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孩子熟练地从他自己的芥子中拿出道具来泡茶,月夜天香在袅袅茶香中感觉好似时间尚未流失过。
「师傅,请用茶。」
但离离一开口便坏了这气氛,月夜天香接过茶後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为何离离表现的与自己如此见外,他并没有从离书的口中得知离离遭受什麽重大变化。
感觉到离离的气息有些紊乱,好似杂了些紧张与波盪,月夜天香感到不解。
莫非是修为的缘故?
月夜天香知道低修为者会自然的对较高修为之人产生惧意。
收敛了气,月夜天香发现离离的状况仍是不改。搞不清楚原因的月夜天香再次出口时的语调较凶。
「离离?」
「在。」
赶紧回话,温顺地垂下眉眼,离离摆出一脸受教的模样。
纤长的手指敲打著桌面,孩子那显然的一抖入了月夜天香的眼後成了懊恼。
气氛胶著,落针可闻。月夜天香发现了旁边众人的关注,敲打的动作仍在持续,他不大不小地哼了一声。
以指为中心,空气中出现一道能以眼见的波动,彷佛涟漪般散开,一股力量袭击了众人,恰到好处的重度是种警告。
看著孩子的头已经快要垂到膝上,月夜天香瞬地起身。
他抬起右手然後一收,掌中出现原本置於小厮身边的茶盘。手指轻推,盘子袭向离离,正好落在他的面前,离离的脸被盘上茶壶溢出的水珠泼到。
「顶著绕茶楼转、三回。」
月夜天香没错过孩子脸上表情的变化。先是错愕、忍住的苦笑、无奈,他看见孩子伸手端起盘子放在自己头上。
微扬的下巴点了点,月夜天香觉得自己好像找回了些什麽。
「结束後来寻我。」
优雅地腾空,月夜天香离去。
他知道孩子会照做。
泪眼汪汪(55)
该怎麽办?师傅一定是察觉了我的不同……所以才会这麽生气。
我该怎麽办?我该怎麽做?
坐在绿丝上头,高空中冷冽的风呼呼吹响著衣袖,离离感觉到那冷简直透入了心。他的脸有些刺痛,眼角飞落的泪水是风速而致还是内心所感,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有确实做到师傅交代的命令,即使那命令听起来可笑,但却让他能假装自己仍是过去那个呆愣的孩子。
那个一心景仰师傅又单纯的离离。
如今,景仰不变,甚至多了些倾慕,但那样的变化却是因为自己不再如曾经般思想纯洁。
不敢再直视著那人,因为怕他发现自己看他的眼光就如那些他拒绝的人一样。
虽然还不是那种浓烈不渝的情感,但离离确实地发现了自己心中悄悄萌生的爱恋。
是为什麽呢?不否认有部分的原因是因为那人如称号一般的优雅外貌。他是夜里被月光独宠的那一抹盈香,出自碧落、无法言语。
香气无法可循、不可捉摸,於是嗅得之人如夸父逐日。
但真正吸引自己的,是因为他那个人,他在自己面前毫不保留的真实。
有些孩子气、骄傲、喜净、认真、护短……还有那让人哭笑不得的宠爱方式。
真正被宠著的人才会知道那其中的微妙不可言喻的情感。
而离离恰好就曾是那个被宠爱的角色。
人便是如此,得到过,更不愿意失去。
离离一想到师傅不再会那样的宠溺自己,他便感觉到沈闷地几乎喘不过气。不愿去想,却又必须面对。
心中不停地问著该怎麽办,但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离离几乎想转身就逃。
「师傅……」
呢喃中多是气音,离离长叹。
他缓缓降落,看著不远处河岸旁的小屋。在那间屋子里,有著自己与那人最初相处的回忆。
如今,离离不知道是不是一切将会在这同一个地方结束。
手中握紧绿丝,离离迟迟不敢进去。
「为何踌躇?何以犹豫?」
月夜天香清冷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随著门咿呀地开启,如同最初的印象一般,著白衣的月夜天香走了出来。
离离随即低下了头,摒住了气。
优雅地踏步而来,月夜天香走近孩子身边。他用指捏住了离离的下巴,并强迫对方抬起头来。
「为师之貌竟让离离如此厌恶?不能入眼?」
「不……」
赶紧睁开紧闭的双眼,离离想大力否认却发现其实自己的声音小如私语。
见孩子露出那种好似心事重重、拘拘缩缩的忧愁模样,月夜天香终於忍不住松开手指。
然後一个暴搥打了下去。
「啊!」
哀嚎著,因为对方用的力道十足。离离抱著头喷泪。
两人间的诡异气氛突然一扫而空。一人被剧痛袭击,暂时无法思考;一人则笑盈盈地有种解了气的舒爽。
看著眼前该该叫的狗儿,月夜天香觉得孩子终於正常了点。
「乖乖。」
弯下腰安抚著孩子,月夜天香一点都没有惭愧的情绪。
呀呀,真可爱。
「乖,摸摸就不痛。」
原以为自己这麽说会看见孩子像以往般忍著痛却强逼出笑的样子,月夜天香却发现离离的表情不如预期。
红著眼的孩子是抬起头来了,但脸上挂著的却是受了委屈、带点儿指责又不敢太过放肆的模样。扁著嘴,那双大眼里满是控诉。
月夜天香眯了眼,手上的动作也停住。
然後歪头一笑。
他觉得孩子更可爱了,比起完全的接受,离离这番想抗拒却又不敢的别扭更合他的意。
月夜天香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了解了孩子转变态度的原因。
莫非是……他长大了?
手指不忘蹂躏著离离已被掐红的双颊,月夜天香心中有此一猜。
泪眼汪汪(56)
『孩子大了总是会有段叛逆期。这期间,他会常常有反抗命令、别扭、多愁善感的种种怪异变化。
若孩子出现了欲言又止的倾向,那麽爹娘们就要注意了!您家的孩子可能有了感情上的烦恼!!』
一段在书上看过的话突然出现在月夜天香脑海,他记得那书的书名就叫做「教养孩子的一百招」。
拿来比对离离的反应,月夜天香觉得状况似乎十分吻合。
眯著眼,月夜天香靠近孩子,几乎到了脸贴脸的程度。他双手拧著孩子的颊,语带威胁。
「离离……可有事情瞒著为师?。」
此刻的离离只觉得自己不仅头疼,脸颊也隐隐作痛。虽然对面那人说话时的气息直喷在自己脸上,但离离并没有閒暇感到羞赧。
想挣扎却又迟疑的表情让他看来有些滑稽。
莫不是他在这二十年中与谁看对了眼?
不!离书并没有说到这一点!难道是这孩子对人家单方面的思慕?
脑中思绪万千的同时,月夜天香那愈来愈浓的醋意令他的幻想开始多了些不同的色彩。
他会用可爱的、湿润的大眼直视著那人,再献上他为那人专门制作的创意物品。体贴、善解人意、好用又耐操……离离的这些优点将会发挥的淋漓尽致。
不许!!
明明、这孩子是自己发现的!那麽可爱的模样也是自己发掘出的。怎麽能就便宜了别人?!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
离书既然没提到离离有与他人特别接近,那便应该是这孩子仍在偷偷仰慕的阶段。看来……得叫那两个孩子来问问了,若是离离这儿问不出什麽的话。
『爹娘们此时的应对方法应如下:说话轻声、不得与语带恐吓之意,并且必须在孩子熟悉的场所营造出能让他放松的环境,这样一来,孩子才有机会被诱哄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而能好好地与他商量沟通。』
脑袋一转,月夜天香决定试试这个方法。
起身拎著孩子进屋,松手後,月夜天香自行躺上了躺椅。面对著仍在摸头摸脸的离离,月夜天香想了一会儿该如何营造气氛,最後缓缓开口。
「离离,泡茶、点心。」
万分满意地看著孩子听话後开始迅速动作,那流畅彷佛舞动的身影让月夜天香觉得这应该就是能让他松缓情绪的方式。
毕竟多年的训练还在,这是离离「熟悉」的场所与动作,他应该能在这其中与自己一样感到舒适与习惯。
这是月夜天香私自的判断。
而事实上,也如他所想的一般。
伴随著茶香蔓延,摆放常备小点心的离离因这种好似回到过去的场景让他的确心情放松了许多。
可惜这心情只持续到他端上茶点。
他无法忽视眼前的人,并且又再一次觉悟到自己的不同。
那道无法直视的视线便是和谐气氛的消失时点。
那本充斥殷切讨好的眼神突然被遮掩住了,不过月夜天香没有错认其中的情绪,他有些无奈地看著眼前僵成木头的离离。
「离离。」
「不过二十年,离离待为师竟如此生疏……」
语气中满是遗憾,拉长尾音而未出口的部分引人遐思。
悄悄偷看了一眼,离离见那人低垂著头看来有些伤心,他张了张口,最後却仍是咬著唇不发一语。
我又能如何?难道要我把那件事说出来?
想必他知道後一定会勃然大怒,甚至……或许就不要我这个表里不一的徒儿了。那与其这样,我宁可什麽也不说。
决定把「那件事」当成秘密,离离笃定不开口。
心中稍稍安慰自己,离离决定不说的原因还有一个,他认为自己的那个猜想也有可能是错误的。
那个自己一开始拼命赖上师傅的原因。
看见徒儿一副死蚌不开口的样子,月夜天香的耐性再次宣告阵亡。
「抬头。」
已感觉出师傅又生气了,离离温顺地服从。
只是忍不住想哭。
引起泪水的原因有自己那股不可宣泄的自白、也有对月夜天香的亏欠。
「哭什麽?」
水纱一甩,将孩子卷入自己怀中。月夜天香再次确定孩子的变化。
以前的离离会高兴地攀著自己;现在他却只是消极的绷著身体,若一有疏忽,他一定会像在茶楼那儿般蹦离自己三尺之远。
看似轻放、实而牢牢地压制著,月夜天香让孩子坐在腰旁处,自己的上身则成了个半圆将他圈入掌控范围内。
一手环著离离、一手扒拉著离离垂在胸前的发。
「离离的发都这麽长了……」
湛蓝如水般从指缝间滑落,月夜天香的手指反覆勾拉著孩子的发。
由下往上看,离离那一抽一抽的鼻子已经泛红,眉头也紧紧靠拢。
将发缠绕在自己指上再松开,如此动作了几回,月夜天香将触摸的地区移上了离离的脸。
将对方扳过来直视著自己,他细细看著那张脸。
是啊……这仍是我那只可爱的小狗。不过是狗儿长大了,眉眼拉展开来、体型变大、由短毛变成长毛……
「既不知如何说,那便由为师的来开口。」
「离离不愿见到师傅?」
离离摇头。
「那麽……见到为师却表现的如此疏远,莫不是离离在外做了什麽亏心事?」
眼睛瞪大,离离摇头的速度更快了。
「也是,玲珑千机哪。那些老家伙给我家离离的称号倒是不错。」
「难道、是离离心上有人,怕为师阻止?」
歪了歪头,离离不太懂月夜天香的意思。
心上有人?是指挂念的人还是心上人?
见孩子没有愧疚而只是疑惑,月夜天香拈著一缕发轻扫离离的鼻。
「为师仍记得那个初见面便死巴著为师靴子不放的离离……如今、离离可还是当时的离离?」
点头如擣蒜,一个著急,离离的泪沿著颊掉落。
手背上传来一丝暖意,月夜天香垂眼。
「既是如此,离离何以陌生至此?」
「离离可知当为师见离离如此作为时的难受……」
见孩子双手揪著下摆捏,月夜天香知道这是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的习惯动作。
不多思考,月夜天香便将自己的掌覆了上去,然後握住。
半天,他终於听见孩子低沈近呢喃的回话。
「离离……离离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腻著师傅……」
边抽鼻子边说话,这是离离能想到的最好答案。
他希望月夜天香能别再针对这点提问,他觉得自己能感同身受到对方的难过,但离离真的无法说明真正原因。
掌下用力,将孩子的手从膝上拔起,然後拧著对方手背上的薄肉。
「便又如何、谁敢多言?」
原来是怕别人的目光。
月夜天香知道这答案後感到有些愤怒。他倒是忘了孩子天性的体贴,必定会将在这二十年的野放中学到世俗的各种规范来约束自己。
他一开始便知道离离没有唯心门门人那放诞不羁的天性,毕竟这孩子是如此贴心,必定会想东想西。
一掌拍向离离的额头,月夜天香笑了。
「呆娃娃,礼教固不可废,但身为唯心门之人,吾辈本是以顺心为乐。」
是吗?难道我只是杞人忧天?
即使当初皆为假象又怎样?只要现在的我是真实的……我能这样想吗?
掌心再次落下,拍打时离离的额发出响亮的声音。
「离离又多想了?」
算了,那就这样吧。
说不定,以後会有适当的机会对师傅表白……到时,一切或许就都不同了。
用衣袖胡乱抹著脸上的涕泪,离离开口道。
「让师傅……担忧了。」
对方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让月夜天香也放松不少,忍不住,他支起身体将孩子抱在怀中,安抚地摸著离离的头。
「笨娃娃,终於想通了阿。」
「唉……」
许久,月夜天香突然轻叹。
「师傅?」
「离离果真大了些……都顶到师傅的下巴了。」
「呃……」
泪眼汪汪(57)
师徒两人相处时通常是各做各的事,若有其中一人正处於练功的状况,另一人则身负起护法的工作。虽是如此说,但其实月夜天香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总是会在停留的地方设下各式各样的防御攻击阵法,因此离离最常在那人入定时的动作便是随时温著一壶茶、准备些果脯好让那人一醒来便能有个舒适而放松的环境。
以往在唯心门里离离还能到处串门子,这儿晃晃那儿遛遛,如今身处在外,他只能乖乖地待在师傅所指定的范围里。
经过一次教训,月夜天香设的禁制严了许多,他不再让孩子有机会野到外头去。
就在月夜天香逮到离离的这个星球上,两人待了约莫半个月左右。这是因为这人认为两人间需要一些磨合期,毕竟书上是这麽写的。
嘎的一声打破寂静,月夜天香的视线从书上移转到离离那儿。已经一些日子了,孩子最近忙著擣弄乐谱、二胡,这似乎是他新生的兴趣。
用膝头夹著二胡的琴筒,离离将头凑近乐谱,努力地看著上头自己的记号。
「转换错了吗?怎麽拉起来怪怪的……」为了辨识的方便,离离将乐谱上的音符转为自己熟悉的现代式简谱。
纸张摆回架子上,离离有模有样地拿著弓摆好姿势开拉,咿咿呀呀了几句以後,又是以嘎的一句结束了。
再次看谱,离离扳著手指数音。
「没错阿,是这个音。难道是我拉的方式有问题?」
仍是架势十足,琴弓一抹,离离调整著按压音弦的部位,练习了几次後他终於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所谓熟能生巧,离离很努力地反覆练习著,他本人觉得自己似乎又进步了许多。
但那只是离离的认为。
在月夜天香听起来,那二胡仍是不停地发出嘎嘎的吵闹声。眉头微挑,随著离离的练习时间愈长,月夜天香觉得自己额际的穴道隐隐作痛。
偏偏一眼看去,孩子仍自得其乐地拉著弦,脸上满是认真。
「离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