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潋君也就作罢了。
只不过隔了一天,那情语花总不会那么快就凋零的。
紫眸吩咐了侍女把饭菜送进去后,便拉着潋君说是直接去大堂用晚膳。她的笑容仍是甜美清澈,没有丝毫的破绽。
第十五章
晚膳之后,紫眸便来到了柳梦已的院子,一进门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连先前送来的饭菜都还在桌上,一动也没动过。
紫眸忙叫来侍女询问,得知柳梦已竟一早就去了药阁。
紫眸一惊,再一细问,原来这几天他大多时候都待在药阁里。只是但凡有人来,侍女们一律都以练功为藉口阻挡在外。
紫眸知道了这事后,心中顿感不安,当她赶到药阁时,果然看见里头点着微亮的烛光。紫眸刚一走进去就被里头的情景吓了一跳,先不说地上堆满了各种书册,光是药柜打开的抽屉就已乱得一团糟,甚至是连药引都被扔得满地都是。
柳梦已坐在案几后,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疲倦得连紫眸走了进来都没有发现。
「阁主。」
紫眸低声唤了一句,走到了他面前,柳梦已这才睁开眼睛看向她。
柳梦已的皮肤本就苍白,此时更加没有血色,他眯缝着眼眸凝神看了紫眸好一会儿,才仿佛是刚反应过来。
「是紫眸啊。」
柳梦已的声音疲倦无力,紫眸听得心头一惊。
「阁主,你没事吧?」紫眸快步走向他,却被地上的东西绊得险些摔一跤。
柳梦已见状,便安抚道,「我没事。只是看久了书,眼睛有些疼,看不清东西罢了。」
紫眸心里一急,一脚踹开前面那些阻挡着的东西,快步走上前。柳梦已双手撑在案几上,指腹捏着穴道,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紫眸蹲在地上收拾着书册,柳梦已目光空洞地看着她。他眉头紧锁,冥神思考着。
忽然,紫眸听见柳梦已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仿佛是刻意压抑着些什么,苍白的脸上染上些许不自然的红晕。
紫眸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柳梦已身边,却见柳梦已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苦恼之色。
他皱着眉头,仿佛是焦急又无奈道,「还是差了几味药引,只剩下一天了。」
柳梦已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在强忍住剧烈的喘息。
「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想不了。」
柳梦已仿佛不是对紫眸说,而是在喃喃自语。
紫眸心里头一阵难受,眼眶泛红,她何曾看到过柳梦已如此失神的样子。
他困惑,着急,无奈,就像是被抽空了一切,整个人都置身在这个昏暗的药阁之中。只是身在,心不在。
明知道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他必须得配制出解药来。
也正是想到只有一天的时间,他又无法按捺下心神去冷静地思索。
那天潋君的话仍然是萦绕在耳,一遍又一遍地在柳梦已脑中回响起,心中涌起的感情他并非能完全明白,却激烈地让他不能控制。
就像是身处在一个黑暗的迷宫中,越是着急就越是找不到出口,四周的空气渐渐稀疏,整个身体是窒息般的难受。
柳梦已感觉到体内的毒气正四处乱窜,他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以内力强压下去。药阁的昏暗与寂静渐渐让他心绪平稳,但仍是过了好半天才睁开了眼眸。
柳梦已似是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紫眸。
只见紫眸站在他身边,脸上满是担忧之色,连眼眶也是红红的。柳梦已记得很清楚,紫眸从小就不哭不闹,鲜少有掉眼泪的时候。
柳梦已自然知道紫眸是担心自己,他心中愧疚,移开了目光。
整个药阁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柳梦已才平淡道,「紫眸,去把灵仙草和梦情丹找出来。」
紫眸闻言一震,她失神般地看着柳梦已,仿佛是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灵仙草、梦情丹、魂香甘液以及千转寒丹,这四样东西可说是天下药物中的圣品。原本紫眸和兰祀四处搜寻这几样药物,就是为了柳梦已修炼内功而用。
冰寒无惘功以毒练功,越练到上层,修炼时越是要承受毒气在体内乱窜的痛苦。
为了十年之约,柳梦已本就得缩短耗费的时间,如此激进所随之而来的疼痛并非常人能忍耐。
而这几种药物,正是为了在他练功时,暂时克制毒性发作而用。
「要解离魂的毒,除了我的血外,其它药引只差了一样而已。我已无时间再去岛外搜寻,梦情丹药性偏寒,正好与之相似。」
柳梦已语气平缓,仿佛在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同样的,修罗的解药中所差的那两样药引,也只得用灵仙草来代替。」
紫眸知道这几样圣品之所以珍贵,就在于它们可以代替许多属性相似的药引,可她更知道这几样东西对柳梦已有多重要,修炼冰寒无惘功第十层所要承受的痛苦,她根本不敢想像。
紫眸心头一紧,忽然跪在了柳梦已面前,她恳求道,「阁主请让紫眸随潋君一起去,所缺的那几样药引,无论如何紫眸都会想办法弄到手。」
柳梦已微皱眉宇,摇了摇头,「去哪里找?又要多少时间?别说他一天不可离开我的血,更何况那个王爷此刻只剩下半口气?」
紫眸明知柳梦已说得一点不错,但她仍是执意道,「阁主,若没有这两样东西,光靠魂香甘液你要怎样熬过毒素涌窜的痛苦。离魂也好,修罗也好,总有办法能解的。」
柳梦已淡淡一笑,反问道,「什么办法?我带着潋君四处找药,然后由你守在王府里吊着那王爷半口气吗?」
柳梦已想起两日前潋君告诉他离开时的情景,他是那样的急切,没有半点的留恋,茶未喝完就已告辞离去。
当时柳梦已的确是心中不舍,甚至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句不字。只是等到潋君走后,他渐渐平静下来,才想到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体内一次次引发的毒性反噬意味着什么他怎会不知道,尚且不说他这一身武功注定了他此生不能动情,光是宣山之战他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他又怎能去想其他。
「与其纠葛越深,不如就此了断。」
话虽是这么说,但那日潋君的急切和决然也让柳梦已更加冷了心。从他应下三日内配制出解药之后,他就决定以此作为了结。该解的毒都解了,他们又有何东西能互相牵绊呢?
紫眸的眼中凝着泪光,她神色凄凉,半晌,才问道,「阁主,你竟然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柳梦已深锁着眉宇,双唇紧闭,仿佛只要一张嘴就会说出些什么。
他目光凝视着紫眸,良久,他终是叹了口气,说道,「那天夜里,从外面经过的人是你对吧。」
紫眸一惊,她不是不知道柳梦已早就发现她了,只是她晓得柳梦已此时提起这事,就意味着承认了自己所问的问题。
「阁主,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柳梦已摇了摇头,温柔地摸着紫眸的头,就像当初自己刚把她救出来时那样。不是她的错他知道,不该动情却偏偏动情了的人是他自己。
柳梦已忽然想起当初他们三人刚回到蓬莱岛,那天他正在树林里练剑,潋君从附近走过却停在了不远处。
那天风很大,吹着树叶瑟瑟作响,潋君的衣服穿得很单薄,一阵阵冷风吹过,衣摆飘飘,却不见他露出丝毫纤弱之姿。
他始终是站得挺直,不颤不抖,明明脸上已冻得有些微凉,但仍未见他表现出畏寒的样子。
潋君那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站在那里朝着自己练剑的方向看过来。在熟悉的地方看到这样一个陌生的人,这让柳梦已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寂寞。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潋君说一起去大堂用晚膳。
现在想来,为何当初自己会这样轻易地让一个陌生的人走近自己的身边,也许除了好奇之外,也已有几分留心。
午后时分,当柳梦已离开院子往药阁来时,就看到树林里的情语花盛开了。
说来也凑巧,半年多前潋君也是在这样一个情语花初开的日子,真正走进了他的世界。
而时至今日,也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他不得不把他硬生生地从身边拔除。
情语花,情语花,不能动情,何来情语?开在这灵山之巅,可不是讽刺?
柳梦已迟钝,不懂情事,但不代表他没有感情。要把一个已经在自己心里生根的人硬生生的拔去,谈何容易。
可好在先决定离开的人是潋君,至少在这个时候走,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会内疚,更不会可怜自己。
从此天涯不相见,可不是最好的结局。
柳梦已想得通透,但不代表他真能控制自己的心。一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心中涌起万般滋味,说不出是怎样的苦涩。
他一时恍神,那毒素瞬时激起,反噬着他的身体。
柳梦已还来不及调气强压,喉咙口的腥甜就一下子喷了出来。那触目惊心的殷红沾染在了站在柳梦已面前的紫眸身上,就好像是当初两人的位置换了一换,这一次是紫眸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阁主。」
紫眸茫然地唤着,仿佛这声音并非是她发出的一样。
柳梦已调整气息,宽慰道,「我没事。」
「阁主。」
紫眸一声惊呼,扑倒在柳梦已面前,柳梦已就仿佛是当初的自己,被体内毒性反噬的痛苦她又怎会不清楚。她知道柳梦已如今所想的,是就此做个了断,只是若无那两种药物,修炼第十层的痛苦会比此时更甚百倍,就连老阁主当年也没能熬过去。
紫眸的确是不忍见柳梦已受着情动毒噬的痛苦,但更不能见柳梦已承受比之更痛苦百倍的罹难。
「紫眸,去拿药来。」柳梦已此时气息已平稳,他平淡道。
「阁主,若是没有灵仙草和梦情丹,只靠魂香甘液根本不可能熬过第十层。」
紫眸的身体颤抖着,她心里的害怕和担忧显而易见。
柳梦已站起身,整理着案几上的几株药引,语气平缓道,「应该是在第七层第五格,大约就在那附近,紫眸,你去找找看。」
一连两日不眠不休,连饭菜也未来得及吃上几口,即使是柳梦已也无力施展轻功去取被放在那么高的东西。
「灵仙草不宜见光,你拿的时候小心,别让盒子打开。」
柳梦已的话并没有命令的口吻,但他说到这里,紫眸已明白他的意思。
「是,属下遵命。」
话说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略有颤抖。
紫眸走到了药柜前,那足有整个楼阁这么高的柜子,还是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仿佛是要窒息一样,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紫眸定下心神,一跃而起,迅速地抽出那两个抽屉,就安稳地站在了地上。
她走到柳梦已面前时,柳梦已正一刀割在手臂上准备放血制药。那血红的伤口不长,却深,像是划在了紫眸的身上一样,连她也能感觉到疼痛,可柳梦已却仿佛浑然不觉。
放完半碗血,他随手拿起一块布料匆匆地包扎了伤口。他拿过紫眸手上的东西时,紫眸还未回过神来,直到她感觉到手里一空,才意识到东西已被柳梦已拿走。
即使是在昏暗的烛光下,紫眸也能清楚地看出柳梦已的脸上不见丝毫血色。他熟练地把各种药引浸泡,磨成粉末,再逐一按剂量混合在了一起。
十多年来,紫眸早不记得看了多少次柳梦已配药制丹的过程,而这一次也是一如既往的动作纯熟而又仔细。
但此时柳梦已的平静,却是第一次让紫眸感到害怕。
从他说「与其纠葛越深,不如就此了断」这话起,紫眸就知道,柳梦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对于武功和毒药以外的事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的人。
他不会再茫然地想着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感觉。只是对于他们来说,情爱之事,一旦弄明白了,只会是摆脱不了的劫难。
当天晚上,潋君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都睡不着。一直到拂晓初晨,才迷迷糊糊地入睡,等他一觉睡醒后,已经是大中午了。
潋君刚起床,外头的侍女就端了盆子进来服侍他梳洗。
潋君略有吃惊,他来到蓬莱岛之后,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穿戴好衣装后,潋君刚要出门就看到侍女端着饭菜进来。
「月使和日使已经在大堂用过午膳了,这些是月使特地让我们送来的。」
潋君一愣,他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平时这个时候才不过刚吃午膳而已。他心里头觉得不对劲,刚想出门去找紫眸问明白,却看见她正从院子走来。
紫眸一走进屋子,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笑着说道,「怎么不吃东西,安排好的船没多久就要出发了。」
潋君闻言一惊,脱口而出道,「那么急?」
紫眸从容地答道,「阁里的弟子正好要去外头置办些货物,得赶在傍晚之前回来。」
潋君刚听到这话,就赶着往外跑,刚一走出门口就被紫眸叫住了。
「你连饭也不吃就要走呀?我东西还得交给你呢。」
潋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果然看见紫眸身旁的侍女手上捧着个锦盒。
紫眸见潋君看着那盒子,便说道,「这是离魂和修罗的解药,还有针灸用的银针和一些外头难找的药引都在里面了。」
潋君心头一震,神色有些恍惚,他问道,「柳梦已在哪里?」
这还是紫眸第一次看到潋君这样焦急的样子,她也不由地一惊。
未等她回答,潋君又说道,「劳烦了他那么久,我总该向他辞行。」
潋君说这话时,声音已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目光移到了别处,就像是刻意不想与紫眸对视一样。
「阁主昨夜忙了一整晚,刚才我来的时候才刚睡下。」
潋君下意识地问道,「他一整夜都在忙这事?」
紫眸佯作没有看出潋君眼中浓浓的关切之色,她答道,「是呀,阁主待在药阁一整晚。」
紫眸说完,又补了一句道,「阁主向来难入睡,先前点了熏香才睡着的。」
潋君此时已听不清紫眸究竟在说什么,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柳梦已一次。
昨日他还想着要和他一起去看树林里的情语花,怎可这么作罢。
紫眸一边拉着潋君往里头走,一边说道,「你先吃饭吧,等会儿走的时候我们去阁主那里跑一趟,兴许他已经醒了。」
潋君听到这话才坐下吃起东西来,只是一桌子的菜吃在他嘴里,没有丝毫的味道。
一顿饭不过一小会儿就匆匆吃完,潋君看着紫眸打开锦盒,把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说明清楚,才又放了回去。
潋君随手收拾了几件衣服,并未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
紫眸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只挑了几件常穿的而已,眉头紧锁,心里也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但当潋君转过身来时,她却不得不恢复平日的笑容。
潋君和紫眸走出院子后,潋君便径直往柳梦已那里走去,紫眸略有诧异,但也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刚走进院子,侍女就来说柳梦已尚未醒,潋君心里头顿时冒起一股无名的火。
刚才走过树林时,当他看到情语花还开得正盛时,心里头又是安心又是期盼。可如今这情况,他怎能不气恼。
潋君大步上前,站在屋外说道,「阁主,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见屋里没有丝毫的动静,潋君又重复了一遍,他还以为柳梦已真睡着了,可又怎会知道柳梦已此时坐在床边,明明几天未入睡,但仍是怎也睡不着。
潋君见里头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一急,便走上前想自己进去,他刚要推门,却听到里头的人说道,「我知道了,不用这么麻烦。」
潋君哪会不晓得他的意思,他心里头一阵气恼,刚准备推门进去,却听到柳梦已又道,「我刚睡下,累得很。你若有什么事和紫眸说就是了。」
刚才潋君太过心急什么都没顾上,此时听到柳梦已的声音才心中一颤。柳梦已虽然向来语气平淡,但却从未见过今日这样气息不力的样子。
一想起刚才紫眸说的话,他就知道柳梦已确实是疲惫不堪。
潋君心里虽是又恼又不甘心,但一想起柳梦已疲倦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就怎也不忍心再把他强硬地叫起来。
「又不是生离死别,潋君这么急做什么?」紫眸边朝着潋君走来,边打趣道。她站在了潋君旁边,对着屋子里的人说道,「阁主,我这就送潋君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