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若成欢 上(出书版) BY 尘色

作者:  录入:09-14

「安将军。」见安然似乎没有平静下来的迹象,凤殇叫了一句,冷淡地抽回手。

见安然终於收敛了,才缓声吩咐:「安然,反贼冥顽,不肯归顺,朕也没耐性跟他们耗下去了。朕刚回来,他们大概会稍有松懈,你这就带人去剿了吧。

「记住,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许留!」最後一句,语气如霜,字字掷地有声,教人不禁一寒。

安然一震,才扬声应道:「安然遵旨!」说罢,匆匆一礼,小跑著就走出门去了,远远便听到他喝令召集兵将的声音。

等安然的声音远了,毓臻才走到凤殇身边,轻声唤了一句:「瑾。」

凤殇回过眼来,淡淡地扫过毓臻身上,半晌冷笑:「静王怎麽来了?」

毓臻心里一紧:「瑾?」

「哦,你看朕都忘了。」凤殇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无奈一笑,「静王来淮州,当然是担心朕将哥哥杀了,是吧?」

「瑾,我……」

没等毓臻说下去,凤殇便又打断了他的话。「珞王确实是在反贼手里,反贼正打算用他来要挟朕,所以朕让安然去把人全给杀了。

「静王要是够狠,不妨现在去把安然杀了好截下来,否则,」他微仰起头,直直地看著毓臻,冷冷一笑,「否则,现在就滚回盛京去,朕不想见到你!」

「你说什麽……」毓臻本想解释几句,这时听凤殇这麽一说,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地捉住了凤殇的肩,「你见到怜儿了?怜儿没有死?」

凤殇一咬牙就要挣扎起来,压抑著声音低吼出来:「是,我见到了!就是因为见到了,我才要安然杀了他们!我就是要安然杀了哥哥,你听清楚了麽?听清楚了就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你怎麽可以杀他!他是你哥哥!他在哪?那些人在哪?你说,你说啊,你把安然叫回来,你不可以杀了怜儿!你……」

凤殇那几句话,让毓臻什麽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剩下凤殇说要安然杀了怜更的话,激动之下他的眼也红了,死死抓住凤殇的肩拼命地摇,想让眼前的人把刚才的话统统收回去。

只是凤殇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到最後,厅中只剩下毓臻的声音在回响,凤殇只是睁大了眼看著毓臻,眼中满是绝望,唇边却慢慢地勾起一抹浅笑。

毓臻察觉到不对劲地松了手,凤殇的身体便沿著毓臻的手滑了下去。

「瑾!」

毓臻惊惶地看著眼前景象,只觉得这是一场梦魇,手上重量越加清晰。毓臻脚上一软,跟著凤殇落下的身体跪了下去,好半晌才发得出声音来。

「皇上……瑾……你、怎麽了?瑾!」叫出了口,才听到自己声音中一片凄惶,在偌大的厅中回荡著,死一般吓人。

凤殇只是半靠著毓臻的脚伏在那儿,头上冠帽蹭掉了,长发散了一地,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毓臻呆呆站在那儿,半晌才反应过来,仓皇地去扶凤殇。

凤殇在他手中就像是破损的人偶,长发覆面,看不清面容。

他伸出手去,手上已经是止不住地发抖,慢慢拨开凤殇覆面的长发,就看到那张血色尽失的容颜。

没有冷傲,没有暴戾,没有绝望,甚至,没有一丝生气。

眉眼之下,蕴著一抹黯淡的灰,唇边挂著一丝血迹,深红似墨,教人看得心惊。

「瑾,瑾……」毓臻只是失措地叫著。

好一阵,才看到凤殇慢慢地睁开了眼,对著自己微微一笑,更多的血从唇边逸出,教人心惊肉跳。

毓臻惶然地伸手去拭他唇边的血,衣袖染得深红,却像是怎麽都拭不去。

「这个……时候,你该……叫大夫……」凤殇微微张口,低低地说,声音里彷佛还含著笑意。

他像是累极地合上眼,声音更轻了,断断续续,「真好啊,能……看到你……惊慌……的样子,我可以……把这个……当作心疼麽?像是……心疼哥哥那样子……」

「瑾,瑾!」见凤殇又闭上了眼,气息越来越弱,毓臻心中更是慌张,失声叫了出来。

凤殇没有睁眼,只是浅浅一笑,声音低如梦呓:「没事的……」最後一字静下来,便再无声息了。

毓臻只是怔怔地抱著他,眼中满是惊惶,心中突如其来的钝痛,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好一阵,才惨叫出声:「来、来人啊!」

就如凤殇所说,没事的。

毓臻坐在床边,窗外的天已经全亮了,雪从清晨就没有停过,天色一例是灰蒙蒙的,让人看得低郁。

淮州知府机灵地带著临时挑选出来的大夫厨子赶了过来,正好撞上了毓臻大叫「来人」的一刻,毫无耽搁地便把凤殇送进了房间,让大夫当场诊断。

大夫折腾了一宿,在凤殇背上找到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吸出银针,敷了药,又开过方子,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毓臻才把人遣去休息了。

就如凤殇所说,没事的。

那银针上的毒,足以让人当场丧命,凤殇却一路撑著回来,还掩饰得无人起疑,最後终於支撑不住倒下去时,毒却早化去了大半。大夫说,那是因为凤殇体质特殊,一般的毒物对他根本没有作用。

毓臻心里明白,皇室之内,为了防备各种阴暗手段,皇子们通常都会从小喂食一些轻微的毒素,以培养身体对一般毒物的抵御能力,至於凤殇,既然自小被当作皇帝来培养,这样的准备,自然也是会有的。

幸好,有这样的准备。

一想到凤殇差点死在那根小银针下,毓臻就禁不住全身颤抖,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心里只是又怜又气。既怜他受毒性折磨,又气他丝毫不懂爱惜自己。

在知道凤殇没有生命危险後,气恼就更加明显了。只是看著床上那人苍白如雪的容颜,那满腔的气恼却又无处宣泄。

安然回来後也是自责万分,毓臻安抚了两句,就将人赶出房间去了。

偌大一个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分外明显。凤殇的呼吸声低促紊乱,有时低得像要听不见了。

毓臻坐在床边看他双目紧闭,气息低弱,早看不见那朝堂之上天子的模样了,心里竟隐约浮起了一抹熟悉的无力。

就像很久以前,怜更还在自己怀里,受尽心疾之苦,自己却始终无法替他承受的无力。

只是,还有什麽是不一样的。

从来没有一刻比得上此时,凤殇看起来跟怜更如此相像,彷佛就是同一个人,躺在那儿,过去发生的种种都只是黄粱一梦,醒了,他依旧是趴在床边守著的那个人。

却也从来没有一刻比得上此时,让他的感觉如此清晰,床上躺著的人,不是怜更,而是凤殇。

「唔……」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

毓臻愣了一下,往凤殇看过去,床上的人却没有一丝动静,像那一声只是他的幻觉。

过了一阵,凤殇才微微地皱了皱眉,又低低地哼出一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瑾?」毓臻紧张地靠近去,唤了一声。

凤殇像是没有听到,过了好一阵,眉头锁得更紧了,微微张口,缓慢地呼吸著,似是极难受。

「瑾?醒了麽?感觉怎麽样?」

毓臻又凑近一点,伸手抚凤殇的额,只觉得手心出奇地烫,心中一惊,就明白过来了。

毒是没伤及性命,但是毒素在体内积聚,这时刚灌下了药,要发作出来,身体禁受不住,就发起高热了。

毓臻从前照顾怜更,对於照料病人的事也极熟悉,这时反应过来,便匆匆拧过一条湿毛巾,覆在凤殇额上,又将他身上的被子捂得严实了,才又在床边坐了下来。

凤殇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偶尔呻吟出声,听得毓臻心中难受,一边替换毛巾,一边握著凤殇的手,想让他安心下来。

雪渐停了,毓臻握著凤殇的手间也渐有了细汗,毓臻动了一下正要收回,却觉得手上一紧,被凤殇死死地抓住不肯放了。

以为凤殇就要醒来,毓臻连忙凑近身去看,只见凤殇依旧紧闭著双眼,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唇,像是说了一句什麽。

「想要什麽麽?」毓臻轻问。

就像是响应他的问话一般,凤殇又轻轻地动了动唇,依旧听不到声音。

毓臻却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久久不能一动。

他在叫,哥哥。

没有声音,甚至看不清那开合的双唇间要表达怎麽样的话语,毓臻却清晰地看到了凤殇在叫,哥哥。

一声一声,叫在梦里,悄无声息。

「瑾……」低低的呼唤自唇边逸出,连毓臻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含著多浓的痛惜。

他只知道,眼前无声地叫著哥哥的凤殇,脆弱得让他心疼不已。

凤殇始终没有醒来,只是捉著毓臻的手更紧了,用力得让毓臻差点叫出声来,站在那儿看著凤殇一直无声地念著。

哥哥,哥哥……

在死寂的房间里,那一声一声就像是无尽的咒语,跟记忆里的某些话语逐渐重迭,教人崩溃。

说到底,你就是嫉妒怜儿,容不下他。

你残酷不仁。

那时候的指责,这个人是以什麽样的心情听著呢?又是以什麽样的心情对自己说出「我就是要杀了哥哥」的话呢?

此时此刻,才明白那时候的指责,对眼前的人是多大的伤害。

他是一个皇帝,所以他只能选择君王之道。哪怕是在梦里,都不敢将自己的脆弱宣泄於口。

毓臻坐在那儿,很久很久,终於长长叹出一口气,唇边掠过一抹苦笑,看著床上的人,低声呢喃:「快点醒来吧,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既然知道自己是皇帝,居然还敢拿自己的命来跟我闹别扭……你也,太任性了……」

「毓……臻……」

一声轻如猫叫的声音打断了毓臻的自语,毓臻全身一震,瞪大了眼,怔怔地看著凤殇的脸,半晌,眼中慢慢地浮起一抹不可置信。

泪无声地沿著凤殇眼角滑落,落在被褥之上,就像是有什麽打在了毓臻心头,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毓臻……」第二声,已经有了一丝哽咽,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毓臻下意识地手上一紧,用力地反握著凤殇的手,想要开口去唤,张了口,才发现喉咙堵得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凤殇的唇又轻轻地开合,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毓臻看著他无声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叫著哥哥,断断续续,却始终不断,就像心中的疼痛一样。

伸出指尖轻轻滑过凤殇的脸,很像很像,和怜更已经没有任何不同了。再不是朝堂之上高傲华贵的模样了,三分苍白,七分脆弱,教人怜惜。

我长得不像他麽?我比不上他麽?我不能代替他麽……

想起很久之前凤殇曾经说过的话,毓臻唇边不禁掠过一丝苦笑,埋下头伏在床边,感觉凤殇的温度似乎就在鼻尖之下。

他慢慢合上眼,无意识地低语道:「你就是要这麽代替他麽?代替他……让我难受?」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那麽,你已经做到了。瑾。

第十章

梦到了很久以前。

自己泡在一个大瓦缸里,下巴以下全没在黑得像墨一样的药汁里,全身使不上一点力,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始终维持著不断的刺痛,像是被很多细长的针一下下地刺著,教人崩溃。

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却始终没办法晕过去,努力地张著眼,眼前的东西却怎麽都看不清楚。

「瑾……很难受麽?我在这里,不要怕……瑾,哥哥在这里……」

是……哥哥的声音。

眼前只是一片昏暗,什麽都看不见了。

「瑾,我会努力活下去的,所以,你也不要放弃,说好了哦。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能再见的。」

哥哥……不要,秦泊,不要带走哥哥,只要不带走哥哥,无论什麽样的苦,我都可有忍受的……只要不带走哥哥……

想要伸手去拉那越走越远的人,却怎麽都动不了,身上只是持续地痛著,使不上一点力气。

等到眼前再次清晰起来时,已经是初见毓臻的景象。

三王府的树上,屏著气息小心翼翼地隐藏著往里看。

哥哥就在床上,满面病容,床边坐著的那个人,温柔宠溺,一举一动,珍重到了极致,眼中始终只有哥哥一人。

听著他温柔宠溺地哄哥哥吃药,一边低低絮絮地在哥哥耳边说著什麽话,就好像自己背上的伤,也不再痛了。

他曾是嫉妒的,那些只有哥哥才拥有的温柔,那些只有哥哥才拥有的宠溺。

再後来,就看不见了,毓臻脸上有敬畏,有冷漠,有鄙夷,有气恼,还有偶然的,玩笑一般的温柔,却再也看不见那宠溺了。

无论如何相像,自己终究不是哥哥。

「说到底,你就是嫉妒怜儿,容不下他。」

「……你知道他活著,我就永远不会爱上你!所以你嫉妒他!」

只要哥哥活著,你就永远不会爱上我。

「你残酷不仁。」

我嫉妒哥哥。

残酷不仁。

凤殇慢慢睁开眼,眼上一阵酸涩,下唇又肿又痛,半晌才明白过来,是被自己咬破了。

因为梦见了过去,梦里的自己,太不堪。

无声一笑,唇上的刺痛更加明显。凤殇眨了眨眼,晕倒前的一幕慢慢在脑海中浮起,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用力地咬住了唇,不让自己哼出声来。

毓臻为了哥哥,赶过来了啊……

「瑾?你醒了?」

耳边突然响起毓臻惊喜的声音,凤殇全身一僵,几乎是反射性地闭上了眼,再不肯睁开,只有微微颤动的眼睑,显示著他的激动。

「瑾?你是不是醒了?感觉怎麽样?有哪里不舒服麽?」

耳边毓臻的声音里透著浓浓的急切,凤殇隔了很久,才慢慢松开了咬住的下唇。

睁开眼时,眼中只是一片冰冷。

他抬起头,就能看到毓臻坐在床边,一脸欣喜地看著自己。

藏在被褥下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划破掌心的皮肤,半晌,凤殇才冷冷一笑:「静王怎麽还在这里?」

「瑾?」毓臻愣了愣,看著凤殇,一时接不上话了。

「我叫你滚回去,你听不懂麽?谁准你来这里,谁准你留下来?你滚,你滚出去!」

见毓臻一脸茫然,凤殇更是气得双眼发红,抽出手就把毓臻往外推。手上无力,推毓臻像推一块棉花似的完全不著力,他干脆咬了牙连脚都用上了,到最後实在没有什麽效果,就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挥拳往毓臻身上捶过去。

毓臻看著他像只被惹怒的小兽一般胡乱攻击,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却没见多少力气,不禁觉得又是好笑……

又是怜惜。

等见凤殇微微喘起气来了,才伸手一拐,捉住那胡乱挥动的双手,拉著他往自己身上靠,迭声地叫:「瑾,别闹了,你才刚醒过来,身体还弱得很,禁不住你自己这样折腾。」

凤殇挣扎了几下没有效果,只能半靠在毓臻肩上直喘气,听著毓臻叫得亲昵,脸上不禁一阵茫然。

「你啊!你自己说你是什麽人?」见凤殇安静下来了,毓臻把脸一板,严肃了起来。

凤殇看著他,依旧一脸茫然,什麽话都没有说。

「哪有一个皇帝会自己跑去反贼窝里劝降的?你要是有什麽闪失,多少人要跟著你倒霉,你知道麽?」

凤殇只是安静地靠在那儿,听著毓臻说,既不反驳,也不吭声,眼中始终是那一抹萦绕不去的茫然。

毓臻看著他的模样,终於吐出口气来,不太温柔地伸过手去,用力地揉了揉,将凤殇的头死命地按在自己肩窝上,骂出声来:「混帐!」声音里,却终於泄露出了一丝哽咽。

凤殇动了动,想要挣脱开来去看,却被毓臻捂得严实,凤殇微微地眯了眼,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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