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用手帕掩着嘴角,不易被人发现的笑了笑,“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退下!还当不当老爷的话是话了!”见丫鬟小厮一个个排队出了厅堂,才又转向吴老爷道,“小孩子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教训个几十鞭就行了,别闹出人命来。”挥手招了招旁边的三姐妹,“你们几个还不出去,小心让你爹连你们一块儿打。”
三个丫头心疼的看了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二哥,吸了吸鼻子,跨出门槛。
大厅里的抽打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等在门外准备就诊的大夫,听那一鞭子一鞭子甩下来,像是甩在自己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一个时辰后,吴老爷浑身冒汗的大摇大摆走出来,地上的吴二血肉模糊,已经昏了过去。
几个大夫连忙把脉诊断,“这吴老爷下手也太狠了,啧啧。”
“我要有吴二少这么个绝世聪明的儿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哎。”
“你们啊,都小声点,这吴老爷脾气暴躁也是众人皆知的事了,吴二少从小被打到大的,这小子也是命硬,打成这样还有脉息在。”
三个姊妹见爹出来了,连忙往厅堂跑想要去看看二哥的伤势怎么样了,还未走出两步,便被人拦了下来,管家刘伯道:“三位小姐还是先去别处玩吧,二少爷伤的不重,已经在诊治了,不会有大碍。”
这几个小姐向来也是听话的,悻悻然点头,一步一回头往别院走去。
吴二能下床走动已经是临近年三十的事了,家里的年货都已置办的差不多,他偶尔和几个妹妹在院子里放鞭炮玩。
余昕来家里看过吴二几次,有时候是问些会试的问题,有时候说说鹤州城最近的大事,再有时候也会念叨念叨文北影,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哪家姑娘又对其芳心暗许,反正都是风流韵事。
吴二一般一边作画一边微笑着听,间或给余昕斟上一杯热茶,“上好的龙井。”
余昕说的口沫横飞,喝口茶,继续。
那日余昕一来便急匆匆,“二哥,二哥,你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
吴二搁下毛笔,抬眼看余昕,“什么东西?”
“大少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过完年初五就要上京呢,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吃的用的先提前准备准备吧,也没几天了。”
余音刚落,李氏二夫人推门端了糕点进来,“哟,余三少啊,来来来,吃点糯米糕,刚才二娘在门口听你们说……初五就要走?”
余昕给李氏欠了欠身,“文夫人,确实初五便要启程。”
李氏放下糕点,“二少啊,这行李……二娘已经帮你准备好了,都是新做的衣裳,呆会儿我命人给你送过来。你呢,这些日子在府上也怪没有自由的,出了鹤州城好好玩玩,京城那也是大地方,我和你爹等着你回来光宗耀祖。”
余昕听这话觉得不舒服,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转头盯着吴二看。
吴二仍旧笑容可掬,“劳烦二娘操心,我在府上这些年给二娘添麻烦了,我不在的日子,爹就有劳二娘了。”
李氏听出吴二的弦外之音,面子上挂不住,“瞧你这孩子说的哪里话,你也是我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这些年对你也不薄是不是?”
“二娘对我的好吴二一直铭记在心。”
李氏咳嗽一声,怪自己刚才说话太急了,亲生不亲生这种事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讨论呢?这不给自己的形象抹黑吗?“那什么,我还有事,你们哥俩慢慢聊。”
余昕看着李氏走远,忍不住啧啧称奇,“你二娘耳朵可真灵。”
吴二心里想,她灵的可不止耳朵。如若少了这二娘的煽风点火,他又怎么能遍体鳞伤的活到现在呢?
第十三章
年三十那天,从早上便开始飘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鹅毛一般洒落下来,这在南方,实属罕见。
银装素裹的鹤州城到处弥漫着小孩子的欢声笑语,院子里堆了雪人,街巷里扔着雪球,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吴二坐在案前透过窗户看外面的世界,被妹妹们的嬉笑声闹得看不进书,索性起身踱步到院子里,站了没一会儿身上头上便沾了雪花。
“二少爷,您也出来赏雪啊?只穿件单衣,小心着凉,要不要进屋给您拿件披风出来?”管家刘伯命人来扫院子里的雪,见吴二站在外边忍不住屈身上前。
吴二挥手,“不碍事。”指着端面糊浆手拿春联的小厮问,“要贴春联?”
刘伯颔首,“这一年啊又过去了,想当年你还只到刘伯膝盖这里,一转眼工夫,老夫只到少爷肩膀高啦,过完年少爷就十七了吧?”
“是,十七了。”挥手招过那个小厮,“给我罢,反正也是闲着,我去贴。”
小厮尴尬的看刘伯,刘伯笑嘻嘻道:“小时候您也抢着贴,你跟着少爷贴去罢。”
“分工快些,你去贴东边别院,西边的我去贴。”吴二对着小厮不容分说道。
小厮也不好忤逆,连连点头,把手里的面糊浆递给二少,又分了些春联过去。
吴二把往年已经褪色的春联用手指扣掉,才弯腰拿刷子蘸了蘸浆糊,起身开始涂抹。雪花还在飘,鞭炮爆竹东一声西一声响起,似是被气氛感染,吴二竟哼起不着边的小调。
“二狗?”
吴二转头,看见穿一身裘皮大衣的文北影,头上插玉簪,腰间挂玉佩,还是一如既往的器宇轩昂、风流倜傥,看得呆了,竟不知说什么好。
文北影几个大跨步走过来,一把掰过吴二的肩膀,“在贴春联?”
吴二手上还粘着浆糊,想这小子不是明知故问吗?依然不说话。
文北影悻悻然,对门自家小厮已经贴好了春联,“大少爷,您不去别处贴了?”
文北影手摆得像拨浪鼓,“你们先去吧!”转头继续盯着吴二,吴二刚要弯腰捡起门槛上的对联,文北影已经先一步拾起来,递到吴二手上,“嘿嘿,还在生气啊?”
不理。
“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大过年的,你就搭理我一下吧?啊?”
继续不理。
“好二狗,咱们这么多年兄弟,不能因为一点误会就这样啊是吧?”
不理就是不理。
“你真不理我啊?不理我就一直缠着你。”
于是整个下午,吴二上哪,文北影就跟了上哪。贴对联文北影给端浆糊,包饺子文北影给递皮,堆雪人文北影给铲雪,放爆竹文北影给点火……一点不让人操心。
天色渐暗,吴二回房换了身厚实点的衣服,洗干净手,对文北影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我没有生气。”
文北影欣喜若狂,“你可总算开口了!就说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没生气就好,没生气就好。初五要上京,你知道吗?余昕给你说了没?”见吴二开口,文北影恢复了往日的吊儿郎当样,一下跳到椅子上。
吴二拿毛巾擦了擦手,“说了,你要不要也洗洗手?”
文北影笑嘻嘻道,“不了,不麻烦。”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对了,你到京城不许和余昕睡一间房,必须和我睡,哈哈。”
“咚咚咚”房门被敲得直作响,吴二开了门,文府小厮探头进来道:“二少爷,大少爷在您这儿吗?老爷夫人正到处找人,说是要吃年夜饭了,让少爷赶紧回去。”
文北影皱着眉头走过去,“这么早就吃饭啦?”跨出门槛两步,又跑回来对吴二说,“晚上来找你放烟火,在家等我!”
家家户户团员的日子,吴府到处张灯结彩,吴老爷坐在大堂上也显得没有往日那么严肃威严。吃菜喝酒的当儿掏出几个红包,一一分给几个子女,“压岁钱,拿好了!”
吴二接过,吴老爷亲自给吴二斟了杯酒,“你呢,明年就要会试了,好好考,争取殿试。咱们吴家不比文家,人家自古就是书香门第,所以你别处处和文大少攀比,他爹是当官的,你爹我是什么?不过是个商人,商人可不值几个钱,你啊,一定要给我出息咯,来,干了这杯!”
三个妹妹纷纷盯着吴二,吴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爹的话孩儿记住了。”
吴老爷重重一掌拍在吴二肩上,“别怪爹对你管教严,虎毒不食子,强将手下无弱兵,爹也是为你好。”
吴二看着有些微微醉的爹,额头已经有几根白发,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是老了吗?
酒未吃散,小孩子们早已溜之大吉,欢天喜地闹腾去了。外面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走街串户的街坊邻里各个怀揣银两,准备玩个通宵。
吴二蹲在一旁看几个妹妹玩老鹰追小鸡,小厮们把准备好的烟火爆竹搬到院子里逐个点燃,夜空中此起彼伏闪烁着光亮,美得摄人魂魄。
期间余昕溜达过来,让吴二去他家玩,吴二跟他下了几盘棋,便把人打发走了。
他明知道不应该太过在意文北影的话,可惜就是放不下,一拨拨的人来了又走,妹妹们玩腻了老鹰捉小鸡开始玩躲猫猫,拉着他一起参加,吴二闹不过,只得投降。
这三个妹妹,不出几年也都该嫁人了,想着想着有些不舍,更加专心的陪着她们玩起了游戏。
那是午夜刚过,家家户户齐齐放响了爆竹迎接新年,吴二找来找去找不到三妹,急得满头大汗,四妹小妹一个时辰前就被找到,此时已经不知疯去哪里了。
“三妹?三妹?”吴二的声音淹没在爆竹声中,根本听不清。他转离热闹的前院,转过几条长廊,边喊边找,来到有些偏的最东边后院,没有一个人影。这里以前有一个厨房,后来二娘嫌远,命人重新建了个,如今算是废弃的屋子,只是怎么会隐隐看着有光亮呢?
吴二觉得蹊跷,轻声轻气慢慢踮脚走过去,还未靠近,那灯光忽然灭了,“有人吗?三妹?你在不在里面?”
吴二喊了半天,依旧没有人应,近了才发现那门居然是敞开的,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进去瞧一瞧再说。腿刚抬起,吴二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黑影闪过,回头一望,漆黑一片,重又重重放下抬起的脚。
屋内什么也看不清,没走两步,吴二就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晃了半天身子没站稳,直直朝前摔了去,倒也奇怪,不疼。
吴二双手撑着那软软黏黏的东西慢慢站起,感觉到不对头,手放到鼻子下面一闻,怎么这么重的腥味?他又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儿,总算适应了,低头看脚下,一看差点没吓死,居然是吴姗!
衣衫凌乱,血肉模糊,睁着双大眼睛,吴二颤巍巍伸出手在鼻子下面探了探,已经没有呼吸。
吴二跌到地上,眼泪霎时哗啦啦往下掉,“三妹?三妹?你醒醒,醒醒啊!”
摇了几下,吴二颓然起身,一边喊“来人啊,出人命了!快来人啊!”一边想回去喊人来救命,只是还未出这灰尘满满的厨房,被站在门口的人影吓得又是一跳,“你怎么会在这儿?”
文北影站在门口,看不清楚什么神色,反问道:“你在这儿又是干什么?”
“我三妹她……”吴二说不下去,上前抓住文北影的手臂问,“北影,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里出去?”
文北影顿了顿,摇摇头,“我只看见你满手是血。”
吴二“嗖”的一下放开抓着文北影的手,“你……你一直在后面跟着我?”
文北影点头,“没错,我下午跟你说过吧?晚上来找你玩,本来跟着你是想吓唬吓唬你,没想到你跑到这鬼地方来,还闹出了人命。”
吴二惊得退后几步,被吴姗的腿一绊,又是一个跄踉,手撑到地上,鲜血淋漓的菜刀就靠在手边,“你什么意思?”
文北影轻笑出声,“二狗啊二狗,不,吴二,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吗?别栽在我手上!”瞄一眼地上,“你说这刀……和着你手上的血,啧啧,你妹妹死的可真冤。”
“你胡说什么?”吴二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人当真是他从小拼死维护的文北影?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救命的人,我已经喊过了,相信一会儿就到,至于怎么解释你在这里……我可帮不了你。”
“刚才屋里明明有灯光,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文北影露出他那贴有标识似的邪笑,“我是看见了,又如何?”
“你……”吴二气得说不下去,“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里看见这具尸体前,我确实想找你放烟火来着,你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我们甚至连那档子事都做过了,关系应该也算亲密无间了。只是……有你在的一天,我文北影只能趋于你下,我不甘心,凭什么你吴二一幅字画能卖一百两银子,我他娘的连一两都没人要?凭什么你处处被人赞赏,我却只混了个混世魔王的称号?凭什么你即使进了大牢还有人处处为你说好话?就因为你是吴二?哼,我倒要看看,现在你杀了人,还有谁站在你那边。”
第十四章
吴二的手慢慢移向那菜刀,最后忍无可忍,抓了菜刀便朝文北影扑过去,文北影吓得连忙跑到院子里,大堆人马已经手拿火把赶过来了,只是还不清楚什么状况,看见文大少尖叫着跑出来,都只是愣在那里,傻傻围观。
吴二举着菜刀追出来,“今天我不杀了你!你个混蛋!”
文北影边叫边躲,“二狗你冷静点!啊!啊啊!!”
吴二不愧是学过这么多年功夫,文北影这毛小子哪是在他话下,不到一会儿,吴二已经把人逼到围墙角落里。
逼到这步田地,文北影适时改变了战术,他昂起头挺起胸,嚷嚷道:“你他娘的有种就砍啊,往这砍!”文北影用手指了指脖子。
吴二怒吼一声,菜刀从上而落……最后停在文北影脖子外几公分,他……怎么舍得砍下去!
文北影趁吴二发愣,见此机会立即给了吴二一拳,吴二没有任何反抗的轻轻往后倒去,文北影眼疾手快,瞬间抢了菜刀,对准吴二毫不客气就是一下,本来是想砍胸口来着,奈何吴二的身子是向后倒的,没对准,菜刀切在了吴二眉心。顿时血流如注,文北影吓得瘫软在地,又狗爬式爬到吴二跟前,那额头的血还是汩汩往外淌,文北影好像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他不过是想削削吴二的威风,他没想到吴二会毫不反抗啊!
“二狗,二狗?你醒醒,别死啊!”拥挤的人群这时早炸开了锅,扒拉开文北影,“大少爷,您别摇了,二少爷已经昏迷了,等大夫来看看吧。”
闹剧是怎么收场的,没有人愿意再回忆起来,只能从第二天,皑皑白雪上黑暗的血迹看出来,这里的确发生过攸关性命的打斗。
吴二包扎好额头,当晚就被关进了死囚大牢,他是犯罪嫌疑人,不抓他抓谁?
吴府人声鼎沸,衣不蔽体的吴姗被抬出来时,铺天盖地的哭叫声响彻整座宅院,李氏当即哭昏了过去。四妹小妹,被人护着,傻愣愣还在奇怪,刚才家里还热火朝天大家玩得极为尽兴,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四姐,你看见二哥了吗?”小妹被人圈在角落里,只能问四姐。
吴思摇头,“二哥不是去找三妹了?不知道找着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