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会不会太打扰你了?」岸光东绪没想到透雨会邀他住下。
原以为名刀匠大多是上了点年纪的中年人或老先生,既会拒绝金钱利益就表示个性有些顽固,所以岸光东绪本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而来,却没料到一切的事情与他所想的完全相反。
「如果是你,我想是不会打扰到我什么的。」透雨摇了摇头。
就如岸光东绪方才所说,他因为眼盲,反而不会被表相所惑,因此看出了访客的本质。
透雨感觉得出这名男子是懂得礼数、古道热肠又细心体贴的人,这样的个性自然是不会给自己添什么麻烦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地打扰了,若有需要帮忙之处,请你尽管开口。」透雨都这么表示了,岸光东绪知道自己再推辞就显得可笑,于是点头答应。
更何况,他很想体会认清事物本质的感觉,不管是人、是刀,抑或周遭的事物,还有……他自己。
「说什么打扰,若不是你,我也没机会见到青藏啊。」摸摸手里的断刀,虽然青藏损坏一事,免不了让他心疼,但能与这百年名刀见上一面,对透雨来说,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过,青藏不是你的刀吧?」虽然是由岸光东绪亲自上山,把刀交到他手中的,但透雨却不觉得岸光东绪是青藏的主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岸光东绪有些惊讶。
虽说透雨是名刀匠,但毕竟断刀是由他带上山,没道理透雨会讲出这样的话,怎么……
「青藏的主人是用右手驭刀,但你是左撇子。」这点从青藏受损的状况,还有方才触上岸光东绪手掌时的感觉,就能推断得出来。
「而且……」透雨没将话讲清楚,只是再度将手往岸光东绪伸去,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站在岸光东绪面前,将他的左右手臂,甚至是颈项与胸膛全摸了一遍,「等、等等,请问你现在是……」一双白皙手臂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手心触感略带冰凉,感觉起来极为舒服,让岸光东绪忍不住全身泛起一阵躁熟。
虽然摸他的人是名刀匠透雨,可是老实说,透雨那清丽纤弱的模样真不像个刀匠,甚至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点轻柔,两相映衬之下,让透雨足以称之为美人,无怪乎岸光东绪的身体被勾起本能的冲动。
只不过,透雨没去理会岸光东绪的反应和问话,只顾着轻捏岸光东绪的手臂,好半晌才开口道:「正因为你是左撇子,所以从来没拿过顺手的刀。」
确认过岸光东绪手臂上的肌肉纹理之后,透雨因此明白了他是如何使刀,又为了不顺手的武器白费掉多少力气。
「咦?」岸光东绪忍不住微愣。
他是没拿过什么有名的刀,只是身边的刀倒也跟着不少年,要说刀法,他不敢自夸顶尖,在江湖上倒也还有混出点名堂,但却从没考虑过刀也有顺不顺手的问题。
不过,仅仅这么一问,岸光东绪便让透雨将注意力完全转移,也忘了方才身上的炙热,一心只想求得原因。
他明白名刀配上名家是最完美的组合,但是就他个人而言……有影响吗?
「这把刀不适合你。」将手压在岸光东绪腰间的刀柄上,透雨说出了结论。「甚至……它还会妨碍你。」
「这……」没想到透雨会说得如此直接了当,倒教岸光东绪不知如何回答了。
往后退了几步,透雨离开岸光东绪身边,转身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下另一把刀,递到岸光东绪面前。
「试试这把,虽然比你手边的刀重,不过挥起来应该更顺手些。」
「这是……」一股略微沉重的感觉往双手掌心压上,岸光东绪握住刀柄,依言拔出长刀试挥了几下。
闪光在空中舞过,利落的感觉彷佛刀身的重量已随风而去,岸光东绪挥动着长刀,不敢相信自己挥刀的速度竟能变得如此之快。
以往,他只觉得是自己手拙,所以发挥不了刀的最大效用,但这一试,倒令他不得不信服透雨的话了!
「刀不是轻就好的。」透雨虽然看不见东西,但是听着岸光东绪挥刀时劈空碎风发出的细微声响,他还是能想象岸光东绪使刀的画面。
「你的力气大,拿了太轻的刀,反而难掌握住挥刀的方向。」这就是原先的刀对岸光东绪的妨碍。
回到屋子中央,透雨的指尖再度抚过摆在桌上的断刀青藏。「可惜……比起现在拥有这把刀的人,青藏更适合你。」虽然无法完全契合,但比起岸光东绪的友人,青藏若是在岸光东绪手中,就不会落到断刀的结果了。
「所以他死前才托我修复青藏啊……」瞧着青藏有些黯淡的光芒,岸光东绪喃喃自语着。
「死前托你修复青藏?」透雨没漏听了岸光东绪的自言自语,不过这段话也让他明白名刀青藏为何会成为断刀一把。
「他……跟我一样都是城里的武士,也是朋友,战争时他受了重伤,也弄断了青藏,我去探望他时,他说自己武艺不精,伤了自己也伤了名刀,所以托我找人将刀修好,不要让他落得一个毁去名刀的骂名。」岸光东绪彷佛在回忆什么过往似地忧郁起来。
「我会上山寻你,是为了修好青藏,好将刀带回他墓前,以慰他在天之灵。」这是岸光东绪唯一能替已逝友人所做的事了。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老朋友,所以他不希望看见名刀青藏就这么毁坏、在岁月的流转中淡去声名,因此他才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上山寻找透雨。
透雨像是了解岸光东绪的忧伤一般,静静地听着他诉说这一段往事,直到话语的尾音没入炉灶里燃烧柴火的声响,沉静的气氛充斥于两人之间,他才将手压上了岸光东绪的手掌。
「你放心,我一定会修好青藏的。」透雨柔笑着保证道。
不只是为了挽救百年前名刀匠的心血,也为了青藏主人的愿望,更为了岸光东绪体贴友人的心意。
他、透雨,一定会重新赋予青藏生命!
第二章
「你起得真早。」透雨替岸光东绪盛了碗刚熬好的粥,一边转头对着传出声响的房间笑道。
本以为客人会因为住在不习惯的地方,晚上睡不安稳,所以早上起不了床,不过看来岸光东绪没这个问题。
「不好意思,还让你准备。」岸光东绪瞧着透雨熟练的动作,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惯用眼睛度过每一天,对于眼盲的透雨能够自行生火煮饭、打铁铸刀的事,着实感到诧异。
想来,透雨应该眼盲很久了?否则怎会对环境如此熟悉?
不过……他又是如何眼盲的?是受伤吗?还是生病?而眼盲的他,又为何走上刀匠这条路?
众多的疑感在脑中流连不去,让岸光东绪不自觉地想出了神。
脚步声在岸光东绪发愣的同时停住,也让透雨发现客人傻在房门口,虽然不知道岸光东绪为什么突然停住不动,不过要是再不用早点,粥就要凉了啊。
「怎么站着不动,过来吃点东西吧。」
「啊,不好意思。」岸光东绪猛然一惊,这才想起此刻并非思索的好时机。
他举步上前,替透雨接过了盛着热粥的碗,淡笑道:「我来帮忙吧,住在这里已经很打扰你了,可不能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你太客气了,平常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一样每天煮饭、打水,你没打扰我什么的。」
透雨拿起自己的碗喝了点粥,又将筷子伸向装小菜的碟子,即使眼睛看不见,这些事情他照样做得顺畅,对他来说,岸光东绪一点都不麻烦。
「或许你觉得看不见东西,日子会过得不方便,那是因为你习惯用眼睛的缘故。」透雨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是打从出生起就看不见东西,早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你不用太介意这些琐事,把我当成平常人相处就好。」
正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过双眼,所以对于眼盲的事,他适应的快也习惯的早,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人同情或帮忙的地方,反倒是上山找他的访客们,好心一点的人总爱动手帮他,冷淡些的则老爱开口问他是否真的没问题。
可他确实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否则怎能一个人独自生活呢?
「出生起?」岸光东绪捧着热粥吞了些,又夹了些小菜入口,咸淡适中的味道令他不得不赞叹透雨的手艺。
「听把我养大的打铁师傅说,或许因为我眼盲,所以被父母遗弃。」这段听来颇令人心酸的往事,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再加上透雨完全没有与亲生父母相处过的记忆,所以就像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
透雨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双亲丢在铁匠家门口的事,反正让铁匠养大的他,过得还不错。
他有手有脚,可以活动自如,加上师傅的教导,让他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事事麻烦旁人,这样的他着实幸福极了,再有什么想抱怨的,那就真是不知足了吧。
「什么!」岸光东绪正要夹菜的手腕停顿在半空中,他万万没料到,眼盲的透雨居然是因为这样才会成为铸刀名匠。
一个被丢弃的孩子……从出生起便失去了光明,甚至少了父母的疼爱……
「对……不起,我没想到……」岸光东绪敛起轻松的表情,对于透雨感到有些抱歉,早知道他就不该引起这话题的,毕竟这样的过去多少会给透雨带来伤心难过的情绪才是。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透雨放下筷子,拍了拍岸光东绪的肩膀,笑道:「你很好心,不过却让世俗的规范绑住了自己。」这就是岸光东绪看不见事物真谛的原因。
这世上并没有失去父母疼爱的孩子,就一定会过得不幸的定律啊!
「我过得很好,还从铁匠那学得了一身技艺,日子也过得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而你让世俗的印象给束缚了,总觉得被父母丢弃,天生眼盲就一定是桩悲剧,所以才会对我感到抱歉吧!」
可事实上,他不幸吗?不,半点也没有啊!
只能说,岸光东绪是来访的客人当中,一个难得的亲切武士吧。
过去上山的访客里,印象中有财大气粗的地方城主,或是冷漠不喜言语的武士,更有自傲自负、各个流派的师傅,也有一心想拜他为师的少年,可像岸光东绪这样,不太提起自己的事,却对他处处关心的人倒是少之又少。
「呃……」岸光东绪微愕,他瞧瞧透雨一脸的笑容,再想想透雨的身分,确实情况正如透雨所说,眼盲和被丢弃并没给这个年轻的刀匠带来任何悲伤的未来,反倒替透雨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我还真是个凡夫俗子啊!」轻笑声吐自岸光东绪的口中,被透雨一点明,他觉得心情似乎在瞬间轻松不少。
「是啊,你有可能因此漏掉了许多美好的事物也说不定。」透雨听着岸光东绪的声音,那柔和的嗓音听来是少了点紧绷的感觉没错,可却令他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压抑。
他不清楚岸光东绪是什么样的身分,为何从生活习惯到观念印象似乎都中规中矩的?若要说岸光东绪是个高官或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谈吐和亲切的模样却又不太像。
透雨喝完了热粥,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再度开口。
「若是你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愿不愿意和我到林子里走走?」
「当然好,是想散步吗?」岸光东绪看向透雨。
他上山为的就是修复青藏,原以为自己在等候青藏修复期间,会先住在山脚下的旅店或是回家,却没料到透雨会邀他住下,因此意外待在月城山上的他自然是没事好忙的。
跟着透雨四处走走看看也好,说不定这样对他自己心中的迷惘会有所帮助,那种对什么事都目空一切、处之泰然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件很令人心神向往的事。
「那……既然时间刚好,我们就出门吧。」虽然外头的天色依旧昏暗,太阳也还没出来,但透雨却完全不以为意,立刻动身。他站起身子朝岸光东绪伸手说:「走吧,我带你看看月城山的日出。」
「日出?」岸光东绪放下碗筷,瞧瞧外边,确实天色尚未全亮,淡淡的灰雾色调覆满空中,再过不久太阳应该就要出来了。
日出啊……平时明明有很多次机会观赏日出,自己却从来没去留心过。
岸光东绪跟着起身,走到透雨身边,轻笑道:「想想,我也许是个不知珍惜的人,明明有双清亮的眼,却从没去注意四周景致,现在还要依赖你的指点。」
这是自嘲,却也带些懊恼。
事实正如透雨所说,他让双眼取代了自己的心,尽管看得见事物,却看不清自己的本质,只能观看到事物的表像,以至于懵懵懂懂地过了好些年。
「我不知道我的资质好不好,但是……」望着茂密的林子,岸光东绪总觉得每回他与透雨聊过后,自己的心似乎就会轻松许多。「我希望可以体会那种感觉。」
看透事物的本质、不以既定规范看待一切,甚至寻到自己真正的心意以及方向。
这一切……或许他真的能够在透雨身上寻到吧。
尚未泛白的天边透着阴凉的色调,灰灰蒙蒙的天空有着淡淡的蓝影,更显清冷。
透雨带着岸光东绪站在月城山的顶峰,笑说对边的山头很快就会被阳光照得灿烂。
岸光东绪瞧着他无忧的笑容,一边望向对面山顶,一边有些担忧地多瞧了几眼透雨。
由于透雨并未因为要上山而多加外衣,还是一袭惯穿的衣物,衬着他瘦长的身子,看来更加单薄,总令岸光东绪觉得他好似会染上风寒,尤其这山上的风虽不大,却比山脚下冷上几分。
就在他正想开口探问的同时,山边闪耀着一道金芒,勾去了岸光东绪全部的注意力。
远处的山头泛光微亮,光线汇集成一道金河,又宛若一匹金线织成的绸缎,慢慢地覆上了山脚下的村落,尔后彷佛河水流经一般,窜入了山谷之中,再从谷底攀上月城山,到达两人所站的位置。
看着阳光一路蔓延开来,终至大地灿亮,岸光东绪不自觉地发出了赞叹声。
「好漂亮……」
「不只是看起来漂亮。」听了岸光东绪对日出的评语,透雨只是浅笑。「把眼睛闭起来,用心去感受日出的美好。」
他明白岸光东绪有着一颗柔软的心,对人态度亲切,这样的他只需要一点契机,就可以引发潜藏内心的真性情。
而去除妨碍岸光东绪看待事物的视线,算是最简单的一个方法。
岸光东绪听话地闭起了双眼,这回因为他失去了视线与光明,所以一切的感觉便自然而然地集中、专注。
略带冰冷的清晨空气一度令皮肤变得冰凉,却因太阳的温暖和煦,宛如重获新生,僵麻的四肢开始泛起微温,甚至让他感觉得到血液的流动。
而四周原本万籁俱寂的静谧,却在阳光洒落之后,突然冒出许多高低不同的声调,鸟叫、虫鸣……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不知是否他多心了?单是小河的水流声,也比方才太阳未升空时来得清亮。此时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是种万物充满生气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所以岸光东绪很容易被这种朝气蓬勃的活力吸引。他闭着眼睛享受万物初生的感动,感受着它们的诞生与成长,而后四周的气氛又渐渐平稳下来,维持着大自然的平衡。
鸟儿不再急着啼叫,而是和着河水、伴着虫鸣歌唱,花儿也缓缓绽放自己的美丽,把清雅的淡香洒入风中,随着微风吹拂四处散播。
岸光东绪沉溺在和谐的自然当中,完全忘了自我的存在,就像他也融入了这片天地间,而他,不再只是个称为岸光东绪的人,完全成了大自然的一份子。
「你体会到日出真正的美了吗?」
透雨的声调窜入岸光东绪的耳中,唤醒了沉浸许久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