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青山在......活着至少还有希望啊。」
「希望?我有么?」他冷冷一笑;「青楼女子尚可卖身求荣,也能期盼着某日有个怜香惜玉之人可为自己赎身,而我呢?您觉得,像这样半死不活的我还能有希望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九岁那年,一个卑鄙无耻的狗官夺走我爹娘,毁了我的家,姐姐被逼无奈卖身葬父,她就只指望着我,指望我可以过得好一些。姨丈欺我打我,我都能忍,可是,姐姐也走了,你强要了我,夺去我仅剩下的唯一的自尊。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么?」如星越说越觉得心酸,慢慢转过脸去,掩面而泣。
「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姐夫。」沈瑶伸手轻轻捋了持如星的发丝,「不想知道他是谁么?你姐姐如此敬爱他,甚至肯为他守节而死,想必定是个好人呢!哪,不,准确的说,他确实是个好人。」
「你知道他?」如星赫然一怔,听沈瑶话外之立,他确实是知道这个人的!
「知道啊,还很熟悉呢!」他轻轻一笑:「不过,我也是刚发现你姐姐就是他那失踪多时的妻子,她在汴梁时的名字仿佛不是绿竹。」
「告诉我他是谁!求求您,告诉我一如星奋力撑起上身望着沈瑶,话尚未说完,却因体力不支而颓然倒下。
「咦,这可奇怪了,我凭什么告诉你?不知前些天究竟是谁在湖边把本官骂得狗血淋头的哦?」沈瑶戏谑似的浅浅轻笑,只看如星嘴唇哆嗦着,脸色变得更为苍白。他才收起笑容正色道:「好啦,不逗你了。我们做个约定如何?若你能在一个月之后,健健康康的不靠任何人搀扶走到对面的凉亭一一我就让你去见你的好姐夫。」
如星看沈瑶一脸严肃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在说笑,转念一想,那山坡上的凉亭仿佛也不算太高,便点头答应了。其实,他哪知道自己受的内伤究竟有多重!都呕血成那样了,区区一个月时间,最多不过勉强扶着墙根能走路而已,他更不知道的是,真到那一天了解真相之后自己会被沈瑶气成什么样子。
一袭白衣的如星,疲惫的扶靠着路旁梧桐树沉沉喘着气,他一面抬袖抹去额头虚汗,一面皱眉遥望向树阴之中那隐约可见的凉亭。突然的,一抹艳阳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他眼前划过,如星只觉得一阵目眩,单薄的身子不由得随之翩然轻晃。
「当心!」紧跟在他身侧的沈瑶见状迅速伸手一扶,若他没有及时搀着,那白衣少年怕是早已滚下阶梯作了无辜冤魂。
如星蹙眉甩开沈瑶的手,咬着牙拖起一双几乎快要不听使唤的腿开始蹒跚挪动脚步,慢慢向山顶走去。无论如何他也要到达山顶凉亭,因为到那里之后就可以见到姐夫......沈瑶虽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可向来也算是一诺九鼎,他答应只要自己可以不靠任何人搀扶走上凉亭就能够见到姐夫。如果可以见到他,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改变现在这种处境,能使姐姐深深爱恋的男子,定是才德兼备的俊秀之人!
看着那面色惨白的少年在摇摇晃晃中几乎是三步一跪的艰难行进,跟随在后负手踱步的沈瑶渐渐徒生钦佩之感。他没想到,区区一个被自己重创的病弱之人竟有如此坚定的意志,居然可以支撑他足足攀爬了数百级阶梯,明明早已是风吹即倒,连在平地走路都相当困难。
「够了,别再折磨自己了。」沈瑶断然扶起又一次跌倒在地的可怜少年,牢牢的将他圈入了自己怀中。他一个月前之所以提出那样的约定,只是希望让如星乖乖主动吃药养伤而已,可不是为了看他像这样拿自己性命做赌注胡乱逞强。
「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不对?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像这样作弄我,很好玩么?」如星无力的靠在沈瑶肩头,一脸凄然的神情。
「抓紧。」沈瑶没做过多解释,只是打横抱起如星纵身一跃,片刻间就翩然落于凉亭之中。
从未尝试被人抱着「飞翔」的如星,经沈瑶这么突然一吓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稳稳的坐于凉亭内的靠椅之中他这才注意到,此处早已备好了精致酒宴只等着自己入席。
「先把这颗药吃了,喝点水顺顺气。然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关于你姐姐、姐夫的事情。」他云淡风轻的温柔一笑,像是相当和善的模样。
然而,凌琰看着那锦盒中的深赫色药丸却眼皮猛然一跳。那是「冷香凝露九」,是情急之时用来续命的珍贵药物!如星的内伤应该已经好了十之六七,按说是不需要再用这种药物,是怕他在急火攻心之下加重伤势么?难道,少主打算告诉他全部实情?他一定无法接受的。凌琰暗暗叫苦,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头皮都紧了。
如星静静的听着,越听越觉着奇怪,姐姐十四岁卖身葬父,入汴梁一大产人家做婢女,两年后随小姐嫁到京城另一官宦人家,不到四年做了那男主人的偏房,婚后夫妻百般恩爱,最后却在夫君离家公干之时,因主母的嫉妒而被迫离开家门......这之间种种过程,连姐姐都讲得不甚明白,沈瑶却又凭什么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他在一旁观看不成?或者他根本就是其中的参与者!
「他究竟是谁?」如星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声音都几乎战抖起来。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何需再问。」说话间,一勺温热的龙眼地黄粥递送到了如星唇边。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龙眼养血安神,而地黄主治虚痨瘦弱,咳嗽咯血。
「不、不可能!」如星用力推开沈瑶手臂,愤然站了起来。「怎么不可能?你是觉得门户不当么?其实,只是偏房而已。」他一面轻轻将如星按回座椅,一面扣住他的脉门以防其气息紊乱。
「她、她一一姐姐她怎么可能喜欢上你这种、这种......」如星忍了又忍终于将那种种不堪的言辞咽了下去。但是,他接下来却愤然说道:「我要是姐姐的话,情愿嫁给凌大哥也不会嫁你!」
沈瑶听罢,抑不住的笑颜逐开,连凌琰也是一脸古怪的神情。「真不愧是姐弟。」两人均在心底如此叹道。绿竹一向温婉而腼腆,按她的性情的确是应该较为喜欢朴实可靠、体贴无私的凌琰,而非浮华霸气、不可一世的沈瑶。这做弟弟的确实是相当了解她啊。
「还生气么?」沈瑶待如星一声不响的枯坐了许久之棱,轻轻的拂着他的发丝问道。
「哪里,为人奴仆有什么资格生气,只是觉得恶心罢了。」他尽量平心静气的如此回答。
沈瑶沉默着,颇有些懊恼,暗自觉得之前确实做的过分了,只好解释道:「我也是刚发现啊,谁叫你闭口不提家事,花朝那日才我从陈先生那里听得些端倪,早知如此又哪会......」
「那前月你还骗我做什么?给一个虚幻的希望,再将它残忍击碎。看这脚边蝼蚁拼死挣扎又颓然绝望,是不是让主子您觉得很有满足感呢?」他轻声出言,面上表情虽无异样,话语中却不免有些凄凉意。
听闻此言,沈瑶怔了怔。他不曾这样想过,却不知自己一个玩笑带给如星的竟是这样的感受。
「我想补偿你。星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他难得的如此真心诚意。
沉默顷刻。如星静静回望沈瑶,叹道:「我想要的,你给得了么?」
他轻轻一笑,柔情无比:「我可以的,可以还你自由。你从这凉亭寻短,我就在此处助你重生。不仅因为你是月娘的弟弟,更因为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只是从前方法不当而已。罢了。不说这些。这个你收好。」
沈瑶自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到了如星手里。
「这是?」如星打开一看,顿时呆立当场。这就是那张曾经见过的卖身契。原来,他是早就准备好了今日交还给我。看来,这人也不算太坏。正当如星这么想着,沈瑶却又是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可是,我没打算现在就放你哦!有条件的。」他坏坏的笑着。笑得凌琰心头直发寒,只有他知道,沈瑶先前讲得关于月娘的过往中只有主线是对的,可是有很多分支他都隐而不谈,甚至刻意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干些什么?也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又因此吃苦。唉......
杭州城西,暖阳下湖水荡漾,犹如一潭诱人陈酿,静怡而清冽,衬着那花水争妍、影映湖山直教人心旷神怡。如星半躺在画舫的软榻之中,遥望岸边垂柳成荫,忽而微风乍起,吹动纱衣,挑拨青丝飘摇,少年抬袖露出一双净白细腕,毫不在意的将长发向后持去。如此洒脱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别有一番秀丽风情。「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贴切,此诗果真贴切。」沈瑶轻摇折扇,盈盈笑道。然而,话落之时他却并没看向湖面,只是深情凝望着身旁少年。显然那「淡妆浓抹」是指人而非景。
「哼!」如星脸一沉,恨恨的扭向旁去。「星儿,此处景色甚好,泛舟湖上看眼前碧水茫茫可有爽心悦目之感?」
「谁稀罕,我早来过很多次了。」实际上,他从前虽然确实常来此处,却都是奉命弹琴唱曲,没有一次能够有幸安安静静的赏看风景。如此说话,只是赌气而已。
「哦,那你一定知道著名的西湖十景了。年初时我见过『断桥残雪』景致虽好却可惜当时没带上你。今儿有空,晚上就不回了吧,咱们可共用那『柳浪闻莺』、『南屏晚钟』,明早,再一同去看『苏堤春晓』可好?」沈瑶知道,如星心底其实是很喜欢这样赏看风景的,他也不点破依旧是笑容满面。「姐夫您想怎样就怎样啊,何需问我。」如星伏在栏杆旁望着湖中游鱼,头也不回的说道。
原以为从「主子」改口为「姐夫」会很难,没想到还不足三、五天就已经适应了;也以为沈瑶不会轻易放掉自己,却不知道竟是这样的简单,安心养伤、一起游玩,再由他亲自陪同回家这就是沈瑶开出的条件,三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条件」。
婉转的箫声自舱外传来,如星诧异的回头一看,才发现沈瑶早已不在,身后是他在船头吹奏《高山流水》。不过,那曲子应该更适合琴瑟演奏才对啊,如星望着不远处案几上摆放的那张古琴,顿时记起早些时候沈瑶确实有暗示自己为他抚琴,只不过被装傻充愣过去。罢了,他想听我就弹吧,这些日子也算是没有刻薄待我,马马虎虎还像个姐夫的模样。
翩翩锦衣公子,手持玉箫迎着轻风立于画舫之中,英雄配佳曲真可谓西湖第十一景。季文翔看着不远处的沈瑶,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他砸了大把银子包下花船、美人,原想好生游玩散心,却不料美人的魂全被那突然出现的俊俏郎君勾了去,再也不理会自己这种跑江湖的「粗人」。可恨,我不过是看起来稍微比那人黑了一点点、壮了一点点、酷了一点点而已啊!何况,我才是付钱的金主!
「那个,我说,你们看够了没?该进来了吧?且慢!」正当季文翔召唤着众美人之时,却突然听到了如星那自舱中传出的抚琴合奏声,他顿时一惊。三蹦两跳出了内室,挤在美人衣裙间极力抬首眺望弹琴之人......好熟悉的抚琴手法,不会是那个已经从良嫁人的瑞香姑娘吧?他狐疑着。娇艳如花,才艺不凡的瑞香姑娘,曾是他倾慕以久的梦中情人,只可惜屡次错失良机没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若今日能有幸一见,呵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季文翔一阵窃喜。
第八章
不消片刻,沈瑶腻味了那些莺莺燕燕的深情目光和造作的娇哼嬉笑,潇洒的转身回了内室,靠坐在如星身边,一面浅酌香茶、一面聆听琴曲。忽然,一名小仆进舱来对他耳语了些什么,沈瑶听后竟是一阵大笑。
「让来者转告他家主子,这里没有女眷。」他笑着如此吩咐,又转向如星道:「你知道么,居然有人想求见抚琴的『小姐』。看来,是你的知音呢!」
「你!若不是你老让我弹什么宫词、深闺怨的,又怎么可能教人误会!」他把古琴向前一推,气呼呼的说着。
「哟,这小嘴又嘟起来了,真是有趣呢,」沈瑶玩笑似的轻轻扯着他脸颊,「看来是我的不对啊。不,他可是指明想见一个叫什么『瑞香』的花魁。你认识么?或者,那根本就是我的星儿本人?」
「谁是什么花魁了,不是我!是那个空有一身具皮囊的女人想要显示自己的『才华横溢』,所以花钱雇我替她弹琴的!」如星红着脸死命「叫嚣」。自从花朝那日厌世投湖又被救起之后,他就不再压抑自己的真正性情,好强不屈的个性就这么逐渐显现了出来。殊不知,这样生动活泼的「董如星」,才是那沈大公子的最爱。
沈瑶抿了抿唇,意味深长的笑道:「哦,这样啊。我还以为......花魁......嘿嘿,其实如果那样也不错啊。」
正当如星黑了脸,准备跳脚叫骂时,死不甘心的季文翔亲自登门了。
他站在船外客客气气的跟沈瑶手下的护卫讲话,请求他们转告自己拜见瑞香小姐的强烈意愿。实际上,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感人至深的恳切言语一字不漏的传到了沈瑶、如星耳中。他本意是想藉此博得瑞香好感,然而,那些讨好女子的话语落在如星心里却直教人心酸。
「奇了,此人内力相当深厚,看来,不见不行啊一一若等他硬闯进来可就不好办了。」沈瑶叹道。
「您这样的大人物还会怕人闯门?呀,果真,太阳从东边落下了呢!」如星仰望夕阳夸张的说着。他心情不好,言辞间自然就更加针锋相对。
「话不能这么说,出门在外,多交友、少树敌总是好的。五儿,有请季公子上他如此说着,心底却在不停盘算:季文翔,似乎是近年江湖后辈中的新起之秀,据说财力雄厚、刀法一流......有必要结识,将来或许有用。
湖心,碧波荡漾,斜阳西垂,映满目霞光。
季文翔进得船舱见过沈瑶、如星后捧茶入座,他眼看厅中确实只有两名男子神情中不免流露出些许失落之意。然而,闲谈间这武功不凡的季公子又忽然探得内室中传来女子衣衫摩挲之声,他顿时双目一亮,不时偷偷打探张望。哪知这一切却早己被沈瑶尽收眼底,笑在心头。
「如星,弹一曲《出水莲》吧!季公子是专程冲着你琴声来的,可不能怠慢了。」他轻笑着,又向季文翔说道,「莲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曲子适合他。您且听听罢,权当消遣。」
适合?这样的曲目应该是适合落难的傲骨君子或是欢场高洁女子吧,区区毛头小孩能弹出那柔中带刚坚韧不屈的风骨韵味么?季文翔满面狐疑的看着如星,他虽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确实容貌不凡,却压根不相信先前那如行云流水般的高雅琴曲是出自此人之手。
随着那青葱玉指轻轻拨动琴弦,季文翔眼中的不屑渐渐转为了惊叹、颓然。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如星就是那个让自己为之倾心至颠狂的「抚琴女子」,然而,望着那一身莫名傲气的白衣少年,季文翔却渐渐迷失在了他清冽又不失娟秀的琴声之中。
朦胧月色下,沈季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然而,二者言辞间说古论今知无不谈。却不约而同的都绝口不提家世背景,季文翔自称为「区区商贾」,沈瑶也只说自己是游山玩水的「士家子弟」,虽各自心中有数也不点破,只有如星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暗叹其虚伪。
忽然,沈瑶突觉有变,他先作眼色提醒季文翔又一面拍手提气护在如星身前,还未等其作好万全准备,五、六名黑衣蒙面男子眨眼间便已破窗而入,忽见屋中三人先是一顿,而后迅速跃起,把把利刃,直逼沈季二人。
一时间刀光剑影,风云乍起。
来者武功颇高,季文翔是到此做客而并没带上护卫,偏巧沈瑶的得力助手凌琰也有事外出不在船中,除了那名叫做「五儿」的侍卫可以勉强帮得上忙以外,就只剩一位半点功夫也不会的如星僵在一旁发愣。
「停手!否则我宰了他!」忽然某个黑夜人断然一吼,刀剑铿锵之声顿时嘎然而止,整个船舱寂静无声。
环视四周,只见闯入者死伤过半,狼狈不堪;季文翔则持刀而立,衣衫微有凌乱却依然神采轩昂,糟糕的是原本一直在守护如星的五儿已受伤倒地,使得那文弱少年落入了喊话者之手。
「放开他。」沈瑶左手扣住另一黑衣人颈项,右手微抬折扇昂然望向为首那黑衣人,举手投足中颇有气凛清风之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