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二————红蕖

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所以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他的眼神有多么悲伤多么愤怒多么伤心多么难过。

可是陆剑秋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呢？为什么他能如此平静的说出那些话呢？难道在他心目中的自己，真的就是那样么？

忽然间心里的滚油又突然冰冷了。

他松开了紧紧握起的拳头，慢慢低下了头。

脚下的地面变得有些氤氲模糊了。

他再次握紧拳，指甲深深的刺进手心，从嗓子深处挤出一个字又一个字：“我不是那样的！”

说完了，心里一下子就苦涩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他紧紧闭起眼睛，想泯去眼眶里潮湿灼热的感觉。

第二十二章 意外（下）

在寂静中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随后他所熟悉的温和而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惊愕的看着面前的人。

陆剑秋却神色坦然的望着他，随即微微笑起来道：“但你确实还不够冷静自持。”

卢恒给弄得有些糊涂了，愣愣的望着他。

陆剑秋却轻轻拍了拍床边，看着他道：“过来。”

卢恒一下子又警觉的看着他。

陆剑秋苦笑一下，忽然咳嗽起来，随即一边用手抚着胸口一边有气无力的说：“那你就坐在那边也行……”

卢恒斜了他一眼，明知他在演戏，不过还是乖乖走了过去，动作僵硬的在床边坐下了。

陆剑秋立刻不咳嗽了，转而笑道：“气还没消呢？”

卢恒“哼”了一声，把脸给扭开了。

陆剑秋却悠然道：“你若真觉得我说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又何必要在意要生气？让我说去好了。你却这么轻易的就上了我的当，被我激怒了，倘若换成别有用心的人，该有多空子可以给人家钻？”

卢恒心里已经明白了前后都是怎么回事，虽然气恼他这样故意骗自己，却又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说的确实还有那么几分道理。到底又不愿坦白承认出来，就绷着脸气鼓鼓的坐在那里。

陆剑秋却又道：“像今天早上的事亦是如此，倘若你心里清楚明白，有分寸有打算，又岂会轻易被别人影响了去？你身为一军主帅，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最不能失去冷静的人。要知道有那么多人在看着你，一旦你沉不住气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当然会混乱，当然会各自为政。”

卢恒心中略略一动，抬眼看向他小声道：“那就是说，无论如何，就算我确实也没主意的时候，也决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表现的若无其事？”

陆剑秋微笑着点了点头：“只有你沉得住气，其他人也才能觉得安心，才能有条不紊。”

卢恒略有些不服气的撇了撇嘴，眼望着别处，右手无意识的抓着床单，隔了片刻才说：“那，那就算这是我的不是好了，可像夏远、杨仕新那样，在这个时候，还为了个人的一些小矛盾借故明争暗斗的，就对了么？”

“自然不对。”陆剑秋不假思索的立刻回答，倒让卢恒小小的吃了一惊，不由转回头去看他。

陆剑秋却带着些回忆的表情说：“只是，我上一次随你去看全军演武的时候，倒觉得各个阵营都井然有序，众位将军也彼此和睦团结一致的很。”

卢恒却没精打采的叹息了一声：“这有什么的。不过是表面上的样子，谁还不会做？”

陆剑秋却立刻接道：“但我却觉得，就算这是表面上的，你能维持如此，也是不易。”

卢恒又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脚却一下一下晃悠着，踢着床边垂下的幔帐。

“毕竟你只有十八岁，他们个个都够做你的叔伯长辈了，又都身经百战，你能弹压的住，确实不容易了。”陆剑秋轻叹一声。

卢恒的唇角边终于忍不住略略漾开了一丝笑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也没什么的。刘昭是我爹爹一手培养出来的，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就像我亲哥哥一样。许尚安是我爹爹的老部下，当然也维护我。就是夏远和杨仕新，虽不曾与我爹爹一起打过仗，但也算是同朝为臣，彼此也相识。”说着说着，却又兴味索然起来，声音越来越小，“其实，说到底，我还是借着爹爹的荫蔽良多。”

陆剑秋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你爹能给你荫蔽，那是你的优势，有什么错了？”

卢恒有些苦恼的颦着眉道：“我只是觉得……凭我自己的话，究竟能做到什么呢？如果我不是靖安侯的儿子，谁还会听我的呢？”

“当然还是要听你的。”陆剑秋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听你的，不是因为你是靖安侯的儿子，而是因为你是皇上亲封的征北大元帅。”

卢恒咬着嘴唇不甘心道：“那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那你就对自己没信心了？你就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仰仗着你父亲才能做到的？”陆剑秋直视着他问道。

卢恒愣了一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又把目光躲开了去。

“我认识的卢恒可不是这样子的。”陆剑秋的声音温和但坚定的传入他的耳朵，“我认识的卢恒是从来都很骄傲，很坚强，面对什么困难都能昂着头，就算一时失败了也绝不认输、会说将来一定要赢回来的一个人。你不是我认识的卢恒，你是谁？”

他咬住了自己的唇。手指紧紧蜷在一起，骨节都微微泛着白。

“我是。”他小声的说，随即确认般的重复，“我是。我就是卢恒啊！”

他猛然抬起头大声的说，正对上那双深邃幽黑的眸子。

声音止不住的有些颤抖起来，他用力握紧拳，认认真真的看着面前的人问道：“我该怎么做？”

陆剑秋仿佛有些出神的凝视着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微笑，片刻后才开口道：“御下往往不过两种法子，一为强硬铁腕，一为以德服人。强硬铁腕者，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有任何敢于抵触者、玩忽者、失职者，必遭重罚，因此其部下往往对其有绝对的服从意识，所下号令最为有效，莫敢不遵。以德服人者，则未必雷厉风行，却事事光明磊落，能让部下由衷钦佩，由钦佩而生爱戴，由爱戴而衷心服从，号令自然也就行之有效，人人愿遵。你觉得哪一种好？”

卢恒睁大了眼睛听得认真，忽见他问他，略一思索便答道：“强权铁腕者，自身必须做到尽善尽美，否则无法约束他人，恐怕还要有名望功绩，否则别人也难以去完全听从于他的安排。以德服人者，除了自己要光明磊落外，恐怕也要有很好的决断力，就算不需要雷厉风行，但也一定要干脆利落，不能总在一两件事情上夹缠不清，军队里最忌讳这个。”

陆剑秋赞许的点了点头，随即直视着他又问：“那你觉得，你适合做哪一类？”

卢恒一愣，皱起眉低了头认真的思索了半晌，才笑道：“强权铁腕我肯定是做不了的，我哪里有那个名望功绩让别人事事都听我的？再说我的性格也着实不合适……只是要以德服人也不容易啊……”

“其实那也不难。”陆剑秋忽然道。

卢恒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

“所谓以德服人，要服的乃是人心，要服人心，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你只要做到十六个字便也差不多了。”陆剑秋微微笑着说。

卢恒瞪着他，屏住呼吸等他往下说。

陆剑秋凝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楚的吐出道：“奖惩有度，赏罚分明，照章办事，秉公处理。”

卢恒一时还愣在哪里，慢慢琢磨着他的话。陆剑秋却又笑道：“这十六个字说起来很容易，要真的做到，却也着实有些难度。”

卢恒却忽然一抬头，一双乌黑的眸子里闪闪发光：“我明白了！我爹爹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凡事秉持着公心来办就好办了，差不多的意思，对吗？”

陆剑秋点点头：“意思是差不多，不过这只是最基本的原则，还有其他很多要注意的地方……”

“我知道啦，什么要沉得住气、遇事要多想一想、多讲究些方法策略是不是？”卢恒一下子又眉飞色舞起来。

陆剑秋笑起来：“很对，你自己不是很清楚的么？”

卢恒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抓了抓脑袋，低头浅笑道：“是啊，以前只是光记得这些名目罢了。今天早上一着急，又什么都忘记了。”顿了顿又抬头认真的道，“你刚才说我的，倒也没完全错。我确实……也有些那样的毛病。我是觉得自己挺委屈的，也常常想着躲回爹爹身后，喜欢耍些小聪明还沾沾自喜的，一着急就乱发脾气……我太任性了。”

陆剑秋看着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和的笑道：“你其实已经很不错了，谁没有些缺点呢？何况你还小，才十八岁。”

卢恒认真的摇了摇头：“你不是说你师弟燕语扬十五岁就接管了明月山庄还打理的井井有条么？我却连这些小事情也处理不好。”

陆剑秋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那是气你故意说的，语扬虽然十五岁接管明月山庄，但其实主要是仰仗我们师姑主持大局，何况身边还有他英明神武的师兄我嘛。”

卢恒猛地瞪大了眼睛，气咻咻的指着陆剑秋道：“你、你这是什么人啊！”

陆剑秋却眯起眼睛笑得分外开心。

卢恒“哼”了一声，转了转眼睛忽然狡黠的笑了起来，凑近了道：“那时你师弟身边有你在所以打理的井井有条，现在你在我身边啦，是不是也请陆先生多多辛劳了？”

陆剑秋失笑道：“我怎么又变成陆先生了？”

卢恒嘻嘻一笑：“自然是我刚才发现，你还挺有点先生样子的嘛。”

陆剑秋却不为所动：“一会儿陆大侠，一会儿陆大哥，一会儿陆侍卫，一会儿陆先生，我可有点糊涂了，到底该是什么呢？”随即长叹一声道，“唉，还是对你比较简单啊。”

卢恒怔了怔，歪着头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

陆剑秋看着他忽然一笑：“叫小猴子就可以了，对吧？”

卢恒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揪起他的衣领哇哇乱叫道：“不许喊我小猴子！”

陆剑秋却随他揪着衣领笑眯眯的说着“看看多像啊”之类的。

卢恒威逼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抓着的这个人还有伤在身，猛地就一放手，陆剑秋一下子摔回靠垫上，嘴角还兀自带着笑容。

微微眯起的眼睛，笑得很开心的神情，刚刚还留在指尖上的体温。

卢恒忽然觉得心跳没来由的乱了节奏。

就故意别开了脸去，老大不情愿似的说：“哪，我再说一次，我才不是小猴子！我是小侯爷！你不愿意称我小侯爷，就叫我恒儿好了。”

“恒儿？”陆剑秋眼神微微一动。

“嗯。”卢恒还别开着脸点了点头，“我的师长才这么叫我的。”

“哦？”陆剑秋挑眉笑道，“那我算是你是师还是你的长？”

“都不算！”卢恒抬起头来一脸认真的看着他，“你是我朋友。”

陆剑秋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卢恒却明显已经想到了别的事，顿了顿有些不太自然的开口问道：“你总是叫我小猴子，我很像猴子么？”

这次轮到陆剑秋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卢恒低垂着眼，手指在床单上划来划去声音细如蚊蚋：“人家耍猴戏的猴子都很滑稽啊，我很滑稽么？”

陆剑秋愣了又愣，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看到眼前的人要着恼了，才勉勉强强止住，努力严肃起来道：“不是这样的，叫你小猴子，是说你像小猴子那么活泼有朝气，很讨人喜欢。”

“真的？”卢恒一下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陆剑秋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那你叫我小猴子就没什么了！”卢恒放了心似的笑了起来，然而随即又板住了脸，很认真的说：“不过在人前可不行，顶多是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陆剑秋看着他“哦”了一声，心里却略略一动，双眉就不由得微微皱了一下。然而这只是一瞬，所以当卢恒抬起头来复又笑着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今天多谢你了，你好好休息吧”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卢恒说完了就站起身向外走去，他说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想法，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目送着他的背影匆忙的消失在门外。陆剑秋有些疲惫的闭起了眼睛。

大概是他想多了吧。

卢恒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在军营长大的他，除了对军事的天生敏感之外，其余倒都还算单纯。

所以他不过是单纯的表示亲厚罢了吧？

倒是想多了的自己，未免显得不坦荡了。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苦笑起来。

这小混蛋，让他喋喋不休的说了半天，连口茶都不知道倒给他润润嗓子么？

真是无可奈何了。

第二十三章 萍水（上）

卢恒很快就开始了行动。

什么事情，只要他一旦认定了要去做，就会立刻全身心投入的去做好。所以在他的主持下，一套完整的应对奸细的办法很快就制定了出来。

秉着“不影响大局，不动摇军心”的原则，这套办法的宽松程度让一部分高级将领都吃惊不小。

第一，凡主动承认自己是奸细的，一概不予追究。结算军饷，开除军籍，遣返回乡。

第二，凡能够供认出其余奸细的，一经查实即予以奖励。之后，同样结算军饷，开除

军籍，遣返回乡。

第三，凡自己未承认，而被他人供认且经查实的，皆予以严惩。

第四，凡提供情况愈多愈重要者，奖励程度愈高。

面对这由军中书手刚刚誊抄完毕墨汁淋漓的告示，在座众人有一半都不由得心中暗皱

眉头，这样能行吗？

第一天，在沉寂中过去。

第二天，依然在沉寂中过去。

然而，在开始沉寂的两天过去之后，效果却突然明显了起来。各个军营中都开始有人坦白自己的身份。而这个时候，元帅府中又发来了新的命令，要求各个军营的最高将领直接负责此事，对任何一个人所言都要严格查实，尤其是对于告发者，一定要查实。对于这一部分人，皆按照事先公布的告示或奖励或遣送，果真没有追究。而对于个别被人揭发且经查实的人，则被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再同时对各营进行严格彻底的核对清查，也揪出了几条漏网之鱼，十日左右的时间，竟真的收效甚好，且因处理的公允，赏罚分明，不涉无辜，非但没有动摇军心，反而振奋了屯兵于此几个月来逐渐有些懈怠的士气。当日里曾暗暗在心中皱眉疑惑的几人，自然也早已不得不服气乃至钦佩了。

清查奸细的事件如此顺利，当然让卢恒十分高兴。不过也不能就此掉以轻心，因此他一方面仍旧继续安排人在暗地里继续细查，另一方面则要做新一步的打算了。

而这十几日里另一件让他倍感高兴的事就是陆剑秋的伤势康复的比他预想的要快的多。韩静云说是因为一则他遇到的大夫好，一则是他自己武功底子厚实，内力精纯，自然恢复起来快过常人。他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陆剑秋没大碍恢复的快就是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