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距离(上)
韩静云的医术似乎确实高妙,当陆剑秋在第二天傍晚去看殷昊的时候,殷昊已经清醒了过来,半躺在床上,有亲随端着碗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药。
陆剑秋自己拉了凳子坐了,抬头看着殷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似是又消瘦了些许,一头长发松松的挽在肩后,那双锐气十足的眸子此刻却略显慵懒疲惫的微微低垂。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殷昊抬头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挥手屏退了一旁的士兵们。
“感觉好些了么?”陆剑秋关切的问道。
殷昊双目微闭,仰头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算是在阎王面前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陆剑秋笑道:“幸好阎王没留你,否则还有一个也不知活不活了。”说着往左右瞧了一眼,有些奇道:“对了,方捷呢?他怎么不在?”
殷昊叹了一口气:“我下令,让他休息去了。”
陆剑秋不由失笑,却又点了点头:“确实需要下令,要不他断不肯走的。从你受伤开始,他就没离开过你身旁半步吧?”
殷昊笑了一声,似是带动了伤口,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抬手按在胸口,叹息似的说了一句:“他啊……”
陆剑秋笑着看着他:“怎么?还是一定要赶人家走么?”
殷昊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道:“其实,这次受伤让我想了很多事。”
“哦?”陆剑秋笑了笑,“愿闻其详。”
殷昊抬起头看着屋顶,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一直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别人说我打仗敢于拼命,其实,我只是根本觉得生也好死也好都无所谓,死了或许还是种解脱呢。只是,这次受伤,比以往哪一次都要重,都更接近死亡,可这个时候我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死,不但不想死,还拼命的想活下去。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陆剑秋看了自嘲的笑着的殷昊一眼,摇了摇头,淡淡道:“求生乃是人的本能,有什么可笑?生命对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不知道珍爱、妄言轻生的人才是可笑。更何况,有些时候,人要选择活下去是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的吧?活着就意味着你还要去面对很多东西,承担很多东西。所以,殷昊,我一直觉得你非常勇敢,顶天立地,令人钦佩。”
殷昊一时愣住,直直的看着他,随即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太厉害了牵动了伤口,又痛苦的皱起眉。陆剑秋见状起身走了过去,扶着他,让他躺了下去。
殷昊却突然抬起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那双狭长秀美的眸子眯了起来,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凑近了他的耳畔,低声道:“陆剑秋,你再对我这么好,我想我就要爱上你了。”
气息灼热,语调模糊,一双眸子里闪烁着的,全是一派撩动人心的暧昧气息。
陆剑秋淡淡一笑:“爱我的人应该有不少,我倒不介意你也加入。”
殷昊一愣,仰头大笑起来,缩回手一拳打在他肩上:“陆剑秋,你还真不要脸!”
陆剑秋直起身来,只揉着肩头微微笑着:“你真的受重伤了?还是很痛啊!”
殷昊止了笑,胸口起伏的平稳着呼吸,一双眸子睁大了看着屋顶,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轻声道:“你说的对,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不知珍惜的人才是可笑。”顿了顿又道,“同样,不知道珍惜对自己好的人,也是可笑的吧?”
陆剑秋静静的看着他。
“小方……他真的对我很好。我本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必再谈什么幸福……可,如果是像小方这样的傻瓜的话,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眼眸里渐渐绽出柔和的光彩,原本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上也忽然有了淡淡的绯色晕染,越发显得秀色夺人。
陆剑秋微微的笑了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你先把伤养好了吧。”
说完,他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因殷昊重伤,军队一时无法离开,所以只能暂时将石子坡作为驻地,又恐北胡人偷袭,所以日夜都有士兵在石子坡附近巡逻放哨,以防万一。
韩静云天天给殷昊换药,又诊视情况,说幸得他武将出身,身体原本就好,最主要的是自己一心想好起来,所以受伤虽重,愈合的倒是快。当下已没有大碍了。闻听此言,方捷自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给韩静云立个长生牌位供着才好。
陆剑秋倒是和韩静云商议着,是不是等殷昊再好些,就护送他回蓟州城中养伤,一是对他好,二则,全军也得以行动。韩静云点头,只是说殷昊伤在胸口,目前还不能怎么动弹,最好再等个三、五日更保险些。
然而这一日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忽然有巡逻的士兵一路飞马,慌慌张张的赶到了村外军营内。代殷昊主持事务的方捷沉声让他不要着急,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虽是寒冬,那士兵也出了一头的汗,他匆匆抹了一下额头,声音有些颤抖的说,在石子坡西面,发现有一支军队正向这个方向移动,天刚亮看不清楚,但似乎人数很不少。方捷一愣,唯恐北胡人来袭,急忙起身披甲执锐,先布置了人保护好殷昊,随即立刻整队向西面摆开阵势,严阵以待。
陆剑秋和韩静云也都得了消息,方捷更是拜托他们,若有万一,就请他们想办法把殷昊带回蓟州城。此刻方捷带兵出去,众人都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消息。只是殷昊躺在床上倒不着急,韩静云在认真思考若有万一时怎么带他走比较安全,殷昊反倒笑着叫他不用担心,他总觉得来得不应该是北胡人。北胡人若要偷袭,当选夜半天黑之时,或是黎明前最为放松懈怠的时候,选在天亮时分前来未免不大合理。
似是被他猜中,外面一直都没有传来金戈交击之声。可一片沉寂却又更让人觉得不安。正当有人沉不住气说要出去探查一下状况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传令兵推门走了进来,脸上表情似是高兴,又似是惊讶,古怪的很。
奉命守在殷昊身边的一个千户忍不住焦急的催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传令兵看了屋里众人一眼,开口道:“启禀将军,是元帅亲自带着八千人马来了。”
“你说什么?!”殷昊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是元帅亲自带着八千人马来了。”
殷昊脸上的表情登时也变得古怪了,颇为艰难的问:“你……看到元帅了?确定?”
那人点了点头:“小的见到了,元帅大人与方副将在说话,应该正往这边来要看您呢。”
殷昊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和韩静云一起非常默契的转头去看陆剑秋。
陆剑秋佯咳了几声,假装没有看到二人的目光,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
说罢,抢步向外走去。
第三十四章 距离(下)
走出门外,只见天色已微明,又隔了片刻工夫,陆剑秋果然看到有一群人从西面走了过来。
而走在当先的那一身银甲、裹着银白色厚披风的人,不是卢恒却又是谁?
只见他一路走着,一边和方捷在说着什么。微微的晨光中,被披风上一圈白色绒毛映衬着,越发显出一双乌黑的眸子明若秋水,亮如星辰。冠玉似的俊美容颜上带着暖暖的笑意。
走的近了,他一抬头,猛地看见了站在了门口的陆剑秋,眼睛蓦的一亮,一抹笑意就在眼中绽放开来,然而陆剑秋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卢恒只好心虚的笑了笑,在经过他身边时,趁人不注意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就溜进去了。
陆剑秋一把拉住跟在后面一脸苦相的刘晖,压低了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晖哀叹一声,以手扶额道:“甭提了,这位小爷硬是要亲自带兵来,安王殿下和我哥怎么都拦不住,所以就来了。”
“来干嘛?”陆剑秋又问。
“这还用问?”刘晖惊异的看了他一眼,“打仗呗!他说殷昊伤了,就更不能容那些北胡蔓子,硬说要亲自来。对了,殷昊他怎么样了?”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他没什么事了。真乱来!你哥怎么会放他出来的?”
刘晖叹道:“他是元帅啊,我哥得听军令吧?唉,这小爷啊,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说着也匆匆的走进房中去看殷昊。
陆剑秋看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觉一阵让人浑身无力的头痛袭来,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也走了进去。
屋里正一派上下和睦、团结一心的大好氛围,卢恒坐在床侧的椅子上,方捷立于一旁,韩静云立在另一边正向卢恒说着什么,卢恒面带微笑听得认真,时不时的低头询问殷昊几句,表情十分关切。
陆剑秋站在门旁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卢恒瞟了他一眼,随即发现他目光不善,立刻又把脸转开,只装作不知道,再不往这边看了。
过了一会儿,伤情聊得差不多了,殷昊也略显倦色,卢恒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当下有人过来说带来的八千人马已在石子坡下驻扎,也暂且收拾了一处地方,请元帅移步过去稍作歇息。卢恒摆了摆手,表示先想四下里看一看,让刘晖先行过去。一时各人皆有事要忙,四下散去,陆剑秋几步走到卢恒身边,压低了声音,吐出两个字:“过来!”
卢恒抬头望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不过还是四下里瞧了一圈,见一时无人在意,就快步跟了上去。
走至外面僻静处,陆剑秋停下脚步回过头,皱眉看着卢恒。卢恒给他看的既心虚又发毛,只得故作不在意状,用有些不耐烦的口气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陆剑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跑来做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险的?”
卢恒有些委屈的噘起嘴,抬眼望着他道:“什么啊,我辛辛苦苦带兵连夜赶来,你见面就对我说这个?”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难道是我请你过来的?你说吧,你在蓟州城是不是又闹得天翻地覆了?”
卢恒的嘴噘得更高了,用委屈的眼神看着他叫道:“我才没有呢!你们干嘛都这么啰嗦啊!我又不是从没领过兵打过仗,这有什么的?我从十四岁起就习惯了。”
“可你现在是一军的主帅!你不坐镇在大营,乱跑什么?”
“要什么紧……反正城里还有刘昭在呢,哦,还有苏逸。”卢恒眼珠四下里转着,小声道。
“他们不让你来,你根本不听吧?”陆剑秋冷着脸道。
“人要有主见嘛!”卢恒笑嘻嘻的抬起头。
陆剑秋眉锁得越发紧了。
卢恒叹了一口气,正色道:“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道理,你还真当我是觉得好玩才跑来的?你也知道,经赤柳峡一役,将士们大都对血牙铁骑心存畏惧,一提血牙两字就觉得心惊胆寒,这样下去仗还怎么打?而现在殷昊也伤在血牙手里,传扬出去恐怕畏惧之心更甚。若我派其他人来,万一还不能取胜,对血牙的恐惧情绪恐怕再难根除。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我亲自来最好,要让他们知道,血牙也是人,绝不是不可战胜的。”
陆剑秋看着他一脸严肃而认真的表情说完,一时竟也哑口无言,只得没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卢恒听他叹气,便仰脸笑道:“怎样?我不是一时突发奇想胡搅蛮缠来玩的吧?”
“……我又没这么说。”陆剑秋苦笑道。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嘛!我在你眼里有那么不可靠么?”卢恒却一下子有理了,跟在他后面叫着,“呐,你刚才还一直瞪我,还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天已经很冷了,我的心都给你冻得要结冰了!”
陆剑秋随口应道:“哦,那要我温暖你赔罪么?”
卢恒却一扬眉,干干脆脆的道:“要啊!”
陆剑秋蓦的一愣,惊愕的回过头望他,卢恒歪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他:“我要求不高的,说些什么‘卢大元帅,您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再给我揉揉肩啊、捶捶背啊、端端茶啊、递递水啊什么的,也就可以了。”
“……你还在做梦是吧?”
“就知道的,你这个小气鬼!”卢恒皱了皱鼻子,一副“我还不了解你么”的神色。
陆剑秋点头道:“哦,我是小气鬼,那你离我远点,别被我传染了。”
卢恒却依然笑着道:“我偏要跟着你,你能把我怎么着?”
陆剑秋正要答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抬眼一看,却是方捷从他们刚才来的方向走了过来,到近前停下脚步弯腰行礼:“元帅,还请您去营中,我代殷将军向您汇报这些天的情况。”
卢恒点了点头,一手拉住了陆剑秋的衣袖,回头笑道:“走吧,陆侍卫。”
陆剑秋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得紧紧跟在他身后。
到得营中,方捷简要的说了说这些日子他们的经历。
从蓟州城出发后,他们沿途安抚百姓,诏告百姓尽量去城中躲避,同时一路留心查探北胡人的踪迹,略交过几次手,不过北胡人往往都是一触即走,又往往在深夜,延军生怕有诈,不敢轻易追赶。所以几日下来都还算平安。只是北胡人不知究竟藏在何处,派出的探子四下打探,也难以觅到他们的踪影。殷昊本想请些当地人做向导,可他们都给吓怕了,没人愿意,因此造成他们一直只能跟在北胡人后面跑,却难以主动出击。
听到这里,卢恒做了个手势让方捷暂时停下,微笑道:“你说的这些,我们也都考虑到了。蓟州中部平坦开阔,南部却多山脉,别说两、三千人,就是两、三万人藏在其中也不易发现。的确没有向导的话会很难办。所以,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
方捷一愣,就看卢恒招手让刘晖过来,稍稍吩咐了几句,刘晖便点头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功夫,只听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就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跟在刘晖身后走进帐中。
刘晖的个头已然算高了,可那男人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裹着一身乌黑发亮的兽皮,古铜色的脸膛,格外深邃的五官,望之即不似中原汉人。
卢恒笑着对方捷等人介绍道:“这位是山里猎户们的头领,都管他叫阿吕头人,是我们找到的向导。阿吕头人,这一位就是方捷将军。”
那大汉冲方捷抱拳,做了个揖,朗声道:“将军,你好。”说出口的汉语语调却有说不出的僵硬、怪异,果然不是汉人。在一旁的众人见他不过是一介平民,顶多算是个当地土人的头领,怎么见到朝廷的将军、乃至元帅都不跪不拜,如此倨傲?然而又想大概此人也就是个山里的蛮夷,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
正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头人身上时,只见他不慌不忙的又用僵硬的汉语对方捷道:“将军,我也同你家元帅说过,我族并非汉人,当属胡人一脉,只是世代居住于此。现在北胡人残暴,屠杀无辜,我等不过是想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也不能。虽然你们的皇帝陛下对我们也是不闻不问,不过比起北胡人来还是要好些,所以我才愿意为你们效力。我在此说明,一是希望你能够相信我,二是想说,我只是来做向导,不是奴仆,我不会对你们下跪磕头,请你谅解。”
方捷听了他一席话,只觉得越听越心惊肉跳,不由转头惊愕的看着卢恒。卢恒脸上却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对他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大家都请记好,阿吕头人是来为我们引路的,是我们的客人,大家都要以礼相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