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公子半褪官服,翘起兰花指,缓缓开了那木门,圆眸死眯,对着皇帝背影吐舌头。
“阮宝玉!他……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人……”宝公子明显神智不清了,扭动着又开始脱衣,“人也老实本份!”帛锦一字一字地解释。
“朕知他能干。”帛泠皱眉,“但永昌银矿,是国库用银主脉。劫银一案已经铁定了,竟然还被他扣着?何等居心!”
“阮少卿扣下卷宗,自然有他的道理。铁案未必不是冤案!”
“你在袒护他?”帛泠奇道。
帛锦张了张嘴,头皮发麻想说什么,不料传来一记奇怪声响,阮少卿抬屁股对着皇上这边放屁了。
“臣愿意亲自去永昌银矿,复查此案!”帛泠正想循声看看怎么回事,却听得帛锦倏地来了那么一句,转盯锦衣侯的双眼,“爱卿,身骨大不如前,你又能离京多远,多久?”语气揶揄,眼里却闪着极为复杂的光焰。
皇帝的注意力成功转移。
帛锦于是继续:“皇上,臣即使身不如前,也是朝廷官员,为皇帝分忧是臣子的本分。”
“好好好!朕准你离京查案,近日启程吧!”
宝公子学鹅摇摆迈步,终于不慎,跌进房门了。
帛锦躬身,广袖掠地,“臣遵旨!”
送走帛泠后,帛锦便找阮宝玉,刚进回廊,就见活宝水池扑腾,抓住一条红鲤鱼,“今晚我就要吃这鱼!”
帛锦靠在曲桥栏前,顺手一指“这条太一般了,抓那条。”
宝公子“哦”了声,放了手里鱼,去抓另条。
帛锦斜睨他试探问道,“你吃错什么药,敢在皇帝跟前献宝?你是想害我,还是自己作死不想要命了?”
宝公子听后,眉飞色舞地摇手指,“我告诉你个秘密,天王老子我都不怕!我不怕!”
帛锦冷冷地瞪他。
“那……我怕你,行不?”大冷天,宝公子居然满面绯红,眉上的汗珠滴下,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侯爷,我给你写了情诗!”他猛然想起,擦干湿漉漉的双手,将纸谏取出。
还滴了紫色的蜡油,做点缀,竟然是紫色的!
帛锦勃然大怒,“你……你点了紫烛!”心里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侯爷,我不抓鱼了。现下我感觉很好,我们回屋吧,现在就回屋去。”宝公子拍拍自己滚热的脸颊,斩钉截铁地说。
帛锦默然许久后,长长地叹气,“我送你回自己家!”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屋里窝着!”宝公子冲上前,一把抱住帛锦,快速绝伦地嘟起唇,帛锦警觉将头一别,只觉耳垂湿热;尔后,更绝伦的速度,宝公子已被扔出八步开外。
宝公子再次确认是八步开外后,满足地昏睡过去了!
“还没醒吗?”
大理寺内,李延浓眉紧蹙问屋里的仵作。
“少卿放心,小公子现下只是喝了的宁心茶睡着了而已,与刚才受到了惊吓昏倒不同。”仵作泰然回复。
原来,阮侬见阮宝玉出门,就溜到了大理寺,一是气不过,要向李延告状,二是好奇偷看尸体。谁知道他刚摸进停尸的小屋,就受惊吓晕倒了。
“以后停尸那屋一定把门关紧锁实,特别是验尸时,更要谨慎!”李延厉声继续教训,“看把这孩子吓得……”蓝衣仵作立身一旁不迭地点头,唯唯称是了会,才举目道,“少卿大人,我已经查清楚巫师身中的毒了……”
李延伸手阻止,打眼色让他门外说话。
“到底什么毒?”李延问。
“这毒名为朝暮,分成两味:一朝一暮,两者分开对身体根本无大害,放在一起就是剧毒。”
李延负手点头,“毒有一味是下在馒头里,那另一味呢?”
“另一味应该下得早些。”
“早些?”
“应该早三两个时辰,属下推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阮少卿审这位人犯的时候。”
第九章
李少卿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仵作偷眼看看他,也只好跟着沉默,静立一边不敢做声。
不久后,李延终是深叹了口气,甩手怏怏地遣仵作退下。自己依旧挂长脸,谁知他走出三步,突然又顿下唤住仵作:“蓝仵作,死者先前留下的兔脑,你要记得留下,不得丢失!”
蓝仵作回身,忙躬身应下。
李延点头,便向审案那堂踱去,边走边摇头。
巫医临死留下血字,可惜只写出个“疒”就被阎王无情地招了去,这案子的线索依然断在混沌不明处。
想到这层,李延气得一跺脚,脚前这时响起几声猫叫,他低头只见他家肥猫“印子”靠了过来。印子全身黑毛乌亮,脊背上两朵大小不同雪白色梅花印,所以得名。
李延俯身,伸手想抚印子的额头,印子却不肯低头,瞪着眼仰了头对他喵喵直叫。
李延觉得印子投来的眼神极为蹊跷,便迈步跟进。
廊头拐角不远,有一只野猫横躺,猫腹起伏,口里含糊呜咽,好似奄奄一息。
他连忙绕开带路的印子,径自来到野猫跟前细瞧,只见这猫眼眯成一线,嘴角挂着血丝,可还有气。李延心中一紧,大声唤道,“来人,把蓝仵作叫来!”
不消一刻,蓝仵作赶到。
“你看看这猫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中了同一种毒?”
蓝仵作急忙蹲身,翻翻那病猫的眼皮,又取银针沾血观色闻味后,才起身谨慎地禀报:“症状大致相同,只是这猫中得毒已浅,现在医治应无性命之忧。”
李延拂袖:“你先告诉我它和巫师是不是中了同一种毒?”
“八、九不离十。”
李延原本郁郁的眸子逐渐清亮,他先吩咐其他差人送病猫去解毒,转脸又问蓝仵作:“这两味毒相遇如过了最佳时机,是否时隔越久,毒性越低?”
“按道理是这样。”
李延点了点头,记得他盘问过牢头,牢头说巫医好心,吃饭前总是先分一半吃的透过窗子,喂好外面的野猫后才肯自己食用。
李延冷笑,一只杀兔取脑的巫师,大难临头怎么可能好心喂猫?分明是他畏死!怕被人暗算,所以先喂了野猫,证明没有被下毒,才敢吃。
只可惜千算万算,他还是被下了毒手死于非命。
而眼前这只野猫,应该就是昨夜吃了半只馒头的那只。
馒头里的毒只有一味,按理不会毒发。
除非它满寺乱窜,最终也遇到了这第二味毒药。
那这味毒药应该就在……
李延低头,细寻着带血梅花足印,血渍滴滴,一路延向审案前堂:“另一味毒果然还在前堂!”
“你是说,有人将另一味毒混在灯油里?灯油燃烧,毒也同时吸入身内。”
好不容易从侯府回到大理寺的阮少卿踮脚,有些发悚地看着灯柱上摇晃的火头。
“正是!猫血就是在这铜灯柱下消失不见的,于是我那么灵机一动,命人验了灯油,丝毫不差,就是朝暮的另一味!”李少卿拢拢衣领,摆出一副英明神武的官样,而旁边的宝公子却软绵绵的,好像迈不开步子。
“阮少卿,你怎么了?难不成,受了刺激?”
宝公子垂下眼睛,抚住自己的喉咙:“灯里有毒,那我不也中毒了,会不会毒发,毒发的样子难不难看?”
“灯油早换了!你又只中了一味,根本不会有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毒发了,小小的野猫都没死,你是绝对死不了的,最多毒得口眼歪斜满脸毒疮!”李延扁扁嘴。
“那是那是!好人终归有好报的。看!你家印子有了新相好!这猫真通情达理,懂得以身相报!”宝公子万分感慨地指指对面房梁上两只晒太阳的猫,冷不丁后脑被李延轻轻一拍。
“报你个头啊,两只公的!”
宝公子似笑非笑干咳了几声,回到自己案桌前。
“阮宝玉,这巫师的案子就这么结了?”
“灯油的毒谁放的能查吗?”宝公子托下巴。
李延摇头:“油去年元宵前买的,放小仓库也没什么人管。掉包太容易了。”
“线都断了,结了吧!”宝公子同意,提笔在自己的纸上写下了个大大的“疒”字。
案子结了,事情没完。
阮宝玉风流潇洒过了,接着必须开始哄儿子高兴!
“儿子,爹刚发现家里的一只母鸡居然下蛋了!以后我们天天有鸡蛋吃了!”阮宝玉提着只母鸡兴冲冲进了屋。
“我要上书院去了。”阮侬耷着头,闷声闷气。
“那我送你去吧!顺道探望你家教书先生。”宝公子弯腰与儿子平视。
阮侬为难,低低起音,小心翼翼地问道,“爹,你确定吗?我家先生长得很难看!”
宝公子中招,后退三步,“真的很难看?”
“嗯,很难看!”
“那……我还是不去送了。衙门事情也多。”宝公子望天皱眉。
“嗯!这只鸡你放回笼子前记得做个记号,省得以后你贪吃误杀了。”阮侬出门前,还是回头叮嘱上一句。
宝公子点头如捣蒜,“嗯嗯嗯,我这会就做记号!”父子果然是没有隔夜仇的!
做个什么记号好呢?
阮侬出门后宝公子蹙眉。
给鸡染色!
啥颜色?
还用说,当然是这天下第一好看的紫色。
宝公子打定主意,美滋滋把整个鸡头染成紫色,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欣赏了遍,打开鸡笼竹门,正想把鸡放回去,脊背却突然一痛。
这一痛便如芒刺疾扎,疼得他周身一僵,冷汗层淋,手也无力地一松,掌心的母鸡脱开,拍腾着翅膀,竟然“咯咯咯”飞上了屋顶……
※※※
鸡飞蛋打了,阮少卿的状态也开始急转直下。
脊背上的疼痛并没有一直揪心,可却开始绵长,好似探着他的心肺,一下又一下挠拨,让他浑身上下每个方寸都在阴疼。
一晚上没有睡着,冷汗把被褥湿了一回又一回,可早上他还是起身,穿上官服去大理寺。
帛锦说了要去查永昌银矿的案子,那这两天就应该会来寺里看卷宗。
花痴,这是一种绝对超越肉体的精神力量。
在这强大力量的驱动下,宝公子勉强挨到大理寺,趴在桌子拿只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写字,眼睛却始终瞄着门口。
一旁李少卿凑过来,看他:“你这又在写什么?新的京城美人名册?”
宝公子撇撇嘴,字亮出来给他看。
——病
——疼
——疟
——癞
这半天他一共就写了四个字,冷汗却又出了一身,把纸头浸得烂糟糟。
李延就稀奇:“你不是让我结案,那还在这里琢磨这些‘疒’字头做什么。”
阮宝玉哼哼:“结案是暂时。因为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陪侯爷去永昌银矿,山高水长,一路欢畅。”
讲话都开始押韵,说明美得实在不轻。
李延的眼立刻就瞪了起来,先问了侯爷为什么要去永昌,之后突然转过弯:“为什么你有事这案子就得结,我难道不是人,我就不能查?”
宝公子趴在桌边,懒洋洋打过来一个眼神,意思很明确:我鄙视你,已经鄙视你很多年。
不过话他还是说得和软一些:“我审案的时候灯油就给下毒,说明寺里有内奸,而且离你我很近。咱们就先结案,让他松懈,我不在的时候你正好留神观察。”
说完他便提笔,又开始写字。
疒字头,耳旁,急,这是个瘾字。
写了许久他才写完,李延已经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你的手一直在抖?”
宝公子霍然抬头,觉得眼前一片空蒙,还不及回他,就已经听见门外有人扬声。
“侯爷到。”
这三个字让他站了起来,却没让他立住,他往前趔趄,一个前栽,顿时栽了个头破血流。
帛锦进来的时候阮宝玉已经倒在地上,人有些神志不清,拿五指不停抓着地面,抓得血肉模糊。
李延急了,也是一脸一头的汗:“难道是朝暮,这毒……”
一旁帛锦不语,蹲下身来,凑近看阮宝玉双眼。
那双瞳仁本来墨黑,现在却有些带紫,依稀的隐约的一分暗紫。
帛锦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犹豫片刻,最终一把拎起阮宝玉,将他扛上了肩头。
锦衣侯向来只骑马不坐轿,阮宝玉于是和他同骑着那匹菊花青,靠着他肩头颠簸,一路半昏半醒,最终来到侯府,进了那间内房。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神志不清的宝公子益发神志不清,连眼珠子都已经不会转动。
一旁帛锦仍是沉默,到里间寻了根长绳,一句话没有,就把他牢牢捆上了床柱。
阮宝玉冷汗如瀑,人已近乎虚脱,可仍有精神咧嘴:“侯爷……你……这是要玩花样么,我……我……没玩过,侯爷要多担待。”
帛锦仍是冷脸,绑好他后坐到桌边,倒了一杯冷香,无声无息在那里慢品,瞧也不瞧阮宝玉一眼。
阮宝玉就有点气闷,心神一个恍惚,脊背上的疼痛又来了,一波波向每个毛孔弥散。
他开始有种感觉,心里象住着一只兽,咆哮着对什么东西无限渴望。
冷汗又一身身地流了出来,他被那渴望折磨,呼吸越来越重,心跳得便似战鼓,终于忍不住开口:“侯爷……我……我……我要。”
“你要什么?”桌边帛锦问了句,一双眼半眯,侧脸完美无缺。
“我……我要。”阮宝玉吃吃:“我……我要侯爷……喝的那壶茶。”
帛锦冷笑一声,伸手打开抽屉,取出一枝紫烛。
火石擦亮那刻阮宝玉顿悟,那只嘶啸的兽从心里冲将出来,和他一起迫不及待地吞下了紫烛的第一缕香气。
这就是他要的东西,那莫名的咬着他心的渴望,其实就是这缕香气。
“你要的不是我,更不是我喝的这壶茶。”一旁帛锦幽幽叹了口气,将手掌拢上烛火:“你要的是它,紫色蜡烛混着的一种药,名字很好听,叫做素燃。”
素燃。
多好听一个名字。
记得那时帛锦被沉落所伤,人在皇宫,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开始有人拿这种蜡烛来,每次在他床头点燃一枝,紫烟袅袅。
有了紫烛,痛苦似乎不再那么难熬,沉落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再那么锥心。
“你该感谢它帮你渡过难关。”
两个月后圣上亲来探望,也是这样拢着烛火,说的话他今生难忘。
他说:“紫烛里紫色的是味药,一味能够致幻成瘾的毒药,名字叫做素燃。只要你乖,我以后也会赏你。恭喜你我亲爱的侄儿,从今日起,你此生再没自由。”
“只要被它缠上,此生你便再没自由。”回想到这里帛锦说了句,掌心收拢,‘啪’一声将烛火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