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没见过比你更糟糕的人了。」
小柳直直地看著凤殇,「大哥不爱你的时候,你居然想到做自己哥哥的替身,这样不可悲麽?等大哥愿意爱你了,你又不能坦白对他。
「被你爱上也好,爱上你也好,非要人家费心思去猜你想什麽,猜不到就像别人欠了你似的,我真替大哥委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付出,大哥就没投入半分麽?你既不信他,又说什麽爱他呢?」
「你闭嘴!」凤殇低喝一声,扬手间,一柄短剑架在小柳脖子上,「再说一个字,朕就杀了你!」
「真难看。」小柳嘲讽地看著他,「如果你是我的弟弟,我现在就给你一巴掌,好让你看清楚自己有多可笑。
「你以为堵住我的口,事实就会改变麽?不是大哥不爱你,是你根本不相信他会爱你!你只以为自己可怜,又替大哥想过麽?他爱的是珞王,凭什麽因为你说爱他,他就要忘掉珞王来爱你?」
「你闭嘴,闭嘴……」凤殇近乎失控地吼了起来。
窗外嗖嗖的几声尖锐破鸣,打断了他的话,窗纸被硬物戳穿,几道银光向两人射来,凤殇没来得及细想,便反射地一伸手,搂著小柳往地上滚去。
小柳惊恐地睁著双眼,看见眼前一片殷红,他只觉得手上一片冰凉,低眼看去,满手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凤殇的。
他还来不及叫出声,外面又是嗖嗖几声破鸣,腰上一紧,人已经被凤殇搂著往一旁滚了过去,中途似乎撞上了桌子,却并不觉得怎麽痛。
好不容易两人停在角落里,凤殇用半边身子挡在小柳和窗口之间,一手撑著地,不住地喘气。
「你……」小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声音,後面的话再说不下去了,心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
「闭嘴!」凤殇低喝一声,声音里夹杂著一丝忍耐,他只是死死地搂著小柳,一边往窗外看去,一边把手指放到唇边,微屈著吹了声口哨。
小柳正要开口,便感觉到身上一沈,凤殇似乎大半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脸埋在小柳脖子後,小柳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够感觉到凤殇急促喘息的气息喷在自己脖子上,先是温热,随後冰凉。
「等一会,就会有人来接应……你随他们出去,他们……会、会带你去见毓臻……」
「你……」小柳只觉得心跳得难受,凤殇的话听在耳里,让他惊慌,张了口要说话,却怎麽都发不出声音来,反而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
凤殇似乎抬了头,半晌低笑,附在小柳耳边,轻道:「可惜……你不喜欢也没办法。刚才的话,」凤殇的声音越来越小,捉著小柳肩膀的手却无意识地捏得紧,小柳痛得皱了眉,只全神贯注地听,才隐约听到了他说,「骗你的,小柳……哥哥。」
最後两个字低轻若细蚊,却如雷声贯入耳中,身上一沈,再听不见凤殇的声音了,小柳惊惶地想要抬头,却被凤殇死死搂著,不能一动。
手上慢慢沾上黏稠温热的液体,小柳只觉得腰间一阵刺痛,满心惊慌让他失声叫了出来,一口气未尽,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怎麽样了……流火大人……说过……还是暂时不要……」
凤殇微微一动,便觉得全身一片疼痛,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说著话,似乎是眠夏,却听不清晰。
凤殇又微微动了动,身上依旧是完全用不上力,却有人快步走到床边,轻声叫:「皇上,您醒了麽?」
低哼了一声,凤殇微动了动,慢慢张开了眼。
眼前是熟悉的光景,似乎就在自己的寝宫里,眠夏半跪在床边,一脸忧色。
虚弱地一笑,凤殇张了张口,没发出声来,抬眼便看到眠夏身後还站著数人,当先一人正是左丞相颜重仪。
见他抬眼,颜重仪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等救驾来迟,累皇上受伤,请皇上降罪!」
凤殇缓缓抬手:「罢了。」声音出口,才发现嘶哑得不象样。
眠夏见他似乎要起来,扑在床边,低声道:「皇上,您身上有伤,不要乱动。」
听眠夏这麽一说,凤殇才真切地感觉到腰背上炽热的疼痛,微皱一下眉:「朕……怎麽了?」
眠夏眼眶又是一红:「皇上为了保护那位……小柳公子,腰上中了两箭,又因为动了真气,之前的……旧患发作,才会晕了过去的。」
眠夏说是旧患,凤殇心里却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当初宫寒离跟毓弋说在他身上下了毒,他仗著自己的身体经过秦泊培养,并不怎麽放在心上,只是离开凤临没多久,第一次发作起来,才确定宫寒离的话是真的。
私下让太医把脉,却没能探出毒来,只说是身体有点虚,没有中毒的征兆。
那毒发作起来也并不要人命,只是心口锥刺般地痛,忍一下也就过去了,加上发作并不频繁,时间一长,他也就不再管了。只是有几次发作都被眠夏看到了,她反而成了对凤殇身体状况最了解的人。
那时候跟小柳在房间里,外头有人暗算,他本能地护著小柳,两人在地上一滚,毒却正好发作起来,比往常要痛,身上有伤,一时承受不住,才晕了过去,怕是下意识咬了唇,才让眠夏看出矛头来,猜到了当时的情况。
这时听眠夏说起,凤殇只是掩饰地一笑,半晌像是想起了什麽,问:「小柳呢?」
房间里似是一静,眠夏低头道:「小柳公子受了惊。」
「现在怎麽样了?朕昏迷了多久了?」敏锐地察觉到眠夏话里的躲闪,凤殇目光更是锐利。
「十天了。」眠夏低应一声,却始终没有回答小柳怎麽样了。
凤殇心里禁不住地一阵惊惶:「你说小柳受了惊,那现在怎麽样了?他的病呢?有让太医给他看麽?」
眠夏低著头,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身後的人,那些人却也一样低著头,不敢吭声。
「他已经死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带一丝感情,却让房间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气。
凤殇脸上一白,抬眼看去,就看到流火一身白衣地站在门口。眠夏张口似要说话,凤殇已经先开了口:「流火进来!」
「皇上……」眠夏一急,低唤了一声。
「你们先出去。」凤殇支撑著坐起来,见眠夏慌忙来扶,也只是微微借了力,靠著床坐著,直直地望著流火。
等众人走了出去,流火才走到床边,行了个礼:「流火放肆了。」
「你刚才说小柳死了,真的麽?」凤殇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是,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两、三个月来也没有好好调养,加上那天皇上虽然护著他,他也还是挨了一箭,受了伤,加上惊吓,皇上刚昏迷的那两天,他就一直高热不退,到第三天半夜醒来一阵,没多久就去了。」
听流火徐徐说来,凤殇的意识也渐渐变成空白,似是心中一直存在的某样细微之物,也终於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整个心都是空空荡荡的,再无一物。
「死了啊……」
很久,流火才听到凤殇低喃一声,流火没有应声。
又一阵,凤殇垂眼一笑,微声道:「他……还是当作小柳,葬了吧。太子世子的身分,他那样的人,大概也不稀罕。」
流火俯身站在一旁,不敢应声。
身处盛京,太保造反,静王拥立新帝的流言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不曾求证,这时也不是该说话的时候。
「流火。」
不知过了多久,流火都觉得自己站得有点发僵了,才听到凤殇叫了一声,连忙抬头,却看到凤殇一脸苍白,微蹙著眉,似乎在忍耐著什麽。
流火心中一惊,走上前去,一手拉起凤殇的手臂看了起来,脸色一点点地沈了下去。
凤殇笑了笑,低声道:「本想著怎麽问你才好,看来你果然是知道的……」
流火脸色更差,好一会才颤声道:「他,他……」
「宫寒离说在朕身上下了毒,可是朕的太医却查不出来,你说,那是什麽毒呢?」凤殇浅笑著抬头。
流火下意识咬住了唇,慢慢放下凤殇的手,退了一步,跪了下去:「求皇上饶了他!」
「朕还没决定怎麽处置他呢,内乱还没解决,宫寒离的事,暂时放著。如果他能交出解药,自然……」
「没有解药。」凤殇的话还没说完,流火便突兀地应了一句。
房间里突然死一般地静了下来。
「呵呵……」过了很久,凤殇低笑出声,宛如叹息,「那麽,这样的折磨,要到什麽时候呢?」
流火脸上也是一样的苍白:「这是蛊毒,并不会要人的命……但是,发作的间隙会越来越短,发作时的疼痛也会越来越厉害,直到让人生不如死……」
「蛊毒啊,难怪……」凤殇浅浅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似乎并不把流火的话放在心上。
流火在一旁看得心惊,一咬牙,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解毒的方法。」
「哦?」凤殇慢慢松开抵在胸前的手,微一挑眉。
「这毒,名叫相思锁。要解毒,只要解相思。」
「说重点。」凤殇似是失了耐心,皱眉道。
流火干咳了一声,终於道:「只要,中毒者跟心上人行房事……这毒自然就会解开了。」
凤殇顿时一愣,抬头看流火时,眼中的错愕甚至还来不及掩去。
「只是,这行事双方,必须像对方爱自己一般爱著对方,两人交合,才能解毒,否则……」
见流火没再说下去,凤殇低眼一笑:「否则如何?」
「否则双方都会七孔流血而死。」流火认命地说出最後一句话,对於凤殇突如其来抵在自己咽喉之前的短剑毫不意外,「皇上,您身上还有伤。」
「一点小伤,朕习惯了。」凤殇无所谓地一笑,「可是,你却不能不杀。」
「就算臣死了,这世上知道如何解这毒的人还是有的。」
「朕不管,谁敢多说一个字,朕就让他永远说不出来。」
流火叹了口气,反而敛去了少见的恭谨,恢复平常的无赖:「可惜皇上连试一下的胆量也没有啊。」
凤殇脸色一沈:「你不必用激将法。」
「是不是激将法没关系,只是皇上就这麽不信任静王麽?」
「他许朕忠诚,却又拥立小柳为新帝,难道朕还应该信他?」凤殇冷声道。
流火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阵,才缓声道:「即使如此,皇上当初选流火为状元,不是为了安定凤临人的心麽?」
凤殇手上没有挪开,只是脸上却是动容了。
「流火可以发誓,这事绝不对外人提起。」
凤殇看著他,沈默了很久,终於慢慢放下了手,哼笑一声:「流火啊流火……你果然比较适合当个无赖……」
流火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昂然:「皇上过奖了。」
凤殇脸上的笑意却一闪即逝,半晌别过眼去,轻道:「流火,静王私下拥立新帝,意图谋反……你出去跟照炉说,明日正午,将静王押到盛京郊外落日崖上,朕亲自处决。」
夏既尽,入秋天气多了几分凉意,不知不觉也两、三个月了,再十来天,就该是天子生辰,往年这时候,宫中早就忙碌著准备了,今年却是多事之秋,凤殇回盛京两月,宫里宫外,居然都听不到一丝异变的消息。
毓臻怔怔地望著窗外,无意识地算著,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麽,无措地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那天凤殇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关在别馆之内,下了药约束他的举动,他只觉得气不可遏,只是留在房间里又无能为力,一连几天,不肯吃下人送进来的饭菜,过後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了。
等一口气平静下来,却又反而有点心慌了起来。
京中有什麽传言他自然明白,只是他连那世子都不曾见过,自然无法杜绝这流言,本想赶在凤殇回京之时跟他说清楚,没想到凤殇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一边自然是失望气恼,另一边,却暗暗地担忧。
如果说凤殇并不是不相信自己,而只是不想自己卷入这件事中,借这个流言将自己关著城外,独自进宫,按照从前的凤殇,也并不是不可能。即使在宴州城时,凤殇似乎在闹别扭,毓臻却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凤殇的心意没有改变。
一连两月被关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一时气恼凤殇不信任他,一时又担忧凤殇是为了护著自己,一边心中欣喜,一边又琢磨著那人的心思,翻来覆去,到最後反而成了彻骨的思念。
无论是什麽样的心思,也只有再见一面,说个明白,算个清楚,才是了解。
凤殇却自那一天起,再没踏入别馆半步,别馆中也没有得到半点凤殇的消息,时日算来,两个月过去,再几天就该是凤殇二十一岁的生辰了。
往年生辰,那个人靠在自己怀里,软声细语地央著,毓臻,陪我。像个孩子一般。
「瑾……」下意识叫出口来,毓臻愣了愣,不禁摇头一笑。
什麽时候这样的称呼也习惯了?那个人一直坚持的称呼,没有原因。
「我们的帐,还没算清楚呢……」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毓臻愣了愣,回了神,往门口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门被人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毓臻微微一愣,皱起了眉。
门外那人他认得,是凤殇身边的卫尉照炉。
「照炉见过静王。」照炉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也不等毓臻说话,往外招了手。
毓臻抬眼,便看到几个太监提著各色物事走了进来。
当先几人手上捧著菜篮,在桌子上将饭菜一一摆开,都是极精致的菜式,随後两人走进来,手上捧的却是新的朝服。
心中一动,毓臻笑了一声:「这倒像是行刑前的用度,不知照炉这次领来的是什麽旨意?」
照炉又行了个礼:「请王爷用膳,正午之时,皇上在城外落日崖等您。」
毓臻一挑眉:「皇上还好吧?」
「皇上鸿福齐天,王爷不必担心。」
见照炉问一句答一句,毓臻心知问不出什麽事情来了,只能走到桌子旁,用太监递来的银筷试了试饭菜,慢慢吃了起来。
饭菜都是他喜爱之物,就是在静王府中,大概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准备这样的一桌饭菜来,猜测著这饭菜是凤殇吩咐下来的,毓臻不禁暗暗一笑,两月来忐忑不定的心似乎稍微安定下来。
饭後有人伺候著换上衣服,照炉却招来两人,给毓臻手上加了枷锁,才半推半就地上了一辆半旧的马车,向著落日崖走去。
毓臻被一连串举动弄得有些莫名了,只是沈默著任照炉摆布,一边也暗暗提高了警觉。
落日崖上的风很急,迎风向上,耳边还能听到猎猎作响的风声。
毓臻走上最後一级石阶,就看到站在崖边的凤殇。
一身素色长衣,杏黄绸缎束发,背向石阶而立,风扬起衣袂,薄衫之下的身型显得格外地纤细,似乎一眨眼,就会被风吹落崖去,叫人惊心。
毓臻别了眼不敢再看,只是任照炉和另外两人推攘著走到凤殇身後,站定,便听到照炉道:「皇上,静王已经带到。」
凤殇「嗯」地低应一声,毓臻心里没来由地猛跳起来。
好一阵,才见凤殇慢慢转过身来。
「你们退下吧,跟山下的人说,都先回去,不得逗留。」
毓臻没有理会照炉等人怎麽离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的人,那绝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少了几分血色的脸略嫌苍白,在过分灿烂的秋日之下,反而更显得憔悴,毓臻看著看著,心里便隐隐地疼了起来。
「瑾……」
话还没说完,凤殇已经冷声打断了:「放肆,朕的名讳,是你能随便乱叫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