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庄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脸被外套深重的黑色衬得发白,脚上的靴子倒是沾了不少泥。
任宁远看着他:「有什么事?」
曲同秋出事之后没两天,庄维也回国了,因为那男人的事,庄维这段时间几乎和他翻脸,连楚漠都无法从中调和。
「还能是什么,」庄维冷哼了一声,「当然是关于曲同秋。」
「庄维,这件事,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谈。」
任宁远微微皱眉,「我会给他一个交代,但不必对你有交代,你不是他什么人。我们更谈为出什么结果。何况相争无好言,我不想再和你争执。要谈等你火气下去再说,我们最近别联系来得好,免得真的坏了交情。」
庄维倒是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
任宁远看着他。
「迫不及待打发我走,你在怕什么?怕我妨碍你,还是怕我揭穿你?」
任宁远淡淡的:「你想说什么?」
「我这几天到处找他,但找不到。我想不通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能走得这么快这么远。」
「那是你的事。」
「可你根本就没找过他。你怎么就能这么冷静?」
「庄维,他是成年人了。」
「你别再装了,」庄维忍无可忍,「他根本就没走,别说出T城,他连市区也没离开过!你比谁都清楚他在哪里,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两人对峙着,气氛僵硬得尴尬。
任宁远看了他一会儿:「庄维,既然你让人跟踪我也没能找到他,那就说明是你想得太多了。你请回吧。」
他转身回去,庄维在他身后喊:「任宁远!他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对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他没本事跟你抢,更没本事找你报仇,你何必为难他?
「他就算是条狗,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也该放了他!你是不是非得弄死他才甘心?放他一条生路,有那么难吗!」
任宁远回屋之前绕过去看了看屋后的花园,即使是冬天,园里也还是有花,园丁勤于打理,从楼上的窗口望下来,依旧会是平复心情的好景色。只是窗帘已经放下来,显然里面的人现在无心欣赏。
任宁远上了楼,进了一边偏厅,别墅太大,这里很少有人来,只有他来访的医生朋友还在,正翻着架上的杂志。
「怎么样了?」
「现在各项检查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出问题还迟早的事,他太虚弱了。」
任宁远若有所思地:「他还是不肯吃东西?」
「不是不肯吃,是他对食物根本没反应。」
客房里那男人很安静,看不出两个保镖在外面守着的必要。他大多时间都坐着发呆,偶尔喃喃自语。要让他进食也不是不行,强行把食物塞进他嘴巴里逼他吞咽,他呛几下,也只能受惊地咽下去,只是惶惶然又无助地被强迫的样子太可怜了。
「我觉得他现在是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东西都看不见……」
任宁远打断他:「不,你多虑了。他看得见。他看得见我。」
他一出现男人就会歇斯底里,困兽一般发狂挣扎,伤人伤己,连绑起来都没用,最后不得不打上一针。
「宁远,我只能给他做身体上的治疗。也许你需要再请一个心理治疗师……」
任宁远冷冷地:「苏至俞,他不是精神病人。」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沉默了一会儿,任宁远问道:「他今天怎么样?」
「比昨天好一点。你还要进去看他吗?」
任宁远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儿才说:「他现在的情绪行不行?」
「今天再打一针镇定剂还是可以的。你不介意的话。」
「……不了,我不进去。」
那人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离开之前,任宁远又回过头:「他不肯吃就别逼他,给他打营养针吧。」
苏至俞着着他:「宁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不应该是我的病人。我可以说我是T城最好的医生之一,但我治不了他。」
「我都知道,」任宁远背对着他,「但你可以让他身体不垮。就把这件事做好吧。」
「……好」
任宁远第二天再来,监视器已经装好了,可以从电脑荧幕上看着卧室内的男人。男人规规矩矩在床沿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墙壁,神情是茫然的温顺。
任宁远看了一会儿:「……他很安静。」
「是啊,比前几天安分多了。」
那天男人情绪完全失控,几近崩溃,他想要他冷静下来,用尽办法,冷静了他才能和他谈。
现在终于平静了。任宁远微微松了口气,突然盯住荧幕,从沙发上直起背来:「至俞,他在和谁说话?」
苏至俞也有些意外:「……他出现幻觉了。」
「……」
「昨天检查的时候他还没这样。」
任宁远看着荧幕:「我让你照顾好他。」
「宁远,我说过,我只能照顾他的身体。」
任宁远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开口:「你回去吧。」
楚漠来的时候,客厅里没开灯,暗黑中只有电脑荧幕的光亮,上面的瘦弱男人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犹如钟摆一样规律。
任宁远在沙发上坐着,楚漠在他身边站了一阵子,说:「你要不要请个精神科医生?」
「他不是精神病人。」
「那你就放他走吧,他在这里没什么好处。」
「让他到外面去,他这种状态怎么能照顾自己?」
楚漠看着他:「宁远,你承认吧。你看,连你自己也知道,他已经被逼疯了。」
任宁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再多一点时间,他会好起来。」
「宁远,你别骗自己了。你就是他的病。」
荧幕上的男人瘦骨嶙峋,神色惶然,像急着要去办什么似的,交握着手指在屋子里从这一头匆匆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
楚漠也走了,任宁远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了一个晚上。
在雨里平稳前行的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怎么了?」
「前面塞车了,任先生。」
后座的男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用毯子裹着的干瘦男人还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任宁远让他枕着自己的腿,他一路都很安静,那是药物的作用,却不安稳,在强迫的睡眠里也觉得痛似地皱着眉,微微发抖。任宁远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烫,嘴唇却是干裂的,他知道他心里烧得慌。
手机震动起来的嗡嗡声在车内隔出来的这一方静谧里也分外突兀,任宁远很快接起来,低声道:「喂?」
「我们还在路上,你再等等吧,」任宁远一手放在男人头发上,「你那里都准备好了吗?要有足够大的独立空间,和其它精神病人隔离开,不许有接触。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能探视。还有,别留下记录。」
「就算有人来问,也要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是没有曲同秋这个人。」
掐断通话,放下手机的时候,任宁远低了头,正对上男人睁开的眼睛。
男人的眼神还是混沌,因为血丝而显得分外茫然,神情却渐渐有了清醒的惊恐。不等任宁远说话,他已经在那限制着他行动的薄毯里挣扎起来,青虫一样可笑又可怜地往外做逃生的动作。
任宁远一把要抓住他:「同秋。」
绝望中男人爆发出来的力量很是惊人,任宁远勉强才能制得往他疯狂的抗拒,也有了些狼狈,只能用膝盖狠狠顶着他发抖的双脚,将他压在身下:「你不要怕,我只是送你去看医生。」
男人深陷下去的两颊都因为恐惧而发红,不要命地挣扎,喉咙里有了嘶哑的声音。
任宁远压着他,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你别怕,我会去看你。等你好了,就会接你出来。」
男人在徒劳无功的挣扎里渐渐耗光了力气,呜咽着,第一次露出近似哀求的神色。
他能被使用的部分都已经被挖光了,剩下来一个无价值的干瘪躯壳就要被丢进疯人院里去。将来谁也找不到他,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就一声不响地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别怕,没事,那里的医生会好好照顾你……」任宁远还在哄着他,坚定得很冷静。
曲同秋颤栗着,濒死的老马一样,眼里都有了泪。他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头直起来,往那人凑近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
任宁远这次终于松开手,只一刹那,男人已经仓皇地扑向车门逃生。
「任先生!」
车门大开着,任宁远在被风夹进来的雨丝里有些失血的晕眩。
「任先生,我马上送您去医院。」
司机急忙过来帮他止血,关好车门。阻滞一时的交通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后面的车子不耐地按了喇叭,任宁远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男人终于已经离开封闭的空间,逃到外面去了。不用去看,他也知道车外的一切都已经被人看见了。
任宁远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在车子发动的轻微声响里闭上眼睛。
要在整齐如方块的高楼大厦之间,和衣冠楚楚的体面人群里找到一个湿淋淋的犹如惊恐之鸟的男人,并不是难事,就算他缩得再小也一样。
沾了水和泥的靴子慢慢近了,穿着黑色长外套的男人撑着伞,在那人藏身的阴暗角落边上蹲下:「曲同秋。」
蜷成一团的男人牙齿还在不受克制地喀喀作响,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其它。
「是我。」
「……」
「还认得我吗?我是庄维。」
「……」
庄维试探地把男人那紧揪着裤腿的冰凉手指掰开,湿漉漉地握在手心里,哄着似的:「要不要跟我走?」
男人只用通红的眼睛迟钝地望着他,眼里除了血丝和一点眼泪,什么都没有。
庄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脱下外套将男人包了起来,牵着他,低声说:「走吧。」
庄维把他领回家,男人一路都木讷地温顺着,湿漉漉的样子很不好看,和所有下雨天捡回来的流浪猫狗一样,狼狈,骨瘦如柴,有些脏。
庄维在裕室里脱了他的衣服,他也没反抗,只红着眼睛在浴缸里怕冷地缩着,懵懵懂懂地,但是很安静。
水从莲篷头里「嗤啦」一声喷涌出来的时候,他才为那突如其来的响动而受惊地颤抖了一下,而后调好了温度的热水便淋在他身上,头发被揉搓着,洗发水的清谈香气和泡泡一起膨胀开来,他就慢慢地放松了。
「眼睛闭上。」
男人在水顺着眼皮淌下的时候忙本能用力地闭紧眼睛,庄维一手堵着他耳朵,一手握着莲蓬头给他冲洗,而后拿毛巾擦干他的脸。
「好了,可以睁开了。」
男人战战兢兢睁开眼睛,看庄维的手混着沐浴露的泡泡在他身上游走,为那碰触而不适应地缩起肩膀。
清洗的过程没有延续太久,庄维粗略帮他冲了个澡,洗干净了,便用大浴巾将他裹住,上下草草擦干,然后给他穿上睡袍,让他坐到椅子上,为他吹头发。
男人在晃动的热风里一阵阵打喷嚏,发红的鼻尖一抽一抽的,庄维往他怀里塞了盒纸巾,让他抱着慢慢擤鼻涕,而后继续吹干那些湿软的头发。
庄维看着他笨拙迟缓的动作,觉得男人并不是疯,而是傻了。
也许变傻会让他幸福,让他避开那些他无法承受的,他心甘情愿缩在一个傻子无知的窄小世界里。
头发吹得八成干,庄维就逼他上床去,而后看一眼已经震动半天的手机,接起来。
「你找到他了?」
「是啊,」庄维答得有些恶意,「已经洗干净了,他除了难看点也没什么不好。」
那边沉默了一下:「你要把他放在家里?」
「我路上捡来的,不带回家,莫非还得给你送过去?」
「庄维,他是个病人。」
「我看出来了。」
「如果你没能力照顾他,还是把他交还给我。」
庄维看着床上男人消瘦脸颊上的阴影,笑道:「我看出来了,他在你那里受到很好的照顾。你放心,我只会做得比你更好。」
「……你当然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
庄维笑了:「你都已经把他毁了,我还有什么可忌讳的?他都这样了,我对他做什么,会有区别吗?」
那边沉默了良久才说:「庄维,请你对他好一点。」
庄维只笑笑,挂了电话,而后关机。
任凭摆布之后,男人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好多了,脸上被热水和热气硬逼出来一点点血色,神情是可怜的茫然,不出声地趴在床上,看起来甚至还很好吃。即使施虐地把他撕碎了吃下去,他也无法抗拒,也没有人会知道,更不会有人替他申辩。
庄维看了一会儿,给男人盖上被子而后关了灯,在旁边躺下。
一晚上外面都在下雨,半夜曲同秋像是做了恶梦,痛得不堪似的发抖。庄维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抱着,摸着他的背,听他低声求救一般地呜咽,自己竟然也没能睡好。
第二天醒来,庄维眼圈都发黑,睡眠不足就越发心情抑郁,气血翻涌。低头看怀里缩成一团的男人,不由咬牙切齿,这确实是个病人。但也谈不上累赘,因为他很安静,连呻吟的音量都很小。这男人即使失常了也是那么卑微。
感受到动静,曲同秋也醒了,睁了眼望着他,眼神还有些迷糊。
庄维被看得渐渐烦躁,终于按住男人,低头在那瘦弱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男人吃痛地缩起来,庄维捏了他的下巴,用力堵住他嘴唇,舌头探进去,亲得他一直往后缩。接吻让清晨饱胀的欲望更加勃发,欲望则让力量也变得格外强大。
很快曲同秋就只能在他身下有些害怕地喘气,他一伸手就摸到想要的,男人睡袍里面可怜兮兮地光着,他昨晚没有给他内裤。
想做什么都太容易了。只要再粗暴一点就可以。
手终究还是缩了回来,庄维下了床,去抽屉里翻出条平角内裤让男人穿上。
他没能做到底,男人那几乎失去反抗能力的无助让他突然没了兴致。
男人现在变得这么弱小,是因为承受得已经太多了。那份悲哀太沉重,虽然不是落在他身上,他在亲吻和爱抚的时候也感觉得到那层阴影。
就算那些疼痛都和他无关,男人也出不了声,他还是似乎能听得到男人脑子里叫痛的声音。
他没有多少耐心和温柔,只是这种时候没法太残忍。
「饿了吗?你昨晚也没吃东西。」
曲同秋在被子里慌乱地找到一个安全的位置,有些害怕地坐着。
庄维去煎了鸡蛋,热了牛奶,又烤了两片面包,用盘子装着端到床前。
「只有这些,将就点吧。」
受了惊的男人还有些畏缩,把背紧紧贴在床头。庄维把面包涂好果酱,递到他嘴边,他也就本能地吃了,然后是牛扔,然后是洒了胡椒粉的煎蛋,喂他什么,他也就忐忑地吃什么。
庄维一时有了点主人喂宠物的感觉,男人微微缩着肩膀,嘴角沾了果酱的模样看着并不讨厌,看得他心情挺好。
吃过早饭,他带曲同秋去阳台上去坐着,下了一天雨,今天放晴,外面空气温润而清新,阳台还正对着下面的大片草地,他就是为这疏缓压力的景色才用双倍租金租这公寓。
曲同秋坐在他怀里,果然也安安静静的,觉得舒服似的靠在他胸口渐渐瞌睡起来。
他突然觉得男人就这么傻了也好。
然而门铃还是不客气地响了。
庄维先把男人带回客厅里,让他坐在沙发上。睡袍的带子散了,庄维想了一想,并不帮他系上,就那么敞着,看肩上的牙印还清晰着,而后才去开门。等看清来人的模样,却不由微微一愣。
「庄先生,」门外笑容可掬的是任宁远手下送货的年轻人,「任先生让我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庄维低头看看那大纸箱子,皱起眉:「这都是什么?」
「这些我也不清楚,」对方笑得讨人喜欢,帮着把东西搬进屋,很识趣地不去看不该看的,「任先生交代我,看你要是方便了,麻烦你下去一趟,他在楼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