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若风一直呆呆地看着天苍云吃力地对敌,身体似僵住了一样,挣动不得。此时只要一钩,便可要了天苍云的命,称了心愿。可是手抓住了银钩,却只是发抖,怎么也甩不出去。
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软弱无力……
天苍云心知境况不利,不能恋战,起身欲走,一迈步,左腿疼痛难忍,勉强走了几步,忙乱中不辨方向,「砰」的撞上了大树,差点又摔倒。
水若风一声低呼,本能地想跃去相扶,身形一动,忽又醒悟,强自按捺住,心乱如麻。
滇边三鬼知道天苍云的厉害,再不敢说话,打了个手势,分从三面包抄过来,故计重施,一人诱敌,另两人偷袭。天苍云吃亏在无法视物,拆了数十招,身上被三鬼接连捅伤几处,血流如注,又找不到可走的路,滑坐在一棵树下,不住地喘气。
诡计成功,三鬼都喜不自胜,天苍云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不必再冒险攻击,只须拖延时间,天苍云失血过多,自然手到擒来。于是,三鬼立于一丈开外,不时射来暗器扰乱。天苍云内力耗损,掌力达不到三鬼所站的位置,明知三人的拖延之计,却苦于眼盲,无法脱身,不由得仰天长叹。纵横武林一世,今日却要死在宵小之手,真是死不瞑目。
眼看天苍云脸色越来越苍白,动作迟缓,三鬼大着胆子凑近,接连两枚飞刀射去,对方竟然躲闪不开,腰腿尽中,显然神智已失,大喜之下,同时举起刀剑,疾刺向天苍云的胸口。
便在此时,半空中光芒大放,似闪电劈过,三鬼只觉耀眼欲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银光迅若雷霆,已划到面门,三鬼咽喉同时一紧,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皎如冷月的人,一脸的不可置信,想说什么,已然来不及,咕咚同时栽倒。
银钩的钩尖上,几缕热血悄然滑落。
水若风慢慢收起银钩,冷冷道:「天苍云虽然该杀,却不是你们几个小人能侮辱的。」
顿了顿,目光转向已经昏迷不醒的人。他浑身上下有十余道狰狞的伤口,奔流的鲜血浸透了衣衫,刚硬优美的菱唇已变成青白色。
这一幕刺痛了水若风的眼睛,这还是昔日英伟如神的天苍云吗?犹记得强健的臂膀拥抱入怀的感觉,此时的他却这般虚弱无助,有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
难言的苦涩涌上了心头,满怀怆然,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杀他,还是救他?
水若风紧盯着天苍云流血不止的伤口,心神一恍惚,等明白过来时,手已经飞快地拔出他身上数枚暗器,点穴止血。
忽然心里一阵气苦,为什么天苍云待他冷酷无情,他还要出手相救?杀了这个欺辱过自己的人,一切烦恼不就结束了吗?
一咬牙,双手掐住天苍云的脖颈,只须用力一收,重伤的天苍云马上便会断气。可是手指颤抖,怎么也使不上力,不由得暗骂自己没用。头脑混乱之中,手指一个痉挛,登时勒紧。天苍云呼吸艰难,痛苦地挣扎起来,转眼脸已发紫。
水若风如梦初醒,「啊」的一声惊叫,猛然甩开手,跌坐在地。天苍云吸进空气,呛得连连咳嗽,反而从昏迷中醒来。
「什……什么人?」一开口便发觉喉咙疼痛,声音暗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水若风呆了呆,难道他真的看不见自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对方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喘着气。
「你究竟是谁?」天苍云不耐烦地喝问,猛然抬手抓住了水若风晃动的手掌。
水若风大吃一惊,用力一甩手,天苍云重伤在身,竟被他一下子甩开,又撞跌在树上,痛得险些晕去。水若风不及细想,探身便扶住了他。
天苍云身子一软,靠在了水若风肩上,喘息半晌,才道:「谢谢你。」
水若风一扶住他便后悔不迭,本是来杀他的,倒成了帮忙的了。听了这声道谢,心里更别扭,粗声道:「有什么可谢的?你……你看得见?不然怎么抓到我的手?」
「你扇出那么大的凉风,不用看也知道你在干什么。」天苍云声音忽转温和,「是你给我拔刀止血的吧?」
水若风更是懊恼,「那又怎样?少胡乱道谢。没准我是绑票的,救你是为了拿赎金。」
天苍云微微一笑,「那也是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大如天,别说是钱,就是要人……」忽觉不妥,咽回了后面的话。
听了这调笑的口气,水若风越加恼火,「告诉你,我是山贼,别以为我救你是好心,我闲得无聊,正想找个人折腾解闷,算你倒霉,落到我手里了!」
心念一动,天苍云处处欺侮自己,这次正是天赐良机,趁机大大折磨他一回,出一口恶气,再杀他不迟。
想到这里,顿时所有的郁闷一扫而光,取出伤药,塞在天苍云口中,喝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俘虏,处处得听我这个主人的。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他刻意逼粗了喉咙,以免天苍云听出自己的声音。
天苍云唇边掠过淡淡的笑容,「好吧,我的主人……」心神一放松,再也支持不住,俯在水若风身上,陷入了昏睡。
手忙脚乱地替天苍云敷好了药,包扎住伤口,水若风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地扶起天苍云走到杂树林僻静处,让他躺好。回来将三鬼的尸体挖坑埋掉,一切痕迹都消除,这才放了心。
凝视着天苍云刚毅俊美面容,水若风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好,那种空虚到要发疯的寂寞早已无影无踪。
他也懒得深究原因,只归结于即将可以报仇,却不曾发觉,自己的笑容第一次灿烂如阳光。
第六章
昏睡的人低微的呻吟,不安稳地转侧着。高热使他的脸显出不正常的通红,汗如雨下,湿透衣衫。
水若风恨恨地踢着地,有谁像他这样,抓了仇人却要百般照顾?这天苍云高烧两天不退,郎中说他曾经受了伤,未曾好好调养,又中了毒,所以这次伤后才病势汹汹,若不好生照料,必有性命之忧。
就为了这句话,他便守在床边,整整两夜没有合眼!
明明是这天苍云害了他,理应报仇才对,怎么倒弄得自己不辞辛苦看护,活像跟班的奴才!
越想越气不过,挥拳就打,手还没碰到,便听见天苍云喃喃低唤了一声:「若风……」
这声音低沉浑厚,充满了渴望和思念,听得水若风心中直发颤。目光再一扫,瞧见他赤裸的肩膀上有一个深深的伤疤,齿痕宛然,正是当初自己咬掉了一块肉留下的,呆了呆,不知怎的,打下去的手变成了拉起薄被,替他盖得更紧些。
两夜没睡,终究累了,水若风便靠坐在床头,甫一交睫,忽悠睡去。
一声悠悠叹息响起,天苍云滚热的手掌摸索到水若风清凉的手,紧紧握住,这才心满意足,又睡着了。
水若风做了很多梦,碎乱不成片,可是每个梦里都有天苍云的影子,凶暴的,温柔的,无情的,冷酷的,纠缠不清。
不知何时,天苍云紧拉住自己的手,焦急地说着什么,但是他却一句也听不清……
水若风一惊而醒,不住地喘气,只觉手里汗津津的,一低头,天苍云居然当真牢牢抓着自己的手,捏得指骨生疼。
他怔了怔,立刻甩开手,天苍云不防,「啊」了一声,「你醒了?」
水若风吓了一跳,急跳起身想躲避,忽然想起他已失明,方才松了口气,粗声道:「看来你死不了啦,老实喝了药,早点好早点给我干活。别忘了,你是我的俘虏!要是你敢逃走或是偷懒,我非打死你不可。」
「是是,主人,不过,我现在浑身是伤,眼睛看不见,拿不了药,麻烦你递来给我,好不好?」
水若风非常不喜欢天苍云这种漫不在乎的腔调,可对方说的又是实情,只好气乎乎地端过药。天苍云手与肩都受了伤,挣扎了几下,怎么也坐不起来,脸上倒疼出一层虚汗。水若风看不过,只得扶起天苍云的上半身,慢慢喂他喝了药。
天苍云喝得吡牙咧嘴,「好苦,有没有东西吃?」
「有药喝不错了,还挑三捡四的?」水若风掉头便走。
天苍云叹了口气,「再不给点吃的,我就得饿死,那你岂不是损失大了?」
一句话僵住了水若风,两天来天苍云只喝了点水,不吃东西当然支持不住,只是实在讨厌他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不能打,又不会骂,恼羞成怒,喝道:「那你就饿死好了。」一这风似的卷了出去。
天苍云微微一笑,如果料得不错,一会儿就有好吃的了。
果然,不多时,伙计就送来了红枣枸杞粥,正是伤后滋补、温养肠胃的,只是水若风却没有再上来。
大概给自己气坏了吧?
粥香甜可口,天苍云吃起来更是别有滋味。
一连养了十来日,天苍云所受的均是皮肉伤,仗着身子骨强健,大半已收口。水若风虽然忘不了深仇大恨,可面对受伤的人便发作不出,就算摆出主人派头想差遣,可是对方看不见,也是枉然,还得颠倒服侍他,实在憋气。
「一个瞎子对你没有丝毫用处,不如先帮我治好眼睛吧。我本来准备去藏春峰寻郭酒仙治病。你若怕我跑了,就押我一起去,如何?」
淡淡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映着天苍云刚毅英武的面容,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那双光华璀璨、黑如曜石的眼睛如今黯淡无神,失去了昔日幽远奇澈,似珍贵的玉器有了裂纹一样,令人痛惜。
「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水若风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天苍云淡淡一笑,「算我倒霉,误中了一把毒粉,就成这样了。」
水若风如中雷击,身子一震,碰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到手上,竟毫没察觉,颤声问:「你……你一定非常恨下毒的人,是不是?」
天苍云半躺在床上,缓缓摇头,「是我对不起若风,不管他怎么待我,我都不会怪他。」
水若风没来由得心中一阵悸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苍云仰起头,唇边浮出深深的笑容,「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对他留了很深印象。那一夜,他踏月而来,好象清烟淡雾中的一抹月光,看得见,却抓不住……」
「也许是老天故意要捉弄,我怎么也没想到,在雁荡山又遇见了他,结果却使我终生遗恨。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宁愿自杀,也不愿伤害他。」
「那也不全是你的错。」水若风脱口而出,说出口才发觉不对劲,马上又解释一句,「我听别人说的。」
真是越描越黑,这种事唯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外人哪会了解?水若风直后悔自己的多嘴。
好在天苍云也没注意,黯然道:「我伤他那么深,他怎么恨我都是正常的。一个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做错了事,就必须付出代价。所以,我发誓,终我一生照顾他,生老病死,永不相负!」
当日的誓言早已深刻在水若风心底,今日再度听见,百感交集,激荡难平。
强压下内心的翻腾,冷冷道:「发誓又能怎样?江湖正邪不两立,总有对立之时。你天苍云是南方盟的盟主,断不会为了风云教的月圣使便舍弃生死兄弟。倘若双方开战,就算面对水若风,你多半还是痛下杀手,绝不留情!」
天苍云唇边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不错,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双方势不两立,没有选择,我就亲手杀了水若风!」
水若风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亲口说出心中最怕的话,胸口痛不可忍,「你!」
「不过,我会陪他共赴黄泉,天上地下,永不分离!」天苍云说得十分平静,仿佛理所当然一样。
水若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颗心先是跌进三十三层地狱,转眼又飞上九十九重云霄。这等大起大落,实在承受不了,气也喘不过来,挣扎了半日,才吐出一句:「为什么……你要陪他一起死……」
一道异样的光彩闪现在天苍云丰神英毅的脸上,「因为,我喜欢他……」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水若风耳中,不啻于九天霹雳,生生将他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曾经连想也不敢想的爱语,今天竟然听到天苍云亲口说出,太过震惊的结果,反而是无法置信!
不管遭受了多少痛苦和折腾,都没有一滴眼泪,可是今天,却被这一句柔情似水的话激起了一腔酸楚,热气直涌上眼眸。
再也待不下去,水若风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良久,天苍云一声悠悠叹息,融化在轻纱般的月光里。
夜深了,水若风还在客栈附近的池塘边徘徊,往日的焦躁、郁积、痛楚和无奈此刻都烟消云散,心境格外空明。
一直沉浸在对天苍云深深的仇恨里,从未认真倾听过自己的心声。其实,他很清楚,那一次强占并不是天苍云的错,却从此种下了解不开的羁绊,这是幸,还是不幸?
在一次次追杀中兜兜转转,循环往复,最后才知道,所要的不过是一颗真挚的心和热烈的感情……
或者,在第一眼看见天苍云的时候,就深深印下了他的身影吧?一如他对自己的一见钟情。
在他沉溺在天苍云温柔之中时,这个盖世的英雄也被他所捕获……
得知了天苍云的心意,解开了水若风心头一个结,却又缠成了另一个结,那就是:正邪不两立!
他不能背叛风云教,天苍云舍不下南方盟,注定了他们必会有对立的一天!
假如真的没有选择,天苍云一定会说到做到,杀了自己,然后殉情!
水若风打了个寒战,不,他不能接受如此的残酷的现实,不能……
与其走到这一步,还不如在没有开始前就彻底斩断,至少,不再有折磨,不再有痛苦,可以含笑死在天苍云的手上。
他向来冷酷自私,宁愿让天苍云痛苦一生,也不愿自己承受这锥心之痛!
水若风咬住了下唇,既已决定,这心口的刺痛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站了多久,眼看明月西斜,方才慢慢走回客栈。
刚到房门口便怔住了,天苍云高大的身形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朦胧不清,却仍然那么挺拔英伟。
「你怎么还没睡?」水若风说话时才发觉喉咙微有些嘶哑。
「你不也没睡吗?」天苍云闻声摸索过来。
水若风实在不忍心见他茫无目的地触探,伸出手去握住了他。
天苍云反握住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安心地松了口气,柔声道:「陪我去藏春峰,好不好?」
半晌,不听水若风回答,天苍云微觉失望,放开手,转身慢慢向屋里摸去。
水若风望着他踯躅的背影,突然喝道:「站住,谁准你回屋的?你家主人我马上就要出发,还不给我备马扛包,好好侍侯?」
天苍云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回身一把抱住水若风,大笑道:「好好,我的主人,一切听你的,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哈哈哈……」
「混蛋,谁让你这么放肆?快放手!」水若风喝骂着,却任由天苍云抱了个结结实实。
马车轻快地在大道上奔行,奇怪的是,宽敞的车厢空无一人,驭座上倒挤了两个,在车身的摇晃中不时地碰撞在一起。
水若风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能不能坐到后面去?这么挤,我赶不了车。」
天苍云笑得有几分狡黠,「车厢又狭又闷,哪及这里清风舒爽,心旷神怡?再说了,你又不认识去藏春峰的路,我在外面好随时指点你。」
水若风怀疑地瞪着他,「你的眼睛又看不见,怎么指路?我瞧你是别有用心。」
「眼睛看不见,不见得指不了路。」天苍云侧耳听了听,「前面有岔路,向右行。」
水若风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天苍云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们练武之人,大都练过耳力,眼睛失明,耳力就会变得分外敏锐,大道上的马蹄声、脚步声我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各不相同,只要留神多听一会儿,便可辨出道路。」
水若风恍然大悟,「你辨清方向,再选一个行人跟着走,就能独自上路了。」
天苍云摇头道:「行人脚步声比较轻,我懒得费力气仔细听,所以一般都跟马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