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啊……有两百三十多年了吧?他该是第三世了。」修白的声音听得出在笑,「应该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吧,应该都没有吃什么苦头吧,太好了。」
两百三十年,二千七百六十多次劫难。
李慕远忽然恨起那个不知道转世成谁的人,那个人是真的爱护修白,那样的极刑才肯义无反顾的替他受。但是,他知不知道后来修白为他的付出呢?如果他真的爱修白,一定不舍得让修白年年月月的受这份酷刑,来换得他的世世快乐。
二千七百六十多次的天劫,修白受了二千七百六十多次的酷刑,昨晚那么痛,却痛不晕,只能咬着牙忍受。李慕远想,如果我是那个人,宁愿自己受二千七百六十多劫,也不愿意修白受一次的。
李慕远握起修白的手腕:「修白,天劫还有多久?」
「不知道啊。观音大士说,一踏出这个山林,就是最后一劫了。可是我要等到某个机缘才能出去。」
李慕远听了,猛然站起来,在房间里一通乱转,见到什么都捉起来瞧上一瞧,然后有的放回原处,有的丢到桌子上。修白见他一阵折腾,困惑的问:「干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李慕远丢下手上的东西,走到床边,拽起修白的手:「走走走,现在就收拾收拾跟我出去。」
「我不出去!」修白怔了一下,啪的躺倒在床上,赌气的背对着李慕远:「谁说你是我的机缘?」
李慕远额头上爆出几条跳动的青筋,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猛然一拍桌子,咬牙切齿起来:「敢情这事儿您还想拖个千八百年的啊?」
被李慕远难得一见的盛怒给吓了一跳,江修白咂了咂嘴不作声了。暗自纳闷明明自己不跟他出去是为了他好,怎么弄得好像反倒是自己理屈了呢?
「怎么着不说话啦?」李慕远将修白从床上拎了起来,扳正他的脸,修白的视线飘忽着就是不敢直视前方,半天才嗫嚅出一句底气不足的话:「你、你又不是我的机缘……」
李慕远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机缘这玩意,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应该在一起,这个不是缘是什么!?」如果现在手上有把锤子,李慕远肯定毫不犹豫地、当机立断地砸晕眼前的人,塞到麻布袋子里扛出山林。
「谁、谁!谁爱你来着?你、你哪只眼睛看到啦?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要脸!」修白一张脸通红通红,就是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往日的伶牙俐齿,立时被吓成了个小结巴。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好不好,李慕远翻了个白眼,按了按修白肩膀上的伤口:「不爱我,这伤哪里来的?」
修白痛得脸色刷白,龇牙咧嘴了好一会,李慕远的心立刻软了,他叹了口气。
哪只眼睛看到你爱我?傻修白,看爱情用的是心眼儿啊。
「好了,一宿没睡,赶快睡一下,睡醒了咱们出去。」李慕远将修白放在床上,掖好被子。
修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摆:「……假如,最后一劫,害了你怎么办?」
他永远都没办法忘记两百多年前知道表哥为自己受刑时的那种恐惧和痛苦,从那个时候起以前那个任意妄为的轻狂少年好像一夜间长大成/人,知道责任要自己承担起来。
这些东西一旦扛上了肩膀,就扛了两百多年。
可眼前这个男人说,可以和自己一起承担。
李慕远在他身边坐下,「那也是我自找的,干你什么事儿。」
修白怔怔的看着笑得温和淡然的李慕远,忽然扑过去搂紧李慕远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李慕远回抱他,感觉到修白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胸前很快就湿了一片。
秉持着迟则生变的念头,李慕远当即就收拾了东西,等修白稍作休息,下午时候就火烧屁股似的拉着他往山林外跑。
季方倚在门边笑李慕远那急匆匆的样子好像屁股后面追着条狼似的,饿死鬼投胎也没有那么赶过。
说又说不过,骂也不奏效,气得李慕远踏出屋子还频频不甘心地回头去瞪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某人却一点都不领情,依旧悠然自得,还张嘴総ui*dang龆裥乃廊说幕袄矗骸感∪撕纹溆行遥猛跻徊饺赝罚盗挡簧幔俊?
李慕远气得直跺脚,脸红脖子粗,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头季方还玩不够,继续唱作俱佳的向李慕远抛媚眼儿:「哎呀,小人蒲柳之姿,承蒙王爷不弃,无以为报,惟望以身相许,这就随王爷回府,小人愿自荐枕席。」
看一个大男人在面前扭扭捏捏抛媚眼儿,直将李慕远恶心得想挖掉眼睛的心都有了。
「疯子啊疯子!」李慕远惨叫一声,抱紧前面的修白拉开缰绳就纵马向前疯跑。
跑了好一会儿,修白的小宅院已经被抛在身后影子也没有了,李慕远这才减慢速度,慢慢踱步向前。
修白咯咯的笑了半天,李慕远不悦的皱眉:「他那么恶心我,你倒站在一边看好戏。」
「你把我抢走了,总得让他发泄发泄才好吧,别那么小气了,堂堂王爷的,肚量小得几句玩笑也装不下。」
几句话立刻将李慕远哄得心花怒放,他一手拉缰一手抱住修白上下其手:「谁说我度量小啦?呵呵,本王可是肚里能撑船,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让他打一顿倒也无妨。」
修白翻了个白眼,像泥鳅一样不知怎么的就滑出李慕远的怀中,他轻飘下马,瞟着李慕远说:「你骑马,我走路好了。」
他可没有忘记这人的调|情手段有多高明,任他乱摸自己溺进去了就该摊着让他为所欲为了。
在危险发生之前离开危险源头,这是修白的座右铭,特别是针对眼前这头能随时随地发情的衣冠禽兽。
李慕远千哄万哄也没能将修白哄回自己怀里,自然不忍心修白走路自己骑马,他只好也跳下马,两人步行往前。
一路上,李慕远都紧紧握住修白的手。山林的出口就在眼前,李慕远的手加了把劲,手心里全是冷汗,当跨出了山林,他猛然回过头,红衣的少年还在自己身后。李慕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修白没有像上次那样忽然就消失在自己眼前。
傍晚夕阳柔和的光洒下来,将修白的红衣染成了浓重的橙红色,脸上那美丽得有些锐利的轮廓也变得有些柔和,修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边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李慕远第一次见到修白这么柔和的笑容,虚幻得好像镜花水月一碰就碎,可是自己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温度却是真实的。
二十多年来,李慕远第一次感觉到有的东西自己捉住了就不想放手。
自己手心里的,就是幸福吧?李慕远心想。
出了山林,江修白就更不可能跟李慕远共乘一匹马了,两个人慢慢的踱步往城里走去,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到陵王府门前。
这次李慕远出来,未免再闹出王爷失踪的戏码,他提前已经跟管家李荣吩咐自己是到城郊散心数日,再者加上老皇帝对李慕远的宠爱,朝廷那头早已经习惯这个受宠的王爷三天两头就跑到外面寻欢作乐,对数日「称病」不上朝的某人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李慕远在江修白的院子里待了个七、八天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引起什么骚动。
王府门前的守卫见到数日未见的主子,吃了一惊,忙忙地将李慕远迎进王府内,脚不沾地的跑去通知了总管李荣过来。
李慕远和修白才踏入王府门槛,李荣已经赶了过来。
「爷,怎么的回来前也不先跟小的说一声呢?」李荣迎上去俯首行了个礼。
江修白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在旁边吃吃笑起来,他拽着李慕远的衣袖:「你回自己家也得先通知一声的吗?」
李荣老脸红了红,幸好走廊的灯火不是很盛也不怎么看得出大管家的尴尬。
经江修白这么一出声,李荣这才注意到自己主子身后还跟着个少年。才看了一眼,就觉得这少年美得很诡异,穿着一身艳红的衣裳,刚烈英气里透着妩媚,那双眼睛仿佛会勾人,夜里明亮得好像星辰,一闪一闪的似笑非笑。
李慕远干咳一声,李荣这才回神过来,看到李慕远脸上依稀有些不悦,立刻识趣的移开视线,俯首等待李慕远的吩咐。
李慕远将修白往前推一推,说:「这位是江公子,往后就算这陵王府的半个主子了,传令下去不得怠慢了。」
「那江公子是住在哪一院?」
「当然是我的旭院了。」
李荣吓得脚步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以往自己这个主子再宠爱哪个姬妾或者倌儿也没有让人住过他那院子一晚上的。
可更让李荣吃惊的是,李慕远豪气万丈的说完后,竟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江公子,一脸小媳妇相,仿佛唯恐惹怒了这个江公子。
什么来头啊这个江公子。李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江修白冷哼一声「司马昭之心」,倒没有提出异议。李慕远看破这层奥妙,直乐得傻笑,嘴巴都合不拢了。
李荣摇摇头,自家风流王爷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窝囊了?看来全王府现在最有权力的就是这位江公子,宁得罪王爷勿得罪江公子啊。
他提着灯,领着两人往旭院去了。
陵王府建筑得颇有江南风韵,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典雅秀气得很。一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连接着各个庭院,走廊的墙边镂开了一扇扇石窗,雕着复杂精美的祥瑞动物,另一边则是庭院,用鹅卵石铺出一条小径,旁边植满了柳树,再远些是一条小溪。小溪高低错落形成几个小小的瀑布,流水叮叮咚咚的落下来,悦耳得很。
李慕远指着从苏州运来的假山石,握住修白的手轻声说:「看到那些石头了吗?是从江南的湖里打捞上来的,石头上大大小小的洞是湖水冲刷自然形成的,下雨的时候雨水一串串的从那些洞里落下来,真正是水做的帘子,好看得很。往后下雨的时候,咱们拿几壶香茗和几碟糕点,坐着赏雨,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江修白脸上一红,撇过头,鼓起腮子,掩饰着自己的害羞,嘴硬道:「漂亮的景色我不知见过多少了。」
李慕远也不点破他的害羞,只是笑。他几乎是纵容般地包容着修白的口是心非。
有时候李慕远觉得爱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让自己很容易就看得出哪些话是真心,哪些话是口是心非。修白想着什么,李慕远知道自己毫不费劲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两人来到旭院,修白忽然停住了脚步,李慕远也收回踏出的脚,疑惑的顺着修白的目光往前看。
只见旭院门口贴着两张符咒。
李慕远恍然大悟,他一拍脑袋,怎么给忘记了修白的身分呢!他赶紧吩咐李荣:「撕掉它。谁让你贴这东西的?」
李荣刚开始还摸不着意思,顺着修白的视线才明白说的是那一左一右的两张符咒。原来前些日子,李慕远的失常让流言四起,其中不乏中邪被鬼迷了心窍之说,于是李荣本着忠心和担忧,趁着李慕远去城郊散心的这几天,花了重金请来得道高僧来,画了些驱邪的符咒贴得周围都是。
「可是,爷……」李荣嗫嚅着。
「叫你撕了就撕了,哪里来那么多话?」李慕远不悦,他偷偷瞄了瞄修白,见他脸色如常才放心了些,可这些东西在府内应该多少都会影响到修白吧?
李荣察言观色,很快就发觉主子在意的人原来是那位江公子。他悚然一惊,忽然想起前段时间王爷嚷嚷着要找的就是那么个红衣裳的少年公子。那个城郊的山林,周遭的村民都说没人住在里头,可王爷却一口咬定里面有个红衫的少年,这不是鬼迷了眼是什么?
现在王爷出去一趟城郊散心,带回来的就是这么个红衣少年,李荣惶然的再次细细打量这位江公子。他越看越心惊,怎么有这么漂亮的少年,还有那身衣服艳红得刺眼儿,配着少年那清清冷冷的面容,说不出的诡异。
李荣后背立时凉了半截,头皮发麻,可是在李慕远的再三催促下不得不颤抖着手去撕那符咒。
正想着将撕下的符咒塞到怀里带回去好做个护身符防防,哪里知道江修白却说「把符咒给我。」说着伸出素白如玉的修长手掌。
李荣战战兢兢的将符咒放在对方伸出的手掌上,立时往后退了一步。
江修白拈着符咒看了半晌,甩手就撕了个粉碎,说:「还有别的吧?等会统统撕了交给我。」
娘啊!如果这江公子真是个妖怪,那得有多深的道行啊!高僧的符咒若无其事的拈在手上说撕就撕!李荣吓得魂飞魄散,点头如捣蒜,匆匆行了个礼,脚不沾地就跑了。
「你的管家老是老点,脚下功夫倒是不错啊。」修白看着老管家健步如飞的背影赞叹道。
「干什么吓唬老人家呢?」李慕远好笑的看着他。
修白撇着嘴,摊开手上被揉成一团的曾经是符咒的碎纸片儿,念了个咒,手心就出现一团小小的火,将符咒烧了个粉碎。他把灰撒开,拍干净手,说:「这哪里是符咒啊,都是些鬼画符,还驱邪,不引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偷笑了,你家那个管家还敢贴得满院子都是。」
李慕远揉揉他的头发:「有你在,什么东西能近身,要符咒何用?我等着你英雄救美就行了。」他可没有忘记那两只蜘蛛精的下场。
修白瞟了他一眼:「你这人还真不要脸啊。我是英雄,你是不是美人那还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李慕远嘿嘿的笑了两声不作答。
江修白随着他走进去,边走边说:「不过你还是找两张符咒防身比较好,下回让季方写两张给你吧,那小子的符咒画得真不错。」
「谁希罕那鬼画符啊!」修白的建议被报以某人充满酸味的冷哼。
「隔行如隔山,季方的符什么时候轮到你乱批评了?」江修白不满的瞟着李慕远。虽然因为高度的问题他需要微微仰起下巴,可是却丝毫没有减少到这个鄙视的动作对李慕远的打击力道。
只要扯上季方,李慕远似乎就从来没有在江修白面前抬起头来过,这次也不例外,就算已经远离了季方那魔爪对自己的荼毒范围,李慕远还是泄气的发现,他依然阴魂不散的如影相随,似乎誓要让自己给醋酸死才甘休。
李慕远给江修白的房间就在自己阁楼旁边的那幢阁楼上。照着李慕远的意思,当然是不用另外准备房间为上上策,更为方便进行某种难以启齿的勾当。
可惜江修白的金睛火眼在李慕远提出同房而住的时候,就洞察出其隐藏在老实憨厚的模样和一本正经的语气中的险恶用心,继而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秉持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积极心态,李慕远在郁闷了片刻已经乐观的打定了夜袭的念头,遂欣然同意修白入主隔壁的阁楼。
在李慕远的数番夜袭未遂中,时间过去了将近十天。这些天来,江修白一直待在这儿,几乎连旭院的门口都没有踏出过。
既然回来了,旁人自然也不会让李慕远这个陵王继续吊儿郎当的当个闲人,不管这个散仙王爷愿意不愿意,早上的早朝、向太后皇后问安、应付各位官员的应酬等等之类的是逃得了初一逃不出十五的事儿,李慕远纵然一颗心黏在江修白身上,也做不到一天十二个时辰长伴君旁。
李慕远的书房是修白解闷的一个好地方,回府的李慕远总能在自己的藏书阁中找到江修白安静看书的身影。
虽然江修白说并不介意窝在这里看书度日,但是李慕远却知道江修白真正介怀的是什么。曾经有好几个晚上李慕远「夜袭」的时候听到修白的梦魇,断断续续的说着「不要」、「为什么要代替我」、「是我的罪过」、「不要他来承担」之类的话,然后很快就大汗淋漓的惊醒。
江修白白天的时候并不曾表现出什么端倪来,还是山林里那副样子,偶尔来点小小的调皮捉弄自己,可是李慕远知道修白其实害怕他变成第二个「表哥」,所以终日才躲在书房里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这么躲躲藏藏也不是个办法,李慕远这些天一直琢磨着。自己将他带出来,除了想帮他完结了那个天劫外,更重要的是李慕远再看不下他那几乎等于死寂的孤独,这么畏畏缩缩的跟在山林里有什么分别呢?修白的寂寞似乎不曾减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