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人心魂,屏息差点喘不过气。
以前看到写作的人写什么「胸口像被大铁打了一下」,符希一直当是舞文弄墨的夸饰。直到那一天的层云山……才知道,真的是,胸口被大铁打了一下,仿佛血也要呕将出来,手掌紧紧按著胃部,几乎直不起身——
「……啊!应该是因为柜门密闭隔绝了风。绅带飘动的时候,颜色变幻万方,所以才会那么惊心动魄。」
打开玻璃柜门,到车上把野外用的电扇搬来,开了微风——到时展览要怎么处理,风扇要放进展示柜里,还是开放式柜子配合上红外线侦测系统隔开观众,再跟展览部门研究看看——绅带横过玻璃柜,左高右低微微画出一道优雅弧线。两端自然垂坠,随著飘动荡漾出无数流转的光和影。
符希凝视,效果很好,可是……可是……
「……不对……」
慢慢软倒跪坐下来,握紧双拳伏在地上。我……我好笨……原来……原来不是啊……原来……
「从来……从来就不是啊……啊——」
七、「质」
结果没有时间把山上的器具载回宿舍。修过窗玻璃,就这么一车响亮上了国际公路。有个关员当是走私特别仔细抄了两下,另一个盯著签证笑出来:我说你就别给众香人发现,怎么,你当他们是蛮荒野地啥都买下到,特地全副家当地带了去?
而绅带该留在博物馆,却也没有,过这州的时候,过那州的时候,一直一直,缠在手上。
「天哪,原来我是同性恋。」
符希从未经历男性屡见的恐同感,但这也并不表示是什么追求正义的平权主义者。符希只是……
「只是以为,这一类的事都离我很远。」
没想过喜欢女人,没想过喜欢男人,在男女合班的时候没欣赏过女孩子,在高中男校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少年常见的同性恋慕。
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个人类身上。
「原来失恋是这样的感觉。」
符希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三个。一个可以照样开车,照样回答关员不我不是流氓右手受伤是意外,一个可以想著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生问题,远远听著自己答话时的声音,觉得奇怪竟然和平常一样。
还有一个,却紧紧攒著那条绅带,好像要捏进骨头里。
直到第一个自己在预订好的中途汽车旅社里领了钥匙停了车,进房间放水准备洗澡,才一圈一圈,缓缓稳定平顺地,把绅带解下来。
然後忽然倒下。
见不到他了。山上的生活已经结束。才是前几天的事情,预约旅馆时计划著,中途休息时要打电话给他;每天的,五点。然而跨过一个一个时区的现在,连五点是什么时候,都不能确定了……
左手举起行动电话拨了熟悉的那个号码,拨号音响了,响在受伤的右手里。五彩流苏震动,本电话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後再拨。
几乎要按下接听键。
可是,接了又到底算什么呢……。颓然把两支电话都关掉,撑起身体倚在床边,他当然要跟我断绝一切联络了,原来我对他有企图,原来我对他的企图路人皆知。连学姊学弟都早就看出来了,他那样完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只有我自己……
後仰枕在床畔,他都看在眼里,我对他的动机不单纯,他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他那么有礼貌有教养,早就把我赶出去了,何况还给了我台阶下。他……
他宁可牺牲绅带不要,也要叫我离开——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睡着,把冰冷的浴水泄去重新放过,不在山上的卧室,洗了澡就再度上路。无速限公路上飙到时速一百八十分里或许曾经更高,没有很多神智分心注意。以为漫长的路途,更加漫长的思绪,等发觉的时候竟然已在织品研究所外了。
「你好,我是茶国璃州州立博物馆的符希。」
对方倒没像关员警告的在意整车的行李,可是符希听漏了那众香发音的复杂名字。好在对方同样地也把符希两字念得荒腔走板:「赋诗博士,幸会幸会。你的同事昨天已经都到了,你要先去招待所跟他们会合,还是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研究所呢?」
「……参观研究所。」
众香的织品风格和整个文化一样以极端的华丽、或是极端的破败、见长。鲜艳配色和繁复织工让符希稍稍回到自己的身体和现实世界里,当对方慷慨而得意地说要展示几幅历史珍藏给佳宾监赏,符希甚至也终於有注意力看清了对方的脸孔。容貌慈祥的老年出家人,削净了头发分不出是男是女,四壁锦绣中一身死灰的布袍。当年极南藩国公主出嫁极北藩国和亲的新娘大礼服,裹著众香第一美人下葬的绝世寿衣,藩王兵败在宫殿中举火自焚时选来穿上一同淋上酥油的金丝皇袍残片,密密缀珠满绣的重量几乎要把自身撕裂。
快要看不到纯粹的织品表面、透过各色透明珠宝调和底色折射出各种奇彩的装饰性手法,带著超现实意味的具象图画,以变文形式描写连续性故事的各种神话与传说。明明迥异,明明相隔遥远,符希却宛然在其中见到了,那完全用丝线交错织出、述说著不说出口句子的抽象衣纹。
「赋博士,你怎么这个表情。」问句的文法却是毫无疑问的语气,研究艺术品的出家人笑吟吟地。拍拍符希手臂,大约是老花眼除了织品之外什么都见不得了,没看到正拍中斑斑旧血上:「这也难怪你啦,来参观过的人,没有不震撼的。你艺术组的那位同事昨天看著看著还哭了呢,呵呵,他说太感动了,「你们众香人爱笑,我们璃
州人爱哭。」」
符希捣著流窜疼痛扭转的胃部苦笑。别的璃州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但是符希,很清楚自己是刚刚才莫名地转变成这么善感的。什么事情都能体贴到自己身上来,各
种不同的作品,忽然间都有了新一层的触动和领会。
简直像现在才长出眼睛一样。
绕了将近一圈,到达大厅。挑高的云石建筑全黑,一无所有只挂一张巨幅织画。数百匹堆金砌玉的一路锦绣之後,却是纯粹的缂丝——
不再是变文的连续故事形式,画面里定格了情节中最惊心的一幕。美丽的女子笔直瞪视前方,冷漠神情正冰消瓦解的瞬间。爱悦、恐惧、执著、抗拒、沉迷、忿怒,末启口而将呼喊,未伸手而将把握,末迈步而将追赶。「赋博士,你知道这幅作品的主题吗?」
「……知道。」
书面的前方并没有真正描绘出让女子动摇的东西,可是符希知道。
老年出家人呵呵地笑了。「这是本研究所的精神象徵,每个人初次踏进来的时候,我们照例都会问一次;也照例,每个人都会回答「知道」。」
「原来如此,精神象——」研究所的,精神象徵?自己「确知」的那个答案,好像实在很难跟研究所扯在一起:「象……象徵……」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仍然微笑:「十个人里,总有六个会答这个答案。」
符希说不出地困窘。以为体会了很多,原来只是自己眼中塞满了,看什么都是——「对不起,我、我猜错了——」
「不,也没有错。」
啊?
「你了解吗?」
瞠目摇头:「完全不了解。」
「哈哈,看来你已经了解了呢。」
……。
早就听说众香文化爱打机锋,没想到第一天就见识到。不过……闭上眼睛不觉叹息,难道他……他的机锋就好懂一点了么……
忽然顿住。
「具有一般性普遍性抽象性的,可以用在科学,可以用在艺术,」拍拍年轻人的肩头,「当然也可以用在你想着的那个东西。」
符希完全没有听狗崽子出家人说了什么。喃喃复诵,「「层云族的纹样都有双重抽象的涵义」……」
双重抽象。第一得是晚霞,另一重呢?
离开一楼後全是研究室密集的区域,对方领著进入其中一间。交来古典形制的一把巨大钥匙,…坦两个月,赋博士可以自由使用这里。」
符希展眼四顾,除了众香风格的雕梁画栋之外,书桌书架电脑显微镜一如自己习见的工作场所,而——
视线停顿,注视墙边构造简洁的器具。
符希一眼便看得出。几乎在所有的少数民族里,基本结构都是类似的:「手工织布机。」
「啊,是的。」老年出家人颔首微笑。「我们是织品研究所而不是纺织研究所。然而,我们一向鼓励所有的成员都试过亲自动手做一些作品。」
——真是彻底地「亲手」,符希定睛分辨,器具是从丝线染色开始。
「我们相信,真的自己做过,对研究者有绝对的好处。所以每一间研究室里,都一定会有织布机。」
抬头看看天色,
「赋博士今日好好安顿,明天我们就开始讨论计划的实际进行,毕竟只有两个月。」
实际的进行。毫无资料时全无头绪,有了范本,终于能有凭据,肉眼下仪器中,悉心领受、细细分析。一次又一次的不足和尝试,全然地戒慎恐惧,得到的是过度的紧绷,僵硬难变化;而故意疏放便失色变形。
「和情绪密切相关」的,却不是保持平稳……
到底是怎么样呢,倏起倏落患得患失,只为你一言一行。放松让上下邻近的纱线交互掩映,角度转换时分别显现不同色泽的辉光;紧张让纱线密接调合,缠结出复杂的新色。
想对你说,想著的,高兴的,烦恼的,一切心丝。
八、「思」
绢提起装著蘑菇的竹笼,站起来往回走。衣裾拖地未曾东起,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工作。
前面该有更多,但采了也吃不下。而且回去还要仔细挑过,不然危险。前天竟然粗心辨认错了,差一点就入了喉,全部倒掉还得洗锅具,这么熟稔的常识。
从蘑菇到栗子再到下一种蘑菇,两个月来敷敷衍衍,虚应故事。到底是在干什么,低声自语,食物不只是当令盛产还和节气的身体调理相关,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该做的事,专心一点。
觉得举步声息有点异样,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勾住下摆的树莓枯荆。没有心情细细拆解,双手一扯,袍角绽裂。望向从林中到村前的路,茎上的棘刺在地上刻划著,两条平行同进的轨迹——
「会受伤,小心!」
啊、迅速回头。
符希博士隔着几尺,站在眼前。
「呃、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受伤,只……只是……」
更瘦了,符希望著,左衽……时序方秋,他却穿得一身荒寂,「「冰封雪掩,宛若隆冬。」」
——没有绅带。
短短的素白衣带,既不飘扬垂坠也披不上肩臂,只是固定。
手忙脚乱急急拿出来,「我……这一阵子,我一直想著,你没有绅带可用……的事。」
登时变色。
从未见过的声嘶力竭,摇头后退:「绅带送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你如果不要,扔了也行,烧了也行……不能还给我!」
符希却微微笑了。「这么说来,你觉得我的作品及格……我很高兴。」
作品?
确实是的。同样迂回宛曲,同样光华流转,然而有著微妙的不同;身为另一个个体的,不同……
各自怀抱著的,复杂心情。
「本来是想织得一模一样的,可是试了几条结果都很僵硬……後来才改,用同样的织法即兴织过,反而看起来更加像些……」低头不安地朝上望著他:「不是标准的纹样,你……会不会不喜欢?」
「……你……织的……」
「嗯……你说,我留下来的理由没有了,不能够留在山上……那……」捧著绅带,轻飘飘的质料压得双手几乎颤抖。垂首盯著,喃喃宛如翻来覆去的自语:「……如果有新的理由,我是不是……就可以再留下来?我猜测、重建了织法——啊、说不定步骤不太一样,不过成品应该是一样的——嗯……你……有没有想要什么纹样的衣服?……秋天的,枫?」
终於开口。「秋天的衣服,我有很多。」
符希心住下沉。他不答应……他不答应我留下来……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我还是……心存侥幸地幻想了两个月,这样死皮赖脸……
缓缓伸手,把举在面前的,另一种光泽的绅带捻起。「我不需要衣服……」
背转身去慢慢系起,盘旋往回,又再度是那个优雅沉稳的模样。未曾回身,经过符希博士始终装著当时生活用品从未卸下的越野车,停在自己成人房门白色的连续锯齿前。见不到脸上神情仍然背对著,说。
「我看腻了白虎帘,你帮我织一幅青龙。」
以为一再重复的圆形纤来比较容易,却发现全然不是如此。绅带在方寸之间变化多端,丰瞻夺目;然而大型的青龙帘必须覆盖整个门扇,无论怎么织,同一个纹样反复几次之后便显单调——可是,挂在辕成从房前的明明不是这样。
……符希实在很不想拿那一幅当范本。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成人房的东西都是不能碰的。另一方面,每当想到坟墓里的那个人——符希观察了全村留下来的所有青龙帘,还有馆藏中和龙相关的所有图像与雕塑。但是最後,总是回到假想敌的面前。
勉强未曾废弃的一幅作品,符希拍照徵询他人的评判。学姊把电脑萤幕上的两张照片一起放到最大解析度,透明化後互相叠合:「纱线的数目和配置都是完全相同啊。」
不知道该不该稍微安心,「所以你认为这样织没有错。」
「至少找不出问题。」
有时找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谢谢学姐。」
「哎哟、」这时慢条斯理屌儿郎当晃过来,学弟从学姐肩后凑近屏幕。
「学长你的龙死掉了嘛!」
——不知道为什么,符希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喂!」华团白眼瞪过来:「学弟好意提供意见,你对自己人什么态度?坐下!」
「……」
「好、好、不要生气,不然我们说——」看到一向奸脾气的人露出这种表情,冯周迅速改口:「学长的龙在冬眠。」
「……」
不发一言转身回到自己的研究室,是啊,龙是什么,这幅作品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龙是震卦,也有人说是乾卦,是纯粹的阳性。龙是蛇、是马、是鳄,是蚕、是猪、是鱼,是牛,是鳗鲤,是蜥蜴大鲵,甚至也有人说是恐龙。龙是川流是星象,是雷电是飓风,龙是随云产生的虹。
——虹吗,层云山很容易看到的景象?想起馆藏「虹有两首,能饮涧水」的双头龙玉璜,也许真的是,除了虹吸的婉蜒身形,以碎形的观点,青龙帘描绘的波状鳞片也确实很像一弯一弯分层分色的霓虹。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化为蚕烛」。「变体自匿」,「一有一亡」。「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洞,从肉,飞之形,童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