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凤殇平日理事的书房,便看到里面灯火黯淡,光打在窗上,里面一个人影,却分明是凤殇。远远看去,他似是在说著什麽,毓臻心中一动,屏息蹑脚,靠近了过去,正听到凤殇在说话。
「……真想不到啊……只不过,他终究也算是朕的哥哥,如果太保真的要反,有他在,总是一个致命伤。这样吧,还是先把他捉了关在宫里吧,必要时,也只能杀了他。」
毓臻心中狂跳,只能死死咬著牙,屏气听下去。
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却始终听不清晰,窗纸上也只有凤殇一个影子,过了半晌,那声音停了,凤殇似乎低笑一声:「那麽,朕还是亲自去一趟凤临吧。」
毓臻站在黑夜之中,屋子里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烛光亮起,像是刚才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心中一阵发寒,毓臻张著眼,好久才试著去想刚才听到的话。
他以为凤殇总念著一丝兄弟之情的。
哪怕他最坚信凤殇真的将怜更关起来的刹那,也从未想过凤殇会伤害怜更。
可是刚才,他却听到了那样的话从凤殇嘴里说出来。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咬著牙屏气离开凤渊宫,一直翻出宫墙,隐入皇宫外阴暗的小巷中,毓臻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差点软倒下去。
「凤临……瑾,你究竟想干什麽?」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问语,毓臻茫然地靠著墙,心中一片凌乱。
天色微亮,大殿内外已经列满了议政的官员,凤殇坐在龙椅之中,慢慢扫过殿下,看到毓臻站在那儿,微微一怔,便收回了目光。
行礼完毕,见底下无人出班,凤殇沈吟了一下,缓缓开口:「日前,朕收到涟王自凤临传来的一封密函。」
只是那麽一句话,殿下官员心中暗自猜测,却谁都没应口。只有毓臻微微一震,手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
只听凤殇顿了顿,换了一种语气,略见冷淡,说:「再三天,就是珞王的忌日了,今年朕会亲自前往祭祀,太保,没意见吧?」
太保成叔延一怔,连忙出列:「臣不敢。」
「那这事就这麽定了,礼部该早有准备,这几天就捉紧一点吧。」凤殇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留心,微一抬头,「珞王忌日过後,朕去凤临一趟。」
此话一出,殿下顿时哗然,成叔延脸色一变:「皇上出巡,到哪里都好,只是这凤临……毕竟还有乱党,为了皇上安危,恐怕……」
「不是出巡,只是私访。」凤殇面不改色地接了下去。
殿下众人又是一惊,只有毓臻一脸灰白,紧握的手也越见泛白了。
「皇上!这……」
见成叔延要说话,凤殇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太保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是。」成叔延被凤殇这麽一堵,只是闷声应下,半晌又不死心,问,「那麽皇上准备带谁随行呢?」
凤殇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扫视殿下:「朕的宫女长眠夏,卫尉照炉,禁军三十人,以及……静王随行。」
众人又是一惊,这麽一点人,即使是微服私访,也太少了。
等众官安静了下去,凤殇才笑了笑,看向毓臻:「静王,可愿?」
毓臻心中一颤,又紧了紧拳头,出列一跪:「臣惶恐,今日进宫,本是想向皇上请假两月,以理私事的。」
凤殇变了脸色,瞬间便又笑了起来:「不知静王的『私事』有多紧急,不能顺延一下麽?朕这次出行,不过一月,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言语间,夹杂著几分商量的意味,却听得旁人心中微寒,纷纷暗想,谁敢逆天子的意思?
毓臻自然也听得明白,心里莫名地一阵犹豫,最後却还是一磕头:「臣这事关系紧急,最好今天就能走,求皇上恩准!」
周围的人的心都被他这句话提了起来,暗暗看向凤殇,就等著看这位少年天子是要发作,还是依旧顺了静王的意思。
凤殇只是不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半分表情,只是直直地看著毓臻,好一阵,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凤殇淡淡说出一句话来,转头不再看毓臻,只是道,「那麽,谁请缨随朕去?」
毓臻站在殿下,看著凤殇冷淡地继续吩咐,就像自己不存在一样,心里说不出是难堪还是难受,最终咬了咬牙,扬声道:「谢皇上恩准!」
凤殇转眼看了他一下,微一哼笑,说:「罢了,再添禁军三十,众卿不必随行了,一路上各镇也不必知会,朕不想扰民。就这样吧,退朝。」说罢,再不看殿中一眼,站起来一挥袖,转身走入内殿。
看著他的背影,毓臻只觉得心里像有什麽在磨,刺刺地难受。
昨天小柳问的话,他没有回答,不是不愿说,只是发现自己说不上来了。
似乎心里的人还是怜儿,只是想起来时,已经分不清那是怜更的脸,还是凤殇的脸,那麽相似,又那麽不同。
如果昨天晚上没有听到凤殇的话,也许他今天会进宫,好好地哄一哄凤殇,道歉,然後说说两人之间的事。
只是,无法当作没有听过。
哪怕他真的已经爱上了凤殇,他也不可能放下怜更,那个他宠了十年的人。他不可能看著凤殇要杀怜更而无动於衷。
无论有什麽事要理清,也只能在什麽都没发生以前。要是凤殇杀了怜更,那麽爱也好不爱也好,他和凤殇,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凤殇要去凤临,他也只能赶在前头,想著也许能抢先一步。
凤殇一路走回凤渊宫,刚进门,便看到眠夏迎面走上来:「皇上,状元爷求见。」
脸上的狼狈还没来得及收起,见眠夏看了自己一眼便低了头,凤殇一阵失笑,叹了口气:「他倒消息灵通……让他到中庭来吧。」
等眠夏退下,凤殇转身走入中庭,等了一阵,便听到身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去,就看到流火一脸凝重地快步走入,到了跟前,话也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凤殇一挑眉:「你倒是明白。」
「皇上特意强调是涟王的密函,可见是乱党之事。最近凤临乱党,最触目的,莫过於他。」流火一声苦笑,道。
「那宫寒离,还真不是一般的人啊。」
「臣只求皇上,勿忘前约。」
凤殇看著跪在地上的流火,一改平日的痞子气,一脸慎重,衬在那张书卷气浓厚的脸上,便多了三分苍白。
心中微哂,凤殇缓缓开口:「你也记清楚朕当初的话,别到时候怨朕。」
流火的脸色又白了一分,只是低头:「流火记得。」
「不过……」凤殇顿了顿,「朕可以许你,即使要杀他,也必定让你见他最後一面。」
「谢皇上。」流火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只是他心里也明白,反贼本就该趁早处决,凤殇这个许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迟疑了一下,流火咬牙道:「皇上,臣斗胆,求皇上允许臣随行。」
凤殇一愣,半晌笑了出来:「流火啊流火,你说你放下了,又是哪一处放下了?你要随行,不外乎是帮他或陪他死,朕还不想失了你这人才。再说,你若帮他,朕可就真的危险了。」
心知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流火只能低头:「是流火冲动了。」
「罢了。你有什麽话要带给他的,朕替你带到吧。」
流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物品,凄然一笑:「有什麽话要说的,早说尽了。如果皇上见著了他,请替臣把这物还他吧。如此,便两不相欠了。」
凤殇接了过去,才看清是一只草扎的蜻蜓,微微一笑:「一定带到。」
流火俯首:「谢皇上。」
凤殇笑了笑,转眼看天,天色一片清澄。
流火见他不说话,微微抬头,便听到凤殇低声道:「流火,你说,毓臻今天离京,朕等珞王忌日过了再去凤临,要到哪里,才能赶上他呢?」
流火心中一动,看向凤殇,那如玉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来。
沈默一阵,他终於道:「如果是快马,大概,也要到宴州府吧。」
「宴州府啊……」凤殇低眼一笑,轻声重复,话音中是说不出的萧索。
夏日炎炎,夜里凉下来,也依旧透著一股浓重的湿闷。
凤殇穿著一件薄衫合眼靠在椅子上,挥手灭去桌上烛光,清冷的声音在幽暗的宫殿中响起:「他走了?」
一个声音自梁上应答:「是,静王已经出了盛京了。至於小柳公子,已经依皇上的意思,请入宫中,现在安置在地室里。」
凤殇猛地张眼,声音竟有几分颤抖了:「你说什麽?」
「皇上?」
「你说……你们把小柳带入宫里了?」凤殇眼中掠过一丝惊惶。
那声音似乎有点奇怪,微微一顿,才说:「是。」
凤殇失措地呵出气来:「他竟……他竟没有带走小柳?」
「皇上?」那声音低唤一声,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属下等前去请小柳公子时,并没有遇上太保的人。而且,由种种迹象看来,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小柳公子就是当年那女子所怀的孩子……」
「迟早会知道的,地室里不能有漏。」稍微镇定下来,凤殇冷声道,迟疑了一下,却又笑出声来,「只是……毓臻不是已经知道了麽?」
他的唇边是一抹苦涩的笑容,「朕以为,那天故意让他来听,他会听懂朕的话,随朕去凤临,把小柳一同带走,他却在殿上拒绝了。以为他终是不信朕吧,那也随他去,他却竟然没有带走小柳?他明明知道,小柳留在盛京,就不可能安全的……」
梁上的声音不敢应答,只是一路沈默。
凤殇低低一笑:「罢了,他尚且愿意置小柳不顾,朕又何必替他怜惜。你退下吧,记得别怠慢了朕那位『哥哥』。」
「是,属下告退。」梁上的声音虽有迟疑,却还是利索地退下了。
凤殇一人在殿中,没再点起蜡烛,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是睡是醒,一直到天明。
珞王忌日,天子亲自前往祭祀,那兄弟情深自然被有心之人一再渲染,暗中流言,却也有说他惺惺作态,故作有情,凤殇只当听不见。
忌日之後,宫中诸事安排妥当,便在第二天清早天未亮时,就带著人匆匆地上路了。
第十七章
半月後。
宴州府气候算不上好,只因离凤临不过半日路程,多年以来商旅往来,倒也算得上繁华。凤殇一行人赶到了城外,换过马车进了城,天色已暗,城中热闹依旧,遣人去找落脚的客栈,没想到一连问了几家,竟都已经客满。
眼看只剩下最後一家,如果还是客满,众人便真的无处可去了,眠夏也不禁有点紧张了起来。所幸派去的人笑著回来报,还有三间上房,凤殇自然独占一间,其它人私下分配,也就足够了。
一众人退下去打点车马住宿,凤殇带著眠夏、照炉走进店中。
大堂中用餐的客人不少,三人一进门,便马上有小二迎了上来,一边把三人引到一张桌子边坐下,一边笑著问:「客官要点什麽菜呢?」
眠夏看了凤殇一眼,站了起来,拉著小二走到一边去点菜,留下凤殇和照炉两人,凤殇下意识地往店里打量,不一会,便怔在了那儿。
角落里一人满面尘色,一边就著桌上的小菜自斟自饮,甚是沈醉,却正是毓臻。
不自觉地勾唇一笑,凤殇一手抢过照炉刚用茶水洗净的杯子,不管照炉的惊讶,站了起来,悠哉地走了过去,把杯子往毓臻桌子上一搁:「兄台,赏杯酒吧!」
毓臻猛一抬头,看见眼前凤殇的笑脸,便整个人呆在了当场,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凤殇依旧一脸笑意,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那麽在下就不客气了。」说著,便自动地接过毓臻手中还提著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酒。
「皇……上?」毓臻这才硬生生地挤出声音来。
凤殇脸色似乎微微一沈,瞬间便又笑得灿烂,凑了过去,轻声道:「真没想到会遇上静王啊,原来静王私事的方向,跟朕要去的方向一样啊,早知如此,静王便该与朕同行才是。」
毓臻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勉强一笑,同样压低了声音:「你怎麽只有一个人?」
「不是一个,他们都在那边,是朕看到静王高兴,先来打声招呼。」
听凤殇说话始终带著一丝令人难堪的语气,毓臻也不禁皱了皱眉:「瑾,你……」
「舒少爷。」凤殇笑著打断他的话,见毓臻有点愕然地看著自己,便又补充,「朕微服时用的姓。」
毓臻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恍惚想起,凤殇那天抓破自己的脸时说过,「你我还是君臣,你叫我皇上吧」,总希望他只是一时生气,现在才发现,他的话都是当真的。
「两位客官原来是相识啊!」正当两人各自沈默,一个声音笑著响起,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店中的小二。
凤殇微一蹙眉,冷声问:「什麽事?」
小二怯了一下,依旧笑道:「是这样的,因为这两天是花灯节,客人比较多,如果您二位是相识,不妨同桌……把其中一张桌子让给别的客人。」
毓臻正要发话责备,凤殇却已经笑了起来:「有何不可?」回头看向毓臻,「如何?」
毓臻见他脸上笑意盈然,眼中却没有一分笑意,心中一揪,点了点头,那小二便连声称谢地将他桌子上的东西都搬到凤殇那一桌去了。
回头听到凤殇笑咪咪地问那小二:「花灯节好玩麽?」
那小二顿时来了精神:「当然好!这可是咱们宴州城最重要的节日啊,等再晚一点,外面就会热闹起来,特别是未婚的少年男女,会趁著这一天向自己心仪的对象送上花灯,以表达心意呢!」
凤殇连连点头:「听起来倒是个热闹的节日,只可惜我已成亲了。」
「这样啊……」小二有点可惜地看著凤殇的脸,「即使成了亲,客官也可以去凑凑热闹啊,节日嘛,就是图个开心。」
「那是那是。」凤殇笑著应了。
毓臻在一旁看著,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凤殇眼中已经有点索然了。
本该二十日的路程,却半月赶到,众人都隐约知道凤殇赶路为的就是毓臻,吃饭时见毓臻在,也并不十分奇怪,因为便服,免去了种种礼仪,只是一顿饭却吃得有点无味。
吃过晚饭,各自散去,凤殇吩咐过眠夏打点细软,才信步走去找毓臻。
毓臻却不在房间里,凤殇在门口站了半晌,又慢慢地下了楼,见刚才跟自己介绍花灯节的那小二正在打扫,便拉过他问:「可有见著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位公子?」
那小二连忙笑著哈腰,一边道:「好像是出去了呢,大概是晚上闲来无事,去看花灯了吧。客官要是无事,也不妨去看看,真的挺热闹的。」
「这样啊……」凤殇低喃著,微微一笑,「他倒是该去,这年纪,也该想家室了。」说著,丢了一块碎银给那小二,慢吞吞地走出店去。
一路上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两旁花灯透著玉白,一路连绵,极是动人。
凤殇站了一阵,便沿著大街踱了过去。
随著涌动狂欢的人流向前走,偶尔见华灯之下树阴暗处,含羞的少年男女递出去一盏月白花灯,精致至极,随後便或是狂喜,或是黯然。无论衣著华美破旧,不过如此,便似世间情事,管你富贵贫贱,总逃不出个中牢笼。
越往前走,越是热闹,他的心情却反而渐渐平淡了下来。
凤殇停在穿城而过的河边,看见一处拱桥边上,三三两两地站著些十来岁的少女,一边嬉笑著一边将荷叶迭成篷船,撒入少许花瓣,再小心放进小半截点燃的蜡烛,放入河中,合手祈祷,在烛光中煞是动人。
凤殇站著看了很久,见离拱桥最近的两个少女时而低声密语,又高声嘻笑,不禁好奇,走了过去,刚好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又放下一只篷船,便指著问:「这是什麽?」
两个少女被陌生人的搭话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夜色之中站著一个锦衣少年,绝色容颜,忍不住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