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出流

作者:出流  录入:09-05

犹如无法得到解脱,韩德森朝着面地的脸呈现出只有他才知道的黯败微笑,「我明白,夫人。」

还未抬起的眼只见眼下的那裙摆给微微提起,快步离开,步伐有些不稳,还带了点沉痛。刻意再度阖上眼,直到耳中那关起门的声音传入才开间扬首。眼中,便印入了第二个面露沉痛的人。

「老师,对不起。」白理安皱着眉,悲凉地笑着,不停眨动的蓝眸极力地想阻止着什么。「不过……我好想亲手拿到小昭缝制的那件袍子……好想……只差一天而已啊……。」

「少爷……」

「已经没办法亲手拿到了对吧……对吧……」白理安已明白,就算母亲不做出监禁自己的行为,但他也不可能踏出使馆区一步了。只要一句话,使馆区的关卡可为任何人开启,但不会是自己……。

「少爷……总还会有机会的……。」双手置于白理安的肩头,却只透露着自己的无力感。

摇摇头,细长的指在颊边优雅地抹着些许的湿濡,「这几天……过得真像是个梦一样,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不过梦了几天也该清醒了吧,我不会为难老师的……」

白理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坚持不过只是任性罢了……惹上麻烦的任性。就算再怎么美好的美梦,清醒过后都只能空留下片段记忆,要强留也没有办法,想要再径自沉浸其中也没办法……现实就是如此的啊。

◆◆◆◆◆◆◆◆◆◆

等待的漫长,是等待的人才会明白,就算只有短短几天,几小时……更何况是过了一个月。元昭望着置于工作台上的那件袍子,自从那一天后,袍子缝制完后,那白色的身影就再也没出现在裁缝铺子里。而袍子,就这么一直放着。

元昭虽是如往日一般工作着,但每当瞥见那件袍子,就想起了他曾坐在自己身旁的椅子,说着不甚流俐的中国话和满是真诚的暖意。只是冬天还没过,还更冷了吧,他却再也没出现了。

是忘了吗?不可能……还是不能来了呢……自己的心一天一天竟都先是给希望提起了点,再随着太阳西下而重重地沉了下,一天一天。恨着洋人的自己简直无法想象,一颗心会为了个洋人这么地起伏……。不……他和一般的洋人不一样,不一样……

元昭提了桶水,在擦拭完店内的一切,再将水倒清后他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沈裁缝先回了家,而阿吉也已离开去采买点东西,但……回头见那折得整齐的衣袍,又过了一天了,虽然他总是很小心地放着,没给染上灰,但在西下的夕阳笼罩下,像是又罩了层光晕,模模糊糊的,搞不清是自己心里头酸还是真沾上了什么。

转回头,想刻意不去在意,不过这么过一天吗?以前也是这样的……没认识白理安时也是这样过的……。低低的眼中却在他走至门边时闪入了黑亮的双皮鞋,元昭停下脚步,并不认为现下会有什么客人前来,而视线上移后,那令他印象深刻的脸孔就印照在自己的眼中。

是韩德森……白理安的家庭老师,自己还曾经出口大大羞辱的人。就算之前总因接白理安回家而打过照面,但现在见来还是尴尬了点。

元昭侧过身,为自己心中那萌生出的一丝期盼做遮掩,将桶中的水一洒,就像当初不小心因此溅了白理安一身一样。只是现在在眼前的不是白理安,而是另一个人。

「如果你是要代替他来拿那件袍子的,请他自己过来。」终究还是想见他一面吧?元昭心中不停重复着此种心思,无法如泼水一般,洒在地上后,干了,就了无痕了。

「少爷也这么想,他一直想要亲自来拿。」韩德森苦笑了笑,「……就算他无法再过来这里。」

「为什么……?」元昭应得过快的反应在韩德森的瞳中是已然将心思泄露无遗。

韩德森扯唇,「夫人回来了,少爷也没法走出使馆区的关卡。虽然夫人并没有关着他,但也没什么自由可言。」

「……没办法来就算了,放着还是能卖钱。」元昭转身进了铺子里,将手中的水桶放好,心,也跟着沉了。

「如果你真想亲手交给少爷,其实……还是有机会。」韩德森从口袋中拿出了张折了数折的纸,交给元昭,「……就看你要不要罢了。」

不管是如何,他都已经受不住白理安那双日益忧郁的双瞳,等待着不知何时能实现的希望。再也受不住。原来……少爷已经在自己还尚未能完全捉摸时,就已投注了所有的心思在这个中国少年身上了……所有。

15
心中拿着韩德森给的手绘地图,夜半时分地,元昭就这么在无人的大街上走着。摊开手掌,低头看了看后又再次紧握着。韩德森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就在使馆区关卡松懈的夜半,关卡边区的地方……他说会带白理安在那儿等着。

另一手怀抱着那完成已久的衣袍,元昭的心是五味杂陈。当初只为了想留白理安久些才延后制成的进度,没想到却独独差这么一天,就失了亲手交给白理安的机会……明明看似简单的事情却又得绕了这么一大圈……。

就像现在一样,为了见上一面还得走上不知多少弯道……一面看着地图,一面想着该如何面对将要见面的人。没错,自己是很想他的啊……明明只有一个多月没见面罢了,但他却已不知不觉在自己心中已然占据着一席之地,像是少了……就什么都不对了。

韩德森当时还有意无意地提起了白理安的事……说他没什么自由;说他失神好久;面虽笼罩于忧郁之中但不放弃能偷偷学中文的机会;说白理安曾提起……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一段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以手臂胡乱抹去泛红眼眶外溢的泪水,元昭突地提起脚步向前加速奔跑着,身旁在自己眼角余光一一扫过的街景,就像在自己脑中一幕幕飞快横过,他们两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没有什么啊……真的没有什么……但为什么会止不住泪水呢……一碰上他,再有多少不轻弹的泪水也止不住啊……。

直到不远的前方,那分隔了使馆区与他们一般百姓生活的门栏,元昭停了下来,又再次以手臂抹干未被风干的湿濡。门栏的另一边,立着一高一矮的两人,其中之一,便是白理安身着那在夜中格外显眼的白色长袍的身影;另一个,则是在见到元昭到来时,以然悄悄离开的韩德森。

「小昭……」白理安在见到从黑暗中渐渐走近自己的人,他忍不住将双手紧握着阻隔两人的铁门栏,出声低低地唤着。

他的眼眶泛红,其中似乎还闪着晶莹,胸口加速地起伏着,显然是刚跑上一段路……发因此给风吹得乱了,就像当初他们初识时一般,只是他看起来瘦得多了啊……老师也说自己瘦了……瘦上一圈了。

一手紧抱在胸口的衣袍在他们见了面时不自觉地更加紧握了。元昭慢步地走向那高大的黑色门栏,自己眼瞳中印着的,不是他所熟悉的那抹笑脸,而是掺了浓浓哀愁的眸子,一时间憔悴了好多……

再靠近些,但元昭并没有握向那门栏,在寒风中,手若是贴着铁质的门栏的话,传递着似乎将不只有触感上的冰冷,一定还有其它的……还有其它的什么。

「我……送袍子来了。」元昭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那一瞬间,白理安一声声道着「留下来」的话,现下在心中又浮现了,只是那时是那番感受,现在的感受却多了几分。

伸出一只手,将本是紧拥在胸前的衣袍从门栏那足以伸过两条手臂宽度的间隔间递了过去。白理安紧抿着唇,伸手接过后,便紧紧地怀抱在心口,蹲下身来以颊触抚着,希望藉此感受到那真真切切的温度……不是在梦境里。

「谢谢……谢谢……」白理安埋在衣袍子的声音显得飘忽。

「你……」元昭跟着蹲下身,为平衡身子而轻握上了门栏,果然有着刺骨的寒。「……还好吗?这几天……。」一声问候,仿佛已打破了他们过往的相处模式:自己的看似不耐,他一股脑地温柔。

「很好……很好啊。」白理安靠在袍子上的头点着,点着,像是不停说服着自己,那几天,无牢笼下的不自由是多好的……是多好的。「只是好不习惯啊……以前都一直是和你一道的……那天起……就一直是啊。」

白理安的话猛然地冲撞着元昭的内心。不是因为那几天不见而更加流俐的中文与发音,而是那清楚莫名的一字一句所代表的意思……蓦地,握在门栏上的手被轻轻地包覆住,那温热与冰寒的交错令元昭一时间不及反应,但见白理安那缓缓抬起的面容时,竟让他失了神,失了压抑一切的心神。

没有如上次在铺子中迅速地抽回手,就这么让他握着,直到不再感受到外在的冰冷。元昭轻抬起另一只手隔过门栏,抚上那被风刮得干冷,却一再被泪水湿濡的面颊。指腹捧着颊边,姆指在眼下的脆弱来来回回,似乎总有着永远也拭不干的泪。

记忆中,就算是充满冲突的初遇,自己尖酸污辱的言词没有迫使白理安流下一滴泪、脚步退却一步,现在是为何如此流泪呢……笑与泪一道撒了满脸都是……他所熟知的这张脸,何时满布抹不去的愁容……?本是张总是带着浅笑与温和的脸啊……

「……不要哭了。」元昭轻唤出口,这话竟也使他鼻头一酸,方才才使劲止住的泪光又在眼眶中充了血似地湿红起来。

白理安还是点着头,唇紧抿着,门栏上握着元昭的手又紧了点,「原来……我这么会掉眼泪呢……明明只是……只是很想见你一面而已啊……。」

这些天来,不管他如何试,如何想突破关卡而逃出都只是白费与徒然,渐渐地只能放弃似地将注意全数移转到学习中文上,就算一切都只能暗中进行。夜半偷偷点灯看书,细声反复念着字句,就算不知何时才能对元昭亲口吐出这些话;趁着母亲午睡时躲在床边看书,还不时记在小纸片中才能放在袖里随身携带,就算不知何时能在自己对元昭说话口拙时拿出来看……一切的一切,都是元昭啊……

「原来……不只我习惯了吧。」元昭收回抚着白理安脸庞的手,上头还留有未干的泪。元昭硬是将视线调往地上的一面黑,如无底似的黑。至少地面上再怎么黑、再怎么令他感到寒冷,也不会比白理安那双蓝眸使他寒彻骨。寒,不该是他的颜色,不该的……。

眼角的余光闪进了白理安又是惊又是悲的神色,元昭著实想哭。强撑起面皮上的一丝苦笑,将头靠着那黑门栏,强迫自己别抬起头来。「真是像个傻子一样……一天一天的等下去……明知道或许不被人当一回事儿……还是像个傻子一样的等……等……」

「不……那是回事儿啊……!一直在我心中啊……」白理安略为激动地欺进门栏,半弯着身子,就是想面对着元昭,想对着他说自己有多么重视那似真却又像是个戏言的约定。

只是没想到,元昭同他一样,一直在等着啊,只是无奈自己只拥在使馆区的自由……对他来说根本毫无用处……!一个门栏之隔,自己跨不得半步,元昭亦无法靠近,明明只有一个门栏而已啊,人,也就在自己眼前啊,紧握的手触感是多么地真实啊,为什么还是只能隔着道门栏呢……一道门栏,就连他们再怎么相近相靠着的心,都能够阻隔啊……

「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元昭的头更低了,言语中带着哀伤的笑意也更浓了。宛如下起了小雨,元昭眼下的那一小块地方滴滴答答的。「明明是个洋人……却让人无法讨厌你……无法恨你……明明就是个惹人厌的洋人啊……」

「小昭……」将袍子置于曲起的腿间,白理安一手穿过了门栏,换他为元昭拭泪。只是没能抬起元昭的脸,他倔强地坚持,死命地摇头,就是不想让人见着自己的脆弱,虽然在白理安的眼中早已表露无遗。

「明明就是惹人嫌的洋人……骂也骂不走……再怎么凶还是执意地靠过来……比我还像个傻子……傻子……」元昭一股脑地倾泄而出,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一字一句都纠紧了白理安的心。

是啊,他或许真是个傻子……天晓得那时为何会有如此不退缩与向前的决心……?将母亲口中那值得他们骄傲与优美的法文摆在一边,不顾反对地碰触着他所向往的中国文化;投注大半注意力在学习着人人视之为次等的中国话;拋弃自幼以来深信的信仰……在多数人眼中,他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吧……

不过……白理安拭泪的指尖稍稍地停顿了一下。若无形之中便注定了这一切是为了更靠近眼前这个人,曾给他难堪与恶言恶语的人,白理安却不觉得自己傻,反而认为值得莫名……虽然因为种种的原因,他们只能像现在一般的深夜,在区隔使馆区与平民区的门栏前相见依旧值得啊……

只要一切……都是为了与他更靠近,与喜欢的人。

「……我本来就是个傻子啊……」白理安沉吟着,露出了温柔的笑。中国话从他口中说出的此时,竟是如此触动着元昭的心。「……只想和你在一起的傻子。」

「……傻子……傻子。」元昭带泪地笑着,肩头因而稍稍地打颤着,凝聚在地面上的视线依旧,只是轻轻地覆上了为自己拭泪的手……好暖和啊……就连门栏上的交握的手……都能忘掉金属质感的冷一般。

本是先行离开的韩德森从远方看着这两人的身影,隔在两人中间的门栏似乎已然微不足道地存在着似的,就连他这个旁人……都可以感受得到两人的心,是不会因为这小小的阻隔而断了线的……那个门栏的存在,只是为两人添了点遗憾……只是小小的遗憾罢了。

虽然,以自己的身份,德西蝶家的家庭教师与虔诚犹太信仰的教徒,无一是容许自己纵容的理由,但眼前那白色身影的少年,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啊,怎可能忍心见他的身上再添上一丁点的痛苦?身在这个时代,在这片纷乱的异域舞台,上演的怎可能都会是人人叫座的喜剧呢……?而他所要做的,并非促成一出悲剧的上演啊。

韩德森自西装口袋取出了只怀表看了下后又紧握在掌心之中。上头的指针每动一下,都表示着他们的相会终将接近了尾声。步行于无人的小街中,皮鞋与地面清脆的磨擦声一步步往两人靠近着,虽是刻意放慢,放轻,但该来到的……还是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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