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皱眉,说了句有点像警告口气的话,就低头管自己干活。
忍冬在一旁看得渐渐无趣起来,看到廊檐下有个小凳子,懒洋洋拖到工作人员身边,还没坐下,小腿传来剧烈的抽痛。
「好啊,你竟然敢偷懒!」
刚才把忍冬和工作人员一起从柴房放走的那位大叔,举着直径足有两公分的藤条,狠狠往他身上招呼过去。
忍冬痛得大叫,本能地拔腿逃跑,大叔在他后面追赶,嘴里不断骂骂咧咧。
「对未成年人施暴是违法的!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我哥是律师哦,要是我们提起告诉的话,你们的节目就完了,还要坐牢跟赔钱的!」
忍冬一边跑一边往背后喊话,可惜大叔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依然穷追不舍。
忍冬跑得很快,一百公尺短跑还是运动会的记录保持者,可惜地形不熟,又势单力孤。在大叔的招呼下,宅子里的仆役们迅速形成合围,忍冬被困在大门进来的天井里,包围圈越来越小。
「给我把这小子抓起来,家法伺候!」跑得气喘吁吁的大叔怒火冲天。
仆役们七手八脚地把忍冬捉住,忍冬大喊:「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我绝不会配合你们的节目的!你们快点放开我,我要回家!」
「大半夜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一道低沉的嗓音由大门口传来,仆役们停下动作,垂首向来人行礼,嘴里一齐喊着他的称呼,如果忍冬没听错,似乎是「二少爷」。
「二少爷」慢慢踱到忍冬身边,身上传来一阵刺鼻的香气和酒气,忍冬凭借以往和哥哥相处的经验,很容易猜出他之前都干什么去了。忍冬与他对视,正要讽刺几句,却被对方过于好看的容貌吓了一跳——这男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明明沾染了一身的脂粉气,却丝毫无损他纯男性的俊美。
「啧。」二少爷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他,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忍冬连忙道:「你是客串的演员吗?还是歌手?我跟你说,这个节目太变态了,你以后最好都不要来参加!」
二少爷皱起眉。
「你和制作组的人应该认识吧?叫他们不要再恶搞下去了,不然我会发飙把所有的器材道具全部砸掉,我是说真的!」
顾时庸没有搭理他,径直向江叔询问:「这个人怎么回事?」
江叔毕恭毕敬地回道:「禀二少爷,这小子是上个月我从人牙那里买来的奴才,之前一直哭哭啼啼的什么活都不肯干,昨天夜里逃走,今天晌午在张家坡找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穿一身奇装异服,连头发也变成了这个鬼样子,捉回来后就一个劲儿的闹,讲什么都不听,嘴里也不知道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小的寻思着,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顾时庸看了看忍冬,又问:「买来的时候,你和他讲过话吗?」
江叔道:「讲过,他求咱们放了他、要回家什么的,小的也就劝他几句。」
顾时庸道:「你肯定这个人就是那个逃出去的家奴没错?」
江叔再仔仔细细看了遍忍冬的脸,郑重点头:「虽然他头发变了个样,这张脸小的绝对不会认错。」
顾时庸勾起嘴角,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摇头道:「我看不太对吧。」
江叔虽严厉,为人却还算厚道,生怕这任性的少爷想什么古怪的法子出来为难忍冬,连忙道:「新来的下人难免思乡偷懒,调教段日子也就乖觉了,二少爷您甭操心,早些歇息去吧。」
「你们都没发现吗?」顾时庸捏着忍冬的下颌,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人根本就听不懂我们说话。」
第三章
顾时庸睡到日上三竿,坐起来伸个懒腰,喊了两声外头没有回应,他就知道服侍的丫鬟又擅自走开了。对于这种程度的怠慢,顾时庸早就不以为意,自己慢慢更衣梳洗完,就走出了房门。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懒洋洋的冬日阳光照在身上,他舒服地眯起了眼,顿住往二厅去的脚步,打算先到处走一走。
顾家的花园在本地不算顶大,因着几辈人的着意营造,倒也颇具观赏性,不过顾时庸早看得腻了。他漫无目的地闲晃,一路懒散回应着仆役们问候,有些下人一声不响就从身边走过去,他也不以为意。走着走着,不经意间来到角落的柴房附近。
「李大哥,你们是不是有过一个很厉害的皇帝叫做李世民或者说唐太宗?」
「啥?没听过。」
「难道现在的年代比唐朝还要早?那秦始皇你听过没?」
劈柴声中夹杂着奇怪口音的对话,顾时庸立刻听出是上次见到那个古怪的金发少年,他不会说这里的话,也听不懂,出于好玩,时庸吩咐江叔教他这里的方言。过了半个月,那孩子对于别人说的话多半能听懂,但还是讲不好。后来府里新来了个杂役,是锦州逃难过来的,一口南方官话,少年似乎对官话更有心得,没几天就能开口学上几句,现在虽然口音依然奇怪,但日常的交谈已经没有问题。听到他用官话和操方言的其他仆役说话,顾时庸觉得挺好玩。
「那是谁?没听过。」
「不会吧,我看你们的衣服也不像是秦朝以前啊,不过也可能是我搞错了,电视上的古装造型都很奇怪——那,大禹你们总该知道吧?三过家门不入的那个,治水的、最近在被怀疑搞婚外情的那个大禹。」
「你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到底在说什么?」李石满脸不耐烦。「你有这个力气怎么不好好干活?成天被管家打骂很开心吗?小心今晚又没饭吃!」
忍冬没想到会被骂,愤愤不平地辩解:「可是我不搞清楚状况没办法安心的啊!你要是不小心穿越到别的地方去也会像我这样的!」
李石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敷衍着说:「那我不穿越总行了吧!」
「你以为是我自己要穿越的吗?我要是早知道,就把PSP和哥哥的笔记型电脑都拿来了,就算没办法带那些,至少也要藏一卷卫生纸和一块肥皂,这里的厕纸和皂角叶都超级难用。」
「那你不用好了,顾家算是有钱,下人都能用上厕纸,我在家里都用树叶擦屁股。」
「……你、你是说真的吗?」忍冬脸色的变化之剧烈,看得一旁的顾时庸失笑。
「我骗你干嘛?」李石干完手里的活,看看忍冬面前七零八落的柴火,叹口气,又继续把它们重新「修整」。
忍冬沉默一段时间,又开口道:「刚才我说的那些名字你都没听过?」
「没有就是没有!我说你问这么清楚又能干什么?还是安分点干活吧!」
「问了就能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朝代啊,也许是我比较了解的,这样我就可以用我在二十一世纪学到的东西,在这里传播光和热,让民众提前感受到民主和科学的曙光啊!」
李石把柴刀放在一边,伸手探他的额头,有些忧心地道:「你真的没病?有病就快去睡觉,管家不会给下人请大夫的。真奇怪,我们村那个失心疯的,和你的样子又不一样。」
「我才没有失心疯!既然我被送到这里,就一定是这个时代需要我,李大哥你看着吧,我一定会在这里变成一个伟人的!」
「你几岁?」小小年纪,好大口气。
「十四……咦?是你?」忍冬正在慷慨激昂的当儿,猛地看见这个家的boss之一出现,一时反应不过来,光顾着跟他大眼瞪小眼。
李石连忙迎上去,躬身道:「二少爷好!」说完猛扯忍冬衣摆。
忍冬小小声地说:「李大哥,这件衣服是地摊货很容易坏的,你轻点扯啦。」
「这时候你还在讲什么有的没有的,快向二少爷问安!」
「哦。」忍冬其实对这个命人教他语言的二少爷满有好感,于是冲他一笑,又顺便打招呼:「Hi。」
李石头上青筋暴起。「嗨什么嗨?我叫你问、安!」
「诶?是说不够正式?」忍冬想了想,单脚跨前一步,给了对方一个大拥抱,又拍拍他的肩,露出一口白牙。随后对李石说:「这样就OK了吧?总不至于让我Kiss他?」
他越说莫名奇妙的话,李石就把他的衣服扯得越频繁,终于「嘶啦」两声,下摆的一截布料完全被李石抓在手中,一阵风吹过,衣服里飞出来的棉絮在空中呼呼打转,忍冬楞楞仰天看,正好被一小撮棉絮盖住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金色的额发也随之激烈跳荡。
顾时庸大笑。
「你不觉得你所说的穿越时空之类,太过荒谬,不足为信吗?」顾时庸喝着桂圆红枣粥,顺便和金发少年对话,权当作消遣。
忍冬撇嘴。「我也觉得很荒谬,但它发生了是事实。」
「这些全都是你信口雌黄,也未可知。」
忍冬跳起来从梨花木的椅子上跳起来:「我干嘛骗你!说这些有好处吗?我有向你收钱吗?」
「原本你现在应该在干活,现在却可以坐在这里闲闲与我谈话,不算得利?」
「明明是你自己找我来的!」第一印象果然会骗人,这个少爷本质很恶劣。
顾时庸没有顺着他的话顶回去,道:「你所在的这个国家,叫做安澜,都城在朝阳。」
忍冬皱眉想了半天,猛烈摇头:「完全没听过。」
「安澜国所在的整块大地,叫做维挚兰,四面都是大海,安澜在维挚兰东南面,算是大国。」
「那皇帝呢?你们的皇帝姓什么?」
「史。」
「……还是没听说过。你说的这个维挚兰,面积大约有多少?」
「面积?」
「啊?没有这种说法吗?就是长宽相乘的那个数。」
「哦,你是说方圆。书上说,维挚兰南北长三万里,西南广四万里有余。」
忍冬的嘴巴张成「O」字型。
他抓过顾时庸面前的枣核,一边摆一边碎碎念:「三万里就是一万五千公里,四万里是两万公里,一万五千乘以两万,背后是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七个零——」数到这里枣核用完,他半身横过桌子,抢了时庸手中的汤匙,舀起一粒红枣放进嘴里嚼了嚼,吐出枣核放在「队列」的最后,又喃喃数起来:「个、十、百、千、万……亿!」
忍冬激昂地举着汤匙在半空中挥舞。「你说你们这块陆地的面积有三亿平方公里?!开什么玩笑!我们地球上的陆地面积总共也只有一个多亿,暑假作业里刚刚做到过的!」
顾时庸对于他失礼的举动并不介意,却睁大了眼看那堆枣核:「你会算术?」
「我数学很差的……」
他喃喃回答,发现二少爷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这边,那眼神就好像看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他双手捏着桌子面板,防备地道:「你要做什么?」
顾时庸笑笑。「你算清楚了吗?」
「我不要算了,反正你们这里比我们整个地球上的陆地还要多就是——」忍冬又猛地跳起来,「面积和气候不一样!全部都不一样!Oh my good!难道这里是架空的平行世界?!不是我原来的地球了?」
他火车头一样地猛冲出门,对着洒下温暖阳光的天空大吼:「喂!搞什么啊?垂直穿越就够呛了,搞得这么扭曲你是想怎样?我不要在这里!给我换地方!我要去唐宋元明清,再不然秦汉三国晋都可以!喂,那个谁你听到了没有?在这里我连算命骗钱都不行,不能改地点的话就快点送我回家啊混蛋!」
过大还带些哭音的嗓门把附近的家仆都引了过来,顾时庸也不阻止,靠在门框上笑笑地看他暴走,还边看边吃云片糕。
江叔闻讯赶来,一见这些天频频惹是生非的混球,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又在这里发什么癫?快回去干活!」
忍冬冲他大喊:「我要回去!」
江叔不为所动,向他摊出手,道:「你要回去简单,十五两卖身钱还来!」
「十、十五两?」
「对,一分都不能少!」
忍冬指着自己的鼻子,深感受辱。「我竟然只值十五两!电视里古代人付钱,都是一叠一叠银票的!」
江叔被他的自视甚高惊到。「你以为你是什么宝贝?眼下这世道人命值几个钱?要不是牙婆和夫人有点交情,一个仆人十五两都买贵了。要是早知道你什么都不会干,白送我都不要。」
顾时庸用指头点点忍冬的肩膀。「知道你一个月领多少工钱吗?」
忍冬搔搔头皮,说了个自认为超低的价钱:「五两?」
众人先是你看我我看你,随后哄堂大笑。
「江叔,告诉他。」
江叔忍住笑,道:「你一个月领三钱银子,三年后加到每月五钱,五两都够普通人家吃三个月了,你这孩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个月三钱?」忍冬低下头,左手伸出三个手指头,右手食指在三个指头上不断点来点去,「我不但被抓来穿越到这个历史书上没有的地方,还要每天擦桌子擦椅子擦凳子劈柴烧水打扫庭院整理花圃吃窝窝头吃咸菜喝稀饭顺便挨饿挨打挨骂,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世界上的同性恋都是这么被惩罚的,所以同性恋才变成少数吗?我又不想当同性恋,我也想做个正常人……」
忍冬越说越觉得委屈,索性坐在门槛上,抱着自己的肩膀哭起来。「我还是个初中生,我未成年,你们雇用童工是非法的,我可以提出告诉……哥哥快点来接我,我要回去,我宁可看心理医生去治好同性恋,也不要待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是心理医生好贵,我一个月薪水只有三钱,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拿你的钱去打柏青哥了,你快来救我……呜呜呜呜……」
他说的语无伦次哭得眼泪鼻涕,江叔看了极不耐烦,招呼两个结实的仆役将他拖回房里去。
忍冬喊着「让我回去」,死命挣扎,甚至变成倒在地上打滚撒赖,最后还是敌不过二人的力气,硬是被抬了下去。
发现管家凶恶的眼神正在扫视,围着看热闹的仆人也赶紧作鸟兽散。
「江叔。」
「二少爷。」
「别太难为他。他只有十四岁,突然来到这里,觉得不安也是人之常情。」顾时庸回到桌边,又舀了些红枣粥,执起汤匙,想到汤匙之前已经被那孩子用过了,皱皱眉放下。
江叔跟上去,在他身前站定,叹了口气。「二少爷,他说他是从别的国家飞过来的——」
「他说不是国家,是时空,也不是飞,叫穿越。」
「好好,穿越时空就穿越时空,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听过这种事情,真不知道唱的是哪出。不管他是不是瞎编,咱们就当真有那么一回事好了,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养个废物在家里包吃包住啊。」江叔和二少爷的接触比顾老爷都多,虽然这孩子渐渐大了之后,品性有些不端,但和其他几位说不上随和的主子相比,确实是唯一能够吐苦水的对象了。
顾时庸轻笑,可以想象那孩子所到之处一事无成鸡飞狗跳的样子,他开玩笑般地道:「我这个废物,你们不也好好地在供养着吗?」
江叔顿时惶恐起来。「您又不一样,您和他怎么比呢?」
「是啊,我出身好,所以就算是个废物,也能比常人过得悠闲百倍。」顾时庸轻嗤。
江叔怕弄巧成拙,不敢多与他多作辩驳,只管继续说忍冬的事:「您不知道,他到这里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出的纰漏之多,一般下人就算给他个十年工夫也捅不出来,咱们给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说起来真是气死人!」
「我多少也想得出来,你们辛苦了。」顾时庸想起那堆被他「整治」过的废柴火以及认命返工的李石,同情心大增。
「就这么个啥事都做不成的混球,你叫他干活也不是,不给他饭吃也不是,赶出门去那更是怕没两天好活,您说我还能拿他怎么办?」
「江叔你真是面恶心善。」眼下安澜天灾人祸频仍,甘愿卖身为奴的老百姓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有钱,要多伶俐的都能找到。换做别的人家,眼见打骂饿冻都不见效,早就把人退回给牙子了,哪里还管他有没有地方需要体谅。
「二少爷您别挤兑小人了。」江叔其实知道二少爷是真心称赞,黝黑的脸膛不禁发红,随即却又垮了下来:「老爷夫人也快回来了,到时候看到小人买了这么个没用的下人,指不定会被怎么责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