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地牺牲睡眠,深夜把他叫来这儿、说教,三样东西连在一起,慧东开始思索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惹她动怒了?
「坐下来。」她一瞥眼,以下颚指挥他道。
别无选择,或说不管他选择听或不听,他都得听她说完。
母亲一决定要怎么做,除非达到目的,她是不会罢休的--想到自己的血液里,也流着和母亲同样霸道的血液,他就不禁叹息。
「怎么了?为什么叹气,你已经知道为娘的要谈什么吗?还是说你想到有什么该向为娘的说明而未说明的吗?」冷淡的蛾眉一扫,她说。
他抬眸,凝视。
岁月对母亲是仁慈的,即使已经过了五十大关,她像人形般面无表情的相貌上,既看不出她的情绪,也看下出多少风霜岁月的痕迹,彷佛是才刚四十出头。
凭母亲的美貌,仍旧充分具有吸引异性的魅力,可是他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却一直没有改嫁,连一点点与其它男性交往的感觉也没有,始终保持着寡妇的身分--是为多年前离世的父亲守贞吗?
但,慧东并不认为母亲对父亲的爱,有多深、有多厚。
「没有,母亲大人,我不知道您想谈什么,也没有什么要向您说明的。」敛眉,他也淡淡地回答。
曾有好友说,听他们母子之间对话的口吻,简直客套得不像母子,进而怀疑他们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吗?
这一点,他自己在小时候也常常想。为什么自己的母亲那么疏远自己?她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在哪里?他真的是她的孩子吗?会不会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然而长大了之后,他时时能从母亲身上,找到自己认为是遗传到她的特质。而且无须DNA鉴定,任谁都看得出他们母子在容貌轮廓上的相似。根据以上两点,他很早就放弃那个「也许在另一个地方,有我真正的生母,因为种种因素,所以她不能养我,但她非常、非常地想念我、爱我」的错误美梦。
「是这样吗?那么为娘的失礼地请问一下......这是什么?」
啪地,一迭相片被丢在榻榻米上。慧东瞄了一眼,很快就知道母亲要问些什么了。
「这是相片,母亲大人。」
「我当然知道这是相片,慧东桑。我是说,这是什么?插花秀?或是低级不入流的裸体秀?非常丢脸地,为娘必须说,我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明明应该是『御渊流』生花秀的实况照片,为何却像是粗俗搞笑节目里才会恶搞出来的低劣玩意儿?」
她口中连番的「不入流」、「低劣」,非常的刺耳。
「母亲大人......」慧东停顿了下,让自己心平气和一点,接着微微一笑说:「没想到您也跟上时代了。从何时起,您愿意观赏电视这种『粗俗』的玩意儿了?」
「请你认真一点,慧东桑。你有意取笑为娘的落伍,但为娘的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对于什么样的节目是低俗,还略有耳闻,不必非看过才知道。」
「连看过都没有,便批评东西是低俗的......」选择了避免正面冲突的口吻,慧东客套有礼地说:「为何您不先看过再作决定呢?」
「不需要。为娘的不需要在意电视节目是粗俗或不粗俗,也就不需要看它。为娘的所提的问题,是你将『御渊流』的名声置于何地?让这样一点艺术性都没有的......这种......」
由各种角度拍摄的照片,都是一名身穿白袍的青年,从头顶到他交叉于胸前的双臂间,以数种鲜花装饰的模样。显然地,这作品的意念是将青年本身视为独特的花器。
她难得露出情绪,一脸嫌恶地指着其中一张,摇摇头。「荒谬、可笑到为娘的无法说是作品的东西,竟打着『御渊流』少主之名,堂堂登上舞台。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
但,母亲拼命嫌弃的作品,慧东却认为这是自己历年来的「最高杰作」......不,里面或许有不完美的地方,他的功力还无法彰显出青年的「内在」力道,但是他确实非常满意自己的创作--母亲喜不喜爱,都无所谓。
「你知道为娘的看到这样的作品,所受的惊吓吗?更何况,这场表演是在一群接触「御渊流」没多久的外地人面前所举办的。你轻率的举动,可能已经严重影响了「御渊流」在这些人心中的印象。为娘问你,你该怎么对这种状况负起责任呢?」
慧东惯性地摸摸自己放于袖子里的黑色镜架,提醒自己不可忘记当年对父亲许下的承诺。
「以母亲大人的意见为意见,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为娘要你展开为期一周闭关反省,除了厕所时间外,完全不许步出房门一步,并在这一周内素描出三十张的花艺草图,主题就是『水与命』。好好地思索,除了这样低俗的表现手法外,能体现出真正的『御渊流』中心思想的作品。」
关禁闭吗?好像已经几百年没被这么处罚过了。
印象中没记错的话,自己上回被关禁闭的时候,是父亲过世前没几天吧?那时候的自己才小学三或四年级,却叛逆得成天跷家,有一阵子天天都在关禁闭。
没想到隔了十几年,又将尝到关禁闭的滋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也罢,就当成是难得的放假日吧!
「是,母亲大人,一切谨遵您的意思。」
幼年的时候,对于关禁闭感到痛苦,却又不明白为什么痛苦--其实那就是不得自由的痛苦。毕竟,当时对「自由」的意义是什么,都还很懵懂,也无法一并联想到是这个原因。
可是现在长大了,失去自由所感到的痛苦指数已然降低,慧东觉得「无聊指数」才是令他无法安于一室的最大理由吧!
「少主,我是楠,替您送午餐来了。」
正在挥刀的慧东回头,看见帮佣的楠嫂,微笑说:「谢谢,这阵子麻烦妳了,让妳这样奔波送饭。妳的腰还好吗?」
「哪里,是我坚持要自己送的,不然丽子巴不得能替我送呢!但是那些年轻女孩,一个比一个不可靠,我怎能信赖她们呢?」
原本做到去年就想退休的老妇人,最后还是舍不得让从小看着长大的女主人与少主,去适应新人的厨艺或治家作风,才决定做到自己判断体力再也无法负荷劳力工作为止--不消说,慧东一方面高兴她愿意留下,一方面也努力帮她聘请年轻帮手,减轻她的工作分量。
他非常尊敬老妇人对这个家的无私付出,在心底,老早把她当成是自己亲祖母般的存在,绝不是一般的帮佣。
「你这样不行的。我请帮手来帮妳,你还是事必躬亲,那就没意义了,以后就让她们送吧。」慧东担心她的腰痛会复发,去年还因此休息了一个多月呢!
「不行。我好不容易趁这机会,可以和我的小少主多讲几句话,这种好康谁会让给别人啊?」
楠嫂开朗地笑了笑说:「这回小少主又做了什么调皮的事,让掌门这么生气啊?我听丽子她们说什么人体插花的?那是什么?小少主的新创作吗?拿给老身看看嘛!」
慧东推了几次,说没什么好看的,结果拗不过她,还是把照片拿给她了。
「这些照片妳看了,别跟人说。母亲大人是交给我,要我自己将它处分掉。让她知道我没处分掉,她一定会生气的。」
「好、好,包在老身身上,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一张张地翻看着,在看到某一张的时候,她「咦」了一声。「是老身眼有点花吗?在某个角度上,这年轻人颇有过世老爷的影子耶!喏,尤其是这几张!」
楠嫂还是看了几张照片后才发现的,而那当下的慧东,可是如同被闪电击中脑门般,第一眼就吓了一大跳,心跳也了好几拍。可是说也奇怪,近看之后,便很容易发现青年与父亲截然不同之处。
特别是,青年的脾气比父亲暴躁三倍,也阳光三倍。如果父亲是冬日煦阳,青年给予人的便是夏日骄阳的印象。
最后终于放下照片,楠嫂摇了摇头。
「听说掌门发了一顿很大的脾气,还批它伤风败俗,我便想说,我的小少主怎可能会创作出多么不堪的东西?......现在看完,我更确定自己的困惑了。为何掌门会这么生气?我不懂。以『不堪入目』来形容,是太过了。它是很新颖,但很有风格,你挑选的花材与青年,组合得天衣无缝,非常吻合『命』的标题!」
连年纪大上母亲一截的妇人都懂得欣赏『前卫』的创作了,母亲的思想竟这么落伍,慧东才对母亲感到失望呢!
「......会不会,掌门讨厌这作品是有其它的理由呢?」
「嗯?楠嫂,妳说什么?」
「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也许掌门一开始并没这么生气,但在发现你当作花器使用的这名男模特儿,和过世的老爷有神似之处,心中暗妒之火丛生,所以才会对这作品充满反感并大发雷霆吧。」
「这应该不可能的,楠嫂。」苦笑了下。「母亲大人对父亲的爱,有深到足以令她嫉妒得失去理智吗?」
「当然有喽,掌门可是非常深爱你父亲的!她坚持要嫁给他的时候,可是不惜与前掌门决裂,说她宁愿选择你父亲、嫁给他,甘愿断绝与谷家的关系呢!最后虽然变成你父亲入赘,让你母亲得以继承家门,问题看似迎刀而解了,但过程可是波澜万状,非常轰轰烈烈的恋爱结婚呢!」
那个在父亲的丧礼上,一滴泪水也没掉下的「母亲」吗?
「你那时候可能已经忘记了,掌门在你父亲过世的那段日子爆瘦十公斤,几度送医去打点滴打营养针,她伤心到没啥胃口呢!这点,负责替她做饭的我,最清楚了。」
慧东记得那时自己悲伤哭闹,不愿意离开父亲的棺木旁,结果被母亲打了个巴掌。那时母亲比平常更骨瘦如柴的手腕有引起他一瞬的注意,但接下来姑姑上前提议,带慧东回台湾老家住一阵子,远离伤心地去疗养,母亲点头同意后,大约三个月的时间,他都住在台湾,没看到母亲......楠嫂说的,就是那段日子吧?
他一直以来都误解母亲了吗?「我一直以为,母亲不爱父亲、不爱我,她谁都不爱,只爱花道。她冷淡的个性、冷漠的心肠,不可能爱上一个人!」
「呵呵,你们谷家人历来都是不擅长表情达爱的。你呢,就别学你母亲这样,不然被你喜欢上的人,也是很辛苦呢!不过幸亏你母亲遇见了过世的老爷,他们真是绝配,彷佛不需要言语就能沟通了。你母亲与父亲在一起时,表情总是非常温柔的喔!」
听见楠嫂这番话,与自己小时候印象中的点滴,有过大的差距,以至于他难以想象这一切。如果有时光机问世,慧东会非常想回到那个年代,再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确认父母之间的爱情。
「楠嫂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到少主快点找到一名意中人,定下来。最好呢,是在我老得抱不动宝宝之前,生个小北鼻给老身看,那我就心满意足喽!」
这恐怕是个很难完成的梦想。
慧东虽未刻意隐瞒,但也不打算向母亲出柜。就算纸包不住火,也没必要在它烧起来之前,先自己把纸撕破吧?如果烧起来了,再去想灭火的方式就好,何必杞人忧天?
「你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遇见心动的恋爱对象吗?」
「觉得不错而交往的有很多个,但想进一步的......」耸耸肩,慧东将照片收起来,眼睛不经意地又飘到那名青年的脸上。
如果是他......也许......
第一眼虽然是误判而心惊的心跳感,可是当他走过去看着青年替自己「修补」的花儿时,却被他的创意给折服了。点子虽然粗糙,手法也过于粗暴,但是不能说是不好看,只要经过适当的指导,也许会有突飞猛进的表现。
慧东一直认为从插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散漫的也好、细心的也好、太过一板一眼而缺乏原创,只懂得照教科书来的也好,只要给人一些花儿与一只盆栽自由发挥,你会发现到许多关于这个人的秘密。
所以青年大胆到近乎无谋的手法,温柔又仔细地对待花儿的方式,以及那刻意想彰显出每朵花的特色,而稍微忽略了大局的思考方式,在在让慧东深深地着迷于这个有着直来直往个性(甚至可能有点我行我素?),但对待自己的亲朋好友却是没话说的细心、体贴(人家会不会发现,就难讲了),创意十足、冒险性强,却容易迷失方向的青年。
怎么有人的性格能这样乱七八糟,强中带柔、柔中有刚呢?像这样子情感起伏激烈,落差太多,就很容易失去情感控制,容易失衡。感觉他是那种好像踏错一步,就会掉进深渊的个性。
说不定他已经有女友,甚至是妻子了?有了心灵支柱,才得以脚踏实地吗?
我是注意到他手上没有戒子,但这很难说,也许他只是暂时拔起来了。
慧东还记得青年的妹妹,无预警地出现在青年身边时,远远看到那一幕的自己,因为太克制不住「好奇」与「浓浓遗憾」,很没礼貌地介入了那对兄妹的谈话,这才有机会和青年进一步接触。
啊,不过他不知为了什么事,似乎很讨厌我呢!
慧东很肯定他对自己的外貌有好感。不是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也没必要太过谦虚,慧东每天照镜子时,都深切地知道自己地相貌是一种利器,能协助他更快攻落自己看上地目标。
青年初次与自己四目相望时,他微红的耳根可爱透了,可爱到慧东相信如果那儿不是有一堆人在,自己或许会假装跌倒,故意误触他的耳后根,做出色狼般的行径。
况且,那位「花恺实」先生,好像一直把慧东当成是觊觎他妹妹的登徒子。天地良心,若不是知道自己可能会吓跑对方,慧东一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觊觎的是你呢!
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我连他的地址、联络方式都没要到手,而他那位外表像是还在念高中的妹妹,虽然是我的迷,也不见得会来上「御渊流」的课。
所以结论是,他们如果没缘分,有可能慧东再也无法与他见面,将变成全球人口中,亿万个之一名的陌生人。
「好了,老身该回去了。请慢慢吃吧。」楠嫂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说:「今天有封少爷的航空信,老身顺便帮你拿来了。」
「好,谢谢。」
接过那红蓝色花纹的普通航空信封,慧东好奇地翻到背面,看看是谁寄来的。结果--
「FROM花恺熹」的字样,迅速地击中他的心房,他握着那封信高高地举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上面有「花园」那间花店的地址!有电话!
他知道青年在哪里了!
二、
他真的很可爱--花恺实这个人。
这趟重回台湾,慧东除了处理公事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来找他。
一方面,想厘清心中对此人产生的,疑似一见钟情般的动心元素,究竟是出自于几分神似父亲的外貌(=自己只是在此人身上寻找多年前失去的、令人眷恋的、渴望能重温的父爱温暖),或者是他花恺实另有其它的、吸引着自己灵魂,让自己极度想再与他见上一面的费洛蒙物质。
看着因为自己的「意外造访」。高兴得连讲话都打结的他,内心虽然乐不可支,觉得这样戏弄他真是有趣极了,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一迳地平静微笑,这是绝不让自己手握的王牌(也就是自己的企图)曝光的最佳手段。
可是他的可爱,真的让人差点破了功。
不过是一句「我喜欢你」,以及一份礼物,就手忙脚乱的他,实在纯洁得令人难以想象。
这真的是比自己年长两岁的男子,该有的「可爱」吗?
尤其是耳根薄红、狼狈不堪地想遮掩住自己内心的动摇,偏偏又没有那个火候与功力能掩得住的举动。看他破绽百出地乔装着,表情却早已经透露出他对自己火冒三丈,巴不得自己能滚远一点的态度,真令人愉悦。
哪像慧东长年累月在母亲身边接受训练,早已练就一身情绪再怎么高低起伏,面具也绝不会轻易掉下来的本事。
可惜他东一声「小日本鬼子」、西一句「阿本仔」,对自己身为日本人的那一半血统,有着相当顽固的偏见(这也是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讨厌自己的理由吧?),假使要突破他的心防,恐怕要让他先抛开这层种族歧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