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四种颜色的鲤鱼呢......"李惊滢喃喃的说道:"池中鲤鱼百条千条,却只有这一条格格不入......"
一旁的福海听出李惊滢口吻中的淡淡悲凉,急忙笑着插话说:"奴才小时候家住浙江青田,那边的鲤鱼都是直接养在水稻田里,当地人唤它为田鱼。偶尔也会见到一两只四种颜色的田鱼,虽然罕有却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到底粗糙上不得台面,却不知道这只乡巴佬怎么混到滢王府这群名贵的千鲤中了。"
李惊漩听后大笑的指着四色鲤鱼叫着'乡巴佬!'、'乡巴佬!',李惊滢也在笑声中悄悄的拭去了眼底的泪光。
如此幸福的我,为什么还会因一些无谓的小事而感伤?我还不知足吗?不能再这样贪心了,因为我知道,如果太过贪心会连现有的也一并失去。
深吸了一口气,李惊滢露出一脸兴奋的模样笑着说道:"那快商量一下是红烧好呢?还是清蒸好?"
李惊漩闻言一愣,当即暴跳起来:"我翻了两次船!弄坏一个鱼网!最后整个人潜到池子里抓错了几十条鱼!好不容易才抓到它!你居然敢吃掉?!"
看着一脸震怒的李惊漩,李惊滢顿时大笑不止,李惊漩大概意识到他又在戏弄自己,耳根倏地转红,板着脸扑了过来,抓着李惊滢就搔他的痒,一时间打打闹闹,笑声不断。
可是,当第二天的晨曦洒落大地时,朝廷的局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李惊滢还在睡梦中时,朝廷毫无预兆的颁布了废除太子的圣旨,改封李惊涛为涛王。一旨下,无数人为之惊惧。
尔后李擎煊密召朝中几位重臣商讨下任太子人选,言谈之间对九皇子李惊滢大加赞赏,虽然最后商议未果,但不到半个时辰,朝中上上下下已经无人不知下任太子人选将花落滢王府。
等到李惊滢从惺忪中苏醒时,府内已经收到无数朝廷官员的拜贴,更有甚者早在府外等候。不谛官场之道的李惊漩好奇的翻看着各式拜贴,兴致勃勃,但李惊滢早已面如死灰。
怎么也没有想到,父皇会无视自己的意愿继续进行着他的计划......
李惊滢随手拿起一张拜贴,苦笑着看了看:"若说这天下最闻风而动的墙头草在哪里,只怕朝廷已经囊尽个中之最了。"
"王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福海陪伴李惊滢多年,巴结讨好的官员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等阵势,不免有些心慌。
"福海,把这些东西全部退回去,就说我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在后门安排一匹快马,我要进宫!"
福海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便急忙操办起来。
李惊滢匆匆换上朝服,一脸山雨欲袭的气势十分骇人,吓得为他更衣的小丫环连头都不敢抬。待他穿备整齐回过头来,便看到李惊漩一副心怯的表情站在远处,犹豫着不敢上前。李惊滢的眸子顿时一柔,轻轻的招了下手,李惊漩立刻开心的扑了过来,搂着李惊滢的腰撒起了娇。
"你一脸凶凶的样子,好吓人哦!"
李惊滢一怔,随即在心中暗暗叹气。
用这种连孩子都能感觉到的不悦情绪去参见父皇,只会令事情变得更糟糕吧......
心中这样想着,身上的气势也不由敛了几分,神色平和了许多。
"我出去办点事,你乖乖的在家里呆着,不要戏弄府里的下人哦。"李惊滢笑着叮嘱道。
"你最近好忙啊!老是往外跑,都不陪惊漩玩!"李惊漩不满的数落起来。
李惊滢又好气又好笑的弹了李惊漩的鼻子一下:"我才出去过几回?几乎每天都陪着你这位大少爷,你游山玩水我就要撑伞倒水,你想游湖吃鱼我就要泛舟垂钓。就算不出门,我也得陪你在府内散步赏景,不然就是打闹嬉戏。累的精疲力竭,到了最后竟然还被埋怨不陪他玩?"
李惊漩咯咯地笑了两声,抓起李惊滢的双手,一副小大人的口吻嘱咐道:"那你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用膳。"
李惊滢思忖一下:"午膳不用等我了,应该无法赶回来。"
李惊漩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要那么久啊?"
李惊滢笑着抚抚他的脸颊,哄了起来:"我尽量赶回来,晚膳一定陪惊漩吃,好不好?"
李惊漩嘟着嘴,不太满意的点点头。李惊滢知道他孩子脾气上来不好哄,便不再多说,又叮嘱了一番才离府入宫了。
求见父皇时受到了意料中的阻拦,被李擎煊授意的老太监百般推委,一再推托说圣上正在跟群臣议事,细问有哪些大臣又说不出个所以为然,只会敷衍的搪塞几句。李惊滢不能硬闯,又没办法对一个听命行事的老奴才发脾气,一时间郁卒不已。
就在这时,六皇子李惊鸿慢步而来,不期而遇的兄弟二人再度见面时,却不再有上回叙旧那般轻松温馨的感觉。李惊鸿面无表情的看着李惊滢,李惊滢知道六皇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他的九皇弟,而是另一个妄图与他争锋的拌脚石。
李惊滢不禁底气不足,不久前才信誉旦旦的表明绝无相争之意,甚至预祝六皇兄荣登大典,结果不久后便成为父皇御赞的太子人选,只怕如实对六皇兄说自己已经拒绝过父皇的提议,他也不会相信吧?
毕竟......没人会相信有人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尤其是在利欲的狂澜最为猛烈的皇宫之中。而那个人,还是一位被皇帝喜爱的皇子。
李惊鸿的嘴角好像轻轻的扬了一下,又好像没有,鲜少有明显情绪表现的他,口吻中竟鲜有的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惊滢的心倏跳一拍,本能的解释起来:"六皇兄,惊滢对皇位绝无觊觎之心,这一切只是父皇一厢情愿的安排!"
李惊鸿没有理会,看了看通传的太监,又看了看等候的李惊滢,大概意识到李擎煊不愿见客,便没让太监通传,直接转身走人。但是,走过李惊滢身畔时,他却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惊漩、皇位,太贪心了。"
李惊滢蓦然绷紧了身子,几乎是反射性的一把抓住李惊鸿的胳膊,声音竟微微哆嗦起来:"我此番前来正为此事,烦请皇兄多等三日,若三日后父皇没有改变意愿,惊滢定会亲自给皇兄一个交待!"
李惊鸿平静的看着李惊滢,只是平淡的目光当中却闪烁着李惊滢无法解读的深邃光泽。李惊滢不敢冒险得理解为善意,若筹码是八皇兄,李惊滢便会变成天下最胆小之人,束手束脚,每个举动都小心翼翼,连措辞也格外谨慎。
李惊鸿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但是李惊滢却本能的感觉到无形的压力舒缓了许多。紧握的手下意识的轻轻松开了,李惊滢微吐了一口气。
"多谢六皇兄。"
李惊鸿轻缓的一点头,便背身离开了。李惊滢这才抚向狂跳的心脏,它适才几乎要破膛而出!
为什么大皇兄这么傻?要跟这样一个人争夺皇位?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改变周围的气氛,随着他的意识骤然紧迫、淡淡舒缓,连天地都随之起浮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无法掌握乾坤?
李惊滢抚了一下额头,细密的汗水沾湿了掌心。
不能配合父皇演这场戏,绝对不能!
打定主意的李惊滢眼神倏变,他走近负责通传的老太监,冷冷道:"滢王李惊滢求见圣上。"
老太监微微弓身,神态恭敬,却没有做出任何让步:"皇上吩咐过有要事商谈,任何人都不见,滢王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惊滢冷笑一下:"若本王没记错,你是父皇身边的杜公公吧?父皇念你服侍他一世,特别恩准你明年可以衣锦还乡,这在宗元的历代宦官之中,可是鲜有的恩典呢。"
杜公公唯唯诺诺地回答道:"奴才对圣上的恩典铭记于心,自当竭尽全力服侍皇上,不敢懈怠。"
"本王还记得你有个胞弟住在柳州,听说他早早就派了儿子等着接你回家,好像就住在京城等候?"
杜公公的身子微微一颤,他在宫中待了将近一辈子,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除了他少言寡语、装聋作哑外,更多的便是他敏锐的洞察力,又岂会听不出李惊滢的弦外之音?
"殿下......"杜公公的声音中加杂起一丝颤抖:"奴才也只是听命行事,又岂能不从?殿下何苦迁怒一帮没用的奴才?"
"父皇能躲我一时,又岂能躲我一世?"李惊滢的口吻开始咄咄逼人:"想必你也深知宫中局势,若我要父皇用某人一家的性命换我安安份份助他一臂之力,你说他会不会理会那户人家是服侍他一辈子的某个奴才的亲人?"
杜公公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乏力感:"殿下......奴才老了,胆战心惊的活了一辈子,从不敢妄想还能活着出宫。虽有圣上恩典,但在奴才的双脚真的踏出宫门之前,奴才依然不敢报有任何希望......若说奴才终有一日会成为宗元帝王的足下亡骨,那也不过是情理之中,奴才还要感恩戴德,颂扬龙威浩荡。只是,奴才的家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介凡夫,殿下何苦与一群蝼蚁过不去?恳请殿下大发慈悲,放过他们吧......"
"放过他们?又有谁会放过本王?"李惊滢冷哼一声:"今日我无法见到父皇,你会少一个侄儿,明日我再见不到,你还会少谁?杜公公,你有多少家人,够本王求见几次?"
杜公公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布满皱纹的脸庞显得更加憔悴,斑白的两鬓仿佛在诉说着宫中生存的代价。李惊滢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它慢慢泛起红丝,看着它慢慢浸入水雾。一个年迈的长者,在滢王的面前黯然落泪。
心,倏痛起来。
"有时候,要惩罚一个不听话的人,先惩罚他身边的人会更加有效,你说对吗?"
李惊滢刻意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漠无情,杜公公最终放弃的垂下了头,似乎轻叹了一声,却微乎其微的令人几乎察觉不到。他转过身走向内殿,委靡的背影看上去仿若隆冬枯树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残叶。
那是一个老人,一具几乎被宫廷耗尽生命精髓的躯壳,又一次在强权下默默妥协。
李惊滢呆呆的看着杜公公的背影,低声喃喃着:"但是,这一招却只对那些还有血有肉的人有效。若你再铁石心肠一些、自私一些,我,毕竟不能动你......"
杜公公,一个深得皇上宠信的内侍,若能冷血的不顾及亲人死活,也自然不会被强权折腰。
也许,普通的朝臣无法拿杜公公的家人做要挟,但皇上的家人却不在此列。杜公公也不会天真的认为,皇上会大公无私的为一个奴才伤及他们的父子情谊,所以,他没有多余的选择。
是否低头的取舍,也在某种意义上考验着人性:妥协者的善良无奈,倚权者的冷血无情。
等了片刻,杜公公走了出来,冲李惊滢恭敬一弓身:"圣上宣滢王进殿。"
"你到底还是有办法......"
似是感慨,李惊滢的口吻之中多了一份异样。在走过垂首的杜公公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小声的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杜公公慢慢地摇了摇头:"奴才早已认了命。"
认命?
李惊滢回过头去,这才注意到杜公公将目光投向了天际,那视线的尽头处,是皇宫巍峨高耸的朱红城墙。明明看上去那么低,却有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跃过那堵红墙。明明有数道肃穆巨大的城门,却容不下穿过一个卑微的身影。
有多少人在雀跃的走入皇宫时,曾经想像过老死宫中的凄凉?又有多少人在追逐人世荣华的同时,考虑过需要付出的惨烈代价?
已经认命的人,会痴痴的凝望远方,那没有认命的人又该怎样?是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伸向外面的天空,还是应该安静的注视着远方的天际黯然神伤?
而我,又该如何选择?
第二十二章
慢步走入内殿,背手而立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一对虎目龙眉鲜有的带着几分愧意,却在终其一生都高高在上的本能中,架起几分绝不退让的冷峻。
李惊滢静静的与这样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才缓缓的行了君臣礼。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李擎煊冷声道。
"儿臣也知道父皇会说什么。"李惊滢轻微地笑了一下。
李擎煊眸子中的厉光忽然闪烁了一下,父爱的天性令他在看到李惊滢微弱的笑容后,一瞬间敛去了帝王的强势,将原本想说的话止在喉间,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惊滢,若你真的无心皇权,父皇不会强迫你。只是现在朝廷实属非常时期,你就权当助父皇一臂之力,你只需沉默着不要多说,其它的,全由朕来安排。"
"父皇,难道您会不明白?"
李惊滢苦楚一笑:"皇室中事,只要沾上半点便再难撇清。或许儿臣的出现真的可以缓解两位皇兄的针锋相对,却也意味着儿臣必须加入这场战争。我将要同时应对来自两位兄长的敌意,即使我足不出户的躲起来,这缕狂澜也足以把我吞噬。到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击,在被他们吞噬前先吞噬他们!父皇,您期望看到什么样的结局?看到登基的儿子脚下踩着另外两个儿子的鲜血?还是三个厮杀至精疲力竭的皇儿再也没有今日的意气风发?"
"放肆!!"
李擎煊顿时怒喝起来:"惊滢!正因为你们都是朕的骨肉,朕不愿看到你们手足相残才会出此下策!若朕能够更加冷血,只需静待结果便好!何苦费尽心力从中阻挠,不断磨耗朕的精锐!最后朕万般无奈之下向你求助,你竟这般揣测父皇的心态?!"
"那您为何不直接立六皇兄为帝?!"
李惊滢近乎狂吼:"你我心中全都明白,大皇兄之所以能与六皇兄抗衡,全是仰仗朝中老臣的旧势力!但这股势力又能持续多久?大皇兄登基又能否令四海臣服?八皇兄不能再做其想,儿臣也无心皇权,反观六皇兄,他不仅立有战功,还上有朝廷新血鼎力相助、下有宗元百姓拥戴维护,可谓战尽天时、地利、人和!为何您迟迟不立他为太子?只要他贵为太子,削弱大皇兄的党羽易如反掌!朝廷之危即可解除!以父皇的英明又怎会看不透这些!"
"看透又如何?!"李擎煊的情绪也随之失控,对着李惊滢大声吼道:"朕绝不会立他为太子!"
李惊滢一下子愣住了,李擎煊也意识到失言,神情随即乏力了许多。
"为什么?"
六皇兄不得父皇欢心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会被事事斟酌利弊的父皇如此决然的否定,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
李擎煊慢慢的走到案前,缓缓的坐下,闭上了眼睛。
"父皇?"
李擎煊再度睁开眼睛时,不知是否是李惊滢的错觉,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老了许多,仿佛要说出这个答案会抽尽他所有的精力一般。
"朕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不喜欢惊鸿,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虽然时常冷脸,却也为他是如此睿智精干的孩子而自傲过。若在以往,以朝廷现有的局势,你们几个皇儿又是这般情况......只怕,朕会很果断的立他为太子,杜绝群臣的肖想。"
"那为什么......"
李擎煊慢慢的抬起头,眼眸之中泛起几缕红丝,却绝不是伤痛的痕迹:"但他经过蒙古、铁勒一战归朝后,朕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如果说以前的惊鸿是因为不善言辞而令人不能接近,那么,现在则是被他四周弥漫的强势所逼退!那种隐藏在眼眸中的欲望太过咄咄逼人,他的目光在紧盯着朕的皇位,而朕是挡在这个皇位前的最大妨碍!他的眼神一直在这样告诉朕!所以朕不能立他,绝不能......"
"既然六皇兄有为帝之心,而他又是不二之选,父皇为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