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要留下他们当证人吧?总之,不会是我真的变仁慈了......
李惊滢自嘲地一笑,事后这些无辜的看门士兵各个都会因自己的潜入而受到严惩,又何来仁慈之说?若想不伤及他人,只怕仅有剃度出家、不问世事才有可能吧?又何必以为自己真的善良了几分。
李惊滢褪下脏乱不堪的官兵服,换上其中一人的士兵服,小心翼翼地将头发整理了一番,适才的狼狈感顿时消失不见,李惊滢像个普通的宫廷巡兵一般不慌不忙地走向了崇阳殿的方向。
李惊滢微垂着头,假装从崇阳殿门外经过,小心的扫视了一下看门的士兵,一共六人,完全没有因宫外的混乱而有所异动。李惊滢正在头疼应该如何混入时,迎面走来了一位老太监。
李惊滢眼波一动,当即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杜公公。"
杜公公一怔,待看清来者竟是滢王时,除去震惊,更多的是一份无奈:"火烧滢王府......原来如此......殿下真是辛苦了......"
分不清他话中的是感慨还是嘲讽。
"父皇可在寝宫?"李惊滢冷声问道。
杜公公微微摇头,李惊滢又马上追问:"那他现在何处?"
杜公公依然摇头,李惊滢目光一敛,低低地说道:"我要救鸿王,父皇在哪里?"
'鸿王'二字令杜公公微微出神,许久,他才轻叹一口气,反问道:"殿下可曾想过后果?"
不论成功与否,滢王李惊滢都将是罪无可恕的逆臣......
李惊滢自知杜公公在暗示什么,冷笑一下:"本王自会斟酌。"
杜公公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封尘阁。"
"封尘阁?"李惊滢怔了怔:"那里不是早已荒废了吗?父皇为何会去那里?"
杜公公慢慢说道:"殿下想必也知,那里曾是先帝的寝宫......至于为何会被废弃,皇上为何要赐名为'封尘',就是宫中一桩不能外传的密闻了......但是鲜少有人知道,其实皇上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封尘阁静待几个时辰......"
杜公公欲言又止,李惊滢微微皱眉,不再多加追问,当即向封尘阁的方向走去。
杜公公蓦然开口:"殿下可曾想过,也许一切尽在鸿王掌握,并不需要殿下多劳?"
李惊滢顿住脚步,蓦然想起当自己大声的说要帮助六皇兄为帝时,六皇兄冷冷地拒绝了自己。'不需要',便是六皇兄用最简单的三个字来隔绝自己步入鸿王的大营。
也许那时的六皇兄便已经感觉到了吧?感觉到,想要结束这一切便要有背负终身骂名的准备。而他,不愿让他的弟弟也沦陷其中。
李惊滢转过头来,脸上扬起一抹深邃的微笑:"那六皇兄要如何登基呢?真的要迫于形势不得不逼宫篡位,留下一个洗不净的身后骂名吗?其实,只要有人推波助澜一下,这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你不觉得,现在正是这个人出现的最佳时机吗?"
"滢王殿下......"
杜公公想要劝说却无从说起,能将自己的府邸付诸一炬,便已然是豁出一切,这份决然又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打消的?滢王,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才踏足在这里,不会再有所动摇。
看着李惊滢远去的身影,杜公公立于风中,苍白的两鬓仿佛染上了一层憔悴的忧虑,衰老的面庞上映刻出一种别样的心酸。
"最终......依然走到这一步吗......"
杜公公喃喃的长叹一声,让这声叹息无痕的消散于风中。
第五十九章
沉寂多年的封尘阁一片萧条,遍地枯叶,风过扬沙。灰蒙蒙的殿宇仿佛是连阳光都将这里遗忘,布满裂纹的墙壁上只有吱呀作响的半叶窗,难以想像当今天子李擎煊会呆在这样一个死寂的地方。
李惊滢慢慢地推开虚掩的正殿大门,双手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李惊滢抬起头,梁上结满厚厚的蜘蛛网,门沿却沾着碎网,地上还有几缕断丝,很明显,这里刚刚有人来过。
果然有人......
慢慢走进内殿,灰色的旧纱帷迎风飘扬,灰红色的圆柱上曾经栩栩如生的盘龙被尘土覆盖,早已不是金灿灿的神龙。一片灰色的大殿之内,有一抹鲜亮的明黄席地而坐,委靡的背影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会是一抚袖风云变色的九五之尊。
覆满尘土的殿内因推门迎入的一股劲风而瞬间尘土飞扬,呛的李惊滢咳嗽了两声。
"谁?"
李惊滢循声走了过去,李擎煊有些惊讶李惊滢的出现,但很快,眼神中便闪过恍然大悟的光芒。
"是你纵火。"李擎煊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李惊滢不置可否,缓缓抽出长刀,遥指李擎煊。李擎煊一瞬间有些错愕,当他明白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时,年迈的脸孔上浮现出一丝苦楚的惨笑。
"朕从未想过......最后拿刀对着朕的人,会是你......"
"儿臣亦未想过,会有朝一日拿刀对着父皇。"李惊滢刻意让自己的口吻无波无澜。
"你要弑君?"李擎煊说着微扬嘴角,分不清是好笑还是自嘲。
"正是。"
听到自己的末子异常坚定的回答,李擎煊却淡淡地笑了,继续如先前一般坐在地上,毫无君王的架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索性两手一摊,伸直双腿,哈哈大笑两声:"那弑君之前,是否应该逼朕写下遗诏?"
"最好不过。"
李惊滢由怀中掏出一卷明黄府绢,包有笔砚,丢到了李擎煊脚下。
李擎煊笑着摇摇头:"就算朕写下遗诏,你不觉得让你成功的太过轻松了吗?"
"只要你写下,就是成功。"
"只凭一张遗诏,你就想登基为帝?惊滢,朕不认为你是如此天真的痴儿。"
李擎煊一顿,眼眸慢慢眯起:"何况......朕曾苦求你登基为帝,你不惜以死推委,此刻却说志在皇位,朕实难相信。"
"那是儿臣的事,父皇不必操心。"
李擎煊闲闲地躺下身来,一脸惬意,仿佛身下的不是尘土而是高床软卧。李惊滢从未见过他严肃谨慎的父皇露出过这般放松、悠然的神情,不禁有些心下犯疑。
"你可知道朕所躺的位置,原来放着什么?"
李惊滢一怔,这里是皇祖父的寝宫,父皇所躺的位置是......
从李惊滢记事起,封尘阁便已经荒废。他曾经奇怪,为何父皇要替一个荒废的寝宫赐上一个如此萧索沉重的名字。他也曾在好奇中与几位皇兄潜入这里进行探险,但从那时起,这里的一切便已经移空,再难窥得原貌。
"这里是父皇的书房,朕所躺的位置原先放有一把龙椅,不是宣政殿的那把金龙椅,而是一把朱漆木龙椅。父皇总是坐在这里训诫我与两位皇兄,考验我们的诗词歌赋、文韬武略,如果博得父皇的欢喜,他便会允许我们坐上那把龙椅,拿着父皇的朱砂笔一同批写奏章。那把朱漆龙椅不似宣政殿的金龙椅那般忌讳、不容侵犯,却是朕登基前最向往的一把龙椅。"
李惊滢一语不发,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隐隐觉得父皇与皇祖父之间有某种隔阂,而两位皇伯更是宫中最为禁忌的话题。当年与今日同样有着暴风雨一般的皇位之争,只是两位皇伯相继病故,最后便由父皇登基为帝。不出两年,皇祖父驾崩,父皇便封了这里,就此荒废。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李擎煊蓦然问道。
李惊滢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擎煊似乎并没有在等待他的答案,而是继续慢慢地说道:"有时朕在想......也许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内,有一个世代传承的诅咒,每一代皇子都被这个咒语擒获,为了一把可笑的椅子争的你死我活。"
李惊滢微微一颤,十分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对皇权如此执着的父皇,竟会与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和感悟。
"朕也不能免俗的与两位皇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与你们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比你们还要绝情残忍。那段日子,是朕一生中最胆战心惊的一段岁月,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因为闭上眼睛就有可能身首异处,喝一口茶便可能肠穿肚烂,身边的人不能推心置腹,满腹心酸无人倾诉。"
李擎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脸上闪过清晰的沉痛:"那时的朕不知该信任谁,也不能信任谁,仿佛天地之间独我一人,前无进途,后无退路。朕不论何时想起,都觉得能在那样的逆境中存活下来的朕,或许早已不是常人,而是罪孽......双手沾满血腥,身系无数冤魂,一个活着的莫大罪孽。"
李擎煊慢慢睁开双眼,看向了李惊滢,那凌厉的目光令李惊滢莫名心悸。
"你知道朕的父皇是如何阻止我们的吗?"
李擎煊慢慢坐起,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地面,微眯双眸:"我们兄弟三人分别收到了父皇的密诏,诏中言明,若想继续大统,便要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他约我们兄弟三人在这里会面,但只许一人去寝宫面圣,而那个人,将会是下任帝王。"
李惊滢的后颈涌起了一股寒意,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就是说,要做帝王便要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吗?将兄弟三人聚首,却只许一人面圣,岂不是意味着,只允许一个人活下来?
李惊滢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好狠的一位'父皇'。世间怎么会有无视骨肉相残的父亲?用如此冷血的方法来考验自己儿子的'过人之处'?三个亲生骨肉啊......他怎么狠得下心?
李惊滢默然地看向自己的父皇,那么,登基的父皇......是因为他做到了别人无法做到的事吗......
"你不会想像得出这里发生了什么。"
李擎煊微微地笑了起来,但笑容中的酸楚悲痛却是那样刻骨铭心:"我们兄弟三人手持利剑,纷纷恐吓对方,想逼退其它两人,可是无人退让。于是,厮杀开始了......朕已经记不清是谁先动的手、是谁先砍伤了朕,朕又先砍伤了谁,那时的朕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满屋的鲜血,三名浴血的皇子,各个面目狰狞,用最污秽的字眼谩骂诅咒着自己的手足,直至砍到双腿发软,再也举不起手中的利剑,脚下全是鲜血......"
李擎煊瞪大了眼睛,仿佛想从尘封多年的大殿内再度寻找当日的修罗场:"最后朕从血泊中醒来,两位皇兄已经断气多时......呵呵,当时有个小宫女无意中闯入,被当场吓疯......整个大殿到处都有血迹,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却不用看也知道,那些鲜血属于同脉......"
李擎煊指着墙壁高处:"那里......是朕砍向二皇兄的脖颈时迸溅到墙上的鲜血......"
李擎煊指向窗槛:"在这里......三皇兄用剑刺穿了朕的手臂......"
他又指向李惊滢所站的方向:"你那里......是二皇兄砍断三皇兄右腿的地方......"
接着,李擎煊又指向其它方向:"那里......还有那里......朕已经回想不起厮杀了多久,受了几剑,三个比地狱夜叉更为骇人的厉鬼在不断的砍向同父、同母所生的亲生兄弟......也许,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只剩下被贪婪和欲望操纵的身躯在做最后的嘶咬......而朕,只不过是吞噬了两位兄长的骨血活下来罢了......"
李惊滢无意识中牙关打战,饶是他屡次与死亡交臂,却也无法想像出那样场景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况。
"你知道然后怎么样吗?"李擎煊自嘲地笑着:"朕满心欢喜的去见父皇,因为朕赢了,朕觉得自己做到了父皇的要求,结果......"
李擎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朕一辈子都忘不了父皇当时的眼神,朕跪在他面前足足一个时辰,他才终于开了口。而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正是要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而那件难以做到的事......便是抵抗住普天之下最大的权力诱惑,为了顾念手足之情而甘愿放弃这个机会的人,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帝王!"
李擎煊哧哧的笑着,眼中含泪:"原来他在等待的,是那个没有去书房竞争的皇子。他在等待的,是一位皇儿不惜触怒龙威来恳请他收回成命,告诉他血浓于水的真谛,百般阻止这次惨剧的发生......可惜,我们兄弟三人无一领悟,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怎么会......"李惊滢难以置信地喃喃着。
"是啊,父皇也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位皇子宅心仁厚,心存善念......呵呵......结果却是这样......"
"后来,父皇依然传位于朕,可是在朕登基的那天,你知道他对朕说什么吗?"
李擎煊忽然大吼起来:"他说朕不具帝君资质!立朕是因为'无人可立'!他竟说无人可立!朕从懂事起便勤勉苦学,兢兢业业,没有放松过片刻!朕博览群书,十四岁便读书万卷,被天下誉为惊世之才!朕精通天文地理、诗词歌赋,熟读安邦治国之道,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和性、谋人、御权的真谛朕全部通晓!朕甚至不惜亲手杀死了两位兄长,得来的却是四个字:无人可立!!"
李擎煊蓦然抓紧发丝,痛苦的低吼起来。
"父皇!"
李惊滢眼中一涩,下意识的握住父皇老迈的双手:"父皇,您即位至今建下无数千秋万世的功业,周国无不臣服膜拜,百姓无不拥护爱戴,您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好皇帝!不论百年、千年,您的英名都会流芳百世!您的政绩都会福泽宗元子孙!"
李擎煊却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摇摇头:"你不懂......朕真的很恨他,恨朕最敬爱的父皇用四个字就否定了朕的一切......所以,他勤政爱民,朕就比他更勤政爱民!他爱民如子,朕就比他更爱民如子!他能做到的,朕一定要做到!他做不到的,朕更要做到!朕要让他在九天之上亲眼看着他眼中无能的皇儿做的比他更好!好上千倍、万倍!可是......可是朕还是办不到......朕差的太远太远......"
"父皇,您做到了,您是一位真正的好皇帝!"
李惊滢喉间闭塞,原来,一向意气风发的父皇的心中,有着这样一根锋利的尖刺,刺入骨血,无法拔除。
李擎煊,被后世誉为仁渊帝,拉开了'三德盛世'的序幕,其后三位明君:廉德帝、正德帝、崇德帝无一不是在仁渊帝开创的昌泰盛世之中锦上添花,其国力、军备、民生、邦交都达至宗元千年历史的最顶峰。
而这些后话,却是此刻的李擎煊毫无信心荣获的遥远赞誉。
"朕真的不贪心,朕想要的,只是父皇书房里那把朱漆龙椅......被父皇喜爱的自豪、被父皇选中的殊荣,只要能坐上它、得到它,朕就会心满意足......"
宗元的皇帝像个孩子一般泣不成声:"朕这么努力,只不过想听到父皇一声夸奖,听他说一句'擎煊不愧是朕的皇儿'......所以朕拚命的想要达成他的期许,最后的最后,朕却只得到四个字:无人可立......呵呵,那朕呕心沥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朕至今想不明白,朕这么努力到底为的是什么,朕又获得了什么......"
李惊滢的皇祖父---亘古帝李思灼,是一个犹如天神般的人物。他将宗元的版图扩大了两倍,率先推广不问出处为人善用,恩威并施,提拔了许多草莽英雄为国效力。在他当政其间无一劣评,连作为敌国的铁勒可汗都对他推崇再三,彻底奠定了宗元位居诸国之首的地位。
千古一帝,已是能赋予他的最低赞誉。
做为这样一位神人的继承者,李惊滢可以想像得出父皇面对这些光环的压力何其之大,他甚至可以想像出父皇是如何辛苦的追逐着皇祖父的影子,生怕玷污了皇祖父留下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