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一+番外————红蕖

这种时候不可能细想，机会往往只有一次错过就再不可能有了。

陆剑秋把全部精神贯注在卢恒的动作与自己的枪尖上。

一碰，一缠，他的银枪犹如灵蛇一般贴着卢恒的枪滑了下去，而他自己则身体往侧后一仰，躲开了卢恒的枪尖。

枪尖微微一顿，刺中了卢恒的手腕。

他用的是柔力，卢恒又戴了腕甲，并未受伤，然而力量透过枪杆传过去却足以打在他的穴道上让他手腕一软，银枪脱手坠地。

“当啷”一声。

诺大的演武场上忽然一片死寂。

陆剑秋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地上的银枪，再抬头看了看一身银甲的枪的主人。

少年的脸在夏日的阳光下流满了汗水，通红一片。

“我输了。”卢恒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周围所有将领的耳朵。

当然更包括他身前的陆剑秋。

然后他什么话都没说，枪都没捡，拨转马头，径自去了。

开始还是慢慢的任马走着，随即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很快那银白的身影就湮没入远处的迷蒙之中。

看着那个远去了的背影，陆剑秋却微微的蹙起了眉。

“陆、陆公子，您赢了。”旁边的任将军此时才回过神来道。

“是吗？”陆剑秋转过头，一脸苦笑。

他下了马，自己捡起了那杆银枪。

卢恒的枪竟然跟他的枪差不多沉。在这样的天气，披着那一身铠甲，拿着这样的枪与他斗了这么久。

他忽然觉得，一直以来，自己都小看了卢恒。即使他不断的在修正自己的认识、不断的在卢恒身上挖掘出新奇，他还是，小看了他。

掌心能够感受到枪上的温度。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主人握的。

“陆公子？”旁边传来一声试探的呼唤。

回过头，刘晖正望着他，意思要拿回他手中卢恒的那杆枪。

陆剑秋笑了笑把枪双手递了回去，开口道：“你家小侯爷，很了不起。”

刘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忙不迭的点头道：“那是自然！”

陆剑秋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枪回到亲兵的行列，转过头眺望着蓟州城的方向。

第七章 醉酒

回到城里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当陆剑秋踱到卢恒房前时，就嗅到了从屋里往外飘出的酒菜香气。

这小鬼兴致还不错嘛，还在屋里大吃大喝？

陆剑秋不由好奇，迈步走到门前，却看到屋内确实摆放着一桌颇为丰盛的菜肴，然而大多没怎么动过筷子，就看到卢恒卸去了银甲，换了一身白衣正独自坐在桌前喝闷酒。

居然还真的喝得很像那么回事的，一杯又一杯。一张原本挺好看的脸也都眉眼耷拉着，阴云密布。

陆剑秋就笑出了声。

“你来干什么？”抬眼看到是他，卢恒瓮声瓮气的说，随即自嘲的一笑：“哦，该不会是来向我辞行的吧？”

陆剑秋摇了摇头：“不是。”

卢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那是什么？来嘲笑我？”

“行了，小孩子喝这么多酒不好。”陆剑秋却已经走上前去夺去了手里的酒杯。

“小孩子？哼，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卢恒把剑眉一挑。

“好好，你不是小孩子，你是大元帅！你这一军主帅喝这么多酒也不好吧？”陆剑秋无可奈何的笑起来。

“……元帅。”不提似乎还好，一提卢恒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沮丧。“什么元帅？我根本就不能跟我爹爹比！我根本什么事都做不好！”

“怎么会呢？”闻听此言，陆剑秋有些意外。一向觉得这个小鬼都是自信满满的模样，怎会突然变得这么丧气？

“本来就是！你看看我的周围，薛先生是爹爹给我请的；刘昭刘晖原本是爹的亲兵里选拔出来给我的，李大夫是爹救下来跟着我算是给爹报恩的，任将军、王将军、许将军他们都是爹曾经的部下……爹爹总是能让人喜欢他、敬重他、愿意跟随他，我就只能靠爹给我的人，我也想像爹一样，可是我用尽了办法你只是想走而已……难道还不是很没用？”卢恒双眉紧蹙，眼圈都有些隐隐发红的抓住了陆剑秋的衣袖，仿佛憋了一肚子的苦水终于有机会倾泻一般止不住。

陆剑秋哪里知道这些，听他说的只是惊讶的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喝酒喝到满脸酡红、目光迷离，死死抓住他衣袖不放的少年。

“……你们其实都拿我当小孩子。你也叫我小鬼，爹也叫我小鬼……陈伯、昭哥哥和薛先生心里肯定也都拿我当小鬼……”抓住他衣袖的手又渐渐松了，声音逐渐低下去，脑袋也跟着低下去了。

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沮丧的少年，和刚才那个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小元帅真的是一个人么？

他究竟还有多少面可以被他发现呢？

“卢恒，其实你很厉害。”陆剑秋微微一笑，放柔和了声音，缓缓开口道。

低垂着的脑袋动了一下，却没有抬起来。

“其实今天的比武，是我输了。”陆剑去平静的说。

“是我输了！”卢恒立刻抬起了头喊了起来。

“怎么会呢？那一枪你要是刺下来，我肯定是输的。”陆剑秋温和的看着他。

“……那一枪……”卢恒愣了片刻，颓然的摇了摇头，“不，就是我输了，那一枪我原本就不能刺的。”

“为什么？”陆剑秋不解的问。

“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对方将领自然都穿着铠甲，佩着护心镜，我那一枪力量并不大，刺不伤的。”卢恒有些闷闷的说。

“可是我并没有穿铠甲啊。”陆剑秋奇道。

“那我也必须当作你穿了。”卢恒摇头道，“战场上肯定会有铠甲。”

“咱们不是在战场。”陆剑秋哭笑不得。

“一样的。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我其实，已经占尽了便宜。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故意利用你没穿铠甲的话，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不能那么做。”卢恒说着，抬起头很认真的看了陆剑秋一眼。

陆剑秋忽然有些愣住了。

“我已经玩了手段啦，但还是赢不了你。”卢恒苦笑了一下，“你走吧，我再不为难你了。”

“我不能接受你这种说法，铠甲是我自愿不穿的。”陆剑秋反驳道。

“可我玩花招在前啊。你就算穿了铠甲，根本不习惯，还是我胜算大，我早就算准了。倘若是不骑马不穿铠甲比武，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的。”卢恒固执的摇了摇头，“我说我输了就是输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都承认了。”

“那这种胜利我也不要。”陆剑秋很干脆的说。

“为什么？你不是那么想走么？”卢恒有些惊奇的转过脸来。

“我觉得现在听上去比较像你巴不得我走。”陆剑秋抱着双臂笑吟吟的看着他。

“怎么会……”卢恒迷惑的瞪大眼睛。

“要不我们这样吧。”陆剑秋往前探了探身，“算做平手，好不好？”

“平手？”卢恒继续迷惑不解。

“原本说，你赢了我就留下听你差遣，我赢了你就任由我自行离开，对不对？那现在平手，就改为，我留在这里，但暂且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可同意？”陆剑秋目光灼灼的看向卢恒。

卢恒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惊讶道：“这么说，你不走了？”

陆剑秋含笑点了点头。

“真的？”卢恒不放心的又问了一遍。

陆剑秋又点了点头。

卢恒刚才阴云密布的脸忽然之间就笑了起来，顿时又是一片生动灿烂。

“这么说，你同意了？”陆剑秋忽然正色问道。

卢恒连忙用力点了点头，抬起头来笑嘻嘻道：“当然啦，我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全无半点方才的颓唐之色。

陆剑秋看着面前这张表情变换速度过快的脸，突然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该不会刚从一个陷阱里爬出来就又掉进另一个吧？

可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有问题。难道真的是比武不成转而使出装可怜装委屈的招术？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正乐滋滋的卢恒。

罢了……不管怎么说，刚才那番话倒确实是推心置腹了，就算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肯定也是他心里所想。

他反正也是要待上一段日子的。现在又约定了暂且不会为他做任何事，那应该也就不会有什么麻烦找上他。就权且如此好了。

至少，相比刚才那张哭丧着的脸，他也更愿意看到现在这样笑盈盈的脸庞。

卢恒似乎是一下子高兴过了头，乐滋滋的拿着酒瓶继续喝酒。陆剑秋不让他喝他瞪大了眼睛坚持说自己很清醒，还愣说自己可以舞一套枪法以资证明。结果刚站起来就摇摇晃晃的差点摔下去，还是陆剑秋扶住了他，把他送到了床上去。

陆公子虽然从小也算养尊处优，但毕竟家里一群师弟师妹，带小孩的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当下把卢恒的鞋子和外衣都脱了，整个人扔到床中央，再拉过被子替他盖好。卢大元帅似乎还挺满意他的服务，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嘟囔了两句什么，就睡着了。

看着床上睡的正香的人，陆剑秋禁不住抬起头按住太阳穴大叹了一声。他怎么就一时心软留下了呢……他完全可以远离此地，这会儿应该是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在床边陪他还差不多……

好吧好吧，按照经验醒酒过来的时候应该头会很痛的，他好人做到底就是了。于是他一边为自己的好心感动着一边走向门边叫住一个路过的亲兵让他去吩咐厨房做一碗醒酒汤过来。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算是完成任务可以离开了，他刚要抬脚迈出门槛，卢恒却在后面的床上不知道又咕哝了一句什么。

问他要不要喝水显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陆剑秋有点不放心的又转回身走回床边看了看。

这小孩果然是一只猴子，才多一会儿功夫啊，已经把张牙舞爪的被子踢得乱七八糟了。虽然是夏天，但喝酒之后着凉最容易染病，所以陆剑秋叹息一声又替他拉过薄被。哪知道卢恒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两只手倒是准确无误的抬起来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陆剑秋心下猛地一惊，想要挣脱，卢恒却愈发抓得紧了，还皱着眉深感不满似的。

陆剑秋于是转而停下来不动，卢恒满意的咂了咂嘴，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脸边送去，还靠在上面蹭了蹭！

是喝了酒嫌热觉得他的手凉快拿来降温啊！小心我把你丢到水桶里去！陆剑秋恨恨的瞪了床上睡觉的那个人腹诽道。

床上那一个我自岿然不动，睡得浑然忘我。

正在这个时候，门扉一响，有人进来了，口里还说着：“你小小年纪乱喝什么酒啊！”

陆剑秋正在心中感慨终逢知己啊，抬头一看，两个人都愣住了。

进来的那个人，赫然是那个去牢里找过他的李大夫。

“你怎么在这里？”所谓的“李大夫”明显不耐烦的说，手里捧着一碗汤药走过来。

“我干吗不能在这里，我是客人，不是犯人。”陆剑秋笑嘻嘻道。

“李大夫”皱了皱眉，没说话，走进床边刚欲喊醒卢恒吃药，猛然看见他俩的手，大吃一惊抬头看着陆剑秋道：“你们俩干吗呢？”

“你说能干吗？”陆剑秋没好气的说，“你能帮我重获自由我感激不尽。”

“李大夫”哼了一声，忽然指间寒光一闪，运指如风，飞快的用针扎了卢恒手腕几处穴道，卢恒闷哼了一声，立刻松开了手，不过整个人却没有完全醒来，扭了扭，又睡着了。

“李大夫”把药碗往旁边的几上重重一放，面无表情道：“这个是醒酒的，你喊醒他让他喝了。”

“你是医生你干吗不喊他？”陆剑秋活动着手腕好奇的问。

“我不乐意，行不行？”他冷冷的说完转身就欲走。

“韩静云！”陆剑秋却突然脱口叫道，与此同时身形一转，探出左手一把扣在正欲离开的“李大夫”的脉门上，用力往回一拉，右手在他转回来的同时往他的脸上用力一撕——

“李大夫”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张精致而艳丽的容貌，一双眼角上挑的丹凤眼恼怒欲狂的盯着他。

“果然是你。想不到躲到这里来了。”陆剑秋得意洋洋的笑着往后靠在几上，笑嘻嘻的看向手里的人皮面具：“做工可真不错，花了不少银子吧？”

“还给我！”韩静云低声怒道，上前一步欲抢回。

“不要这么小气么，借来欣赏一下也不行？”陆剑秋笑得很开心的把面具高高举起，不让他拿到。

“陆剑秋，你不要欺人太甚！”韩静云的那双丹凤眼死死的盯着他。

“呀呀呀，真吓人！我也没说不还你，不过你总得把事情给我说清楚吧，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陆剑秋还真有点怕他恼了，连忙正色道。

“你还能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只有在这里隐姓埋名才是暂时安全的。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韩静云冷着脸一手叉腰，沉着声音说。

“我说了那么多次你总是不信。你是不是怕我是来抓你的？”陆剑秋狡黠的一笑。

“要不然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想不通。”韩静云冷然道。

“你放心。”陆剑秋勾起唇角懒懒的说，“我对你和隐龙庄的人之间的事情完全没兴趣，会在这里也与你完全没关系，你好好的当你的医生，我好好的做我的客，咱们互不相干，可好？”

韩静云紧紧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他确实不是玩笑，才略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陆剑秋把他的面具递了过去，勾着笑容，压低了声音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韩静云不耐烦的说着，劈手夺过面具，随即又抬头冷冷看了陆剑秋一眼，同样压低声音道：“那么，你在这里也只见过一个叫李仁和的军医。可对？”

陆剑秋含笑点点头：“那是自然。你放心，我哪里敢骗你，李大夫？”

韩静云这才冷哼一声，把面具仔细的贴在脸上，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陆剑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才转身看了看还在呼呼大睡的卢恒，放大了声音叫道：“起来！吃药！”

卢恒抬起手捂住耳朵，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笑得像只偷吃了鸡的小狐狸，凑过来小声问道：“韩静云到底是什么人啊？隐龙庄又是什么？我好像听说过，记不大清楚了。”

陆剑秋一愣，皱眉道：“你装睡？”

卢恒讪讪一笑：“没有啦，本来是睡着的，可是你们声音喊得那么大，我又被他狠狠扎了几下，谁还能睡着啊！刚想表示我醒了吧，你们又谈得那么投机，我不好意思打断嘛！”

陆剑秋完全不信任的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道：“江湖上的事，你不知道也罢。”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吧！陆大哥！”卢恒见他不肯说登时有些着急，叫“大哥”顿时叫得又甜又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