亲自泡了杯茶来。
梓莘是有武功的,打倒几个下人是可以的,但宁远华也是有武功的,而且还不比他弱,所以用武不行。原本想,待消磨段时间后,渐渐地将浸泡过慢性毒药的茶叶在无知无觉中让宁远华慢慢地喝下去,等到了一定份量了,再以其儿子的命来威胁他爹,到时寻个机会俩人一并解决了也比较容易,而关于这如何一并解决的进一步打算,眼下却还没个头绪。不过既然到了敌人的阵营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梓莘也知道,他的敌人远不只宁府而已。但,以己之力势单力薄,敌不过高高在上的皇帝,便只能挑在近处的宁府下手先,能杀一个算一个。
梓莘这么想着,也真的开始这么做了。此时,宁远华刚从外面回来想来是一夜未睡了,不管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现下是最好的搭讪时机了。
当梓莘泡了一杯茶,热腾腾地亲自端过来的时候,宁远华眼中意料之内的惊讶。“看你刚回来,给你解解渴,洗洗风尘。”
孰不知宁远华的惊讶不是因为梓莘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变,而是因为以他卓然的才能一眼便晓出事态的端倪,猫腻甚大,以及茶中扑鼻而来的热气里依依可辨的对于自己来说太熟悉了的味道。
“梓莘,你可知道我刚回来是因何故?”
“宁公子劳累,想来府上事务繁多,又要周全各地关系,忙点也是情理之中的。至于忙些什么,那是宁公子的事情,我着实不好询问。”
梓莘很少能一次说这么多话过,宁远华本是想高兴的,但出口却是:“是你不好询问,还是你不想询问?”突的又开始觉得心揪揪地疼,“梓莘,你当真可以把人情看得如此之淡薄?当真可以不闻不问我的事情以及……我的感情?”
梓莘闭口沉默着,没有办法回应,就算你的确待我不错,但我们终究是敌人。
“好吧。明天有人要见你……等你见了他后,我再来喝这杯茶。”说完话,便错身而去。
下人们跟随着宁远华的身影向里房间走去,唯留下梓莘一人在庭院中。
眼角之间,情这一字。
便,千丝万缕。
第十章 最是情 总无奈
与此同时的皇宫深处,官锦受百官叩拜拥立为帝。成为皇帝当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新位初始,总有余党势力需要扫荡,他一切只是想要为了苌芊。
史尚书功不可没,钦封为丞相,其余相关人等按功过给予赏罚,而关于原文氏一派的宁远华等人,官锦也按照事先的约定,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官锦去跪谢史丞相的时候,是带着心思的。史丞相虽为臣子,可养育之情如父母之恩,怎样自己都是要有此一跪的。史丞相拗不过他,只好受了一拜。
官锦起身的时候,史丞相上前去扶,却听到官锦的声音道: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还需要拜托你。官锦不想用“朕”这样的称呼,左右自己在这个位子上不会长久的,“朕”这一字何其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