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应该就是新的狼王。
帛泠吸气,双眼顷刻清明,他慢条斯理举刀,将兵刃在火上烤了烤。
骤然,他举起刀,削下自己臂上一块肉,刀锋一个轻挑,扔进了狼群。
火把的火焰,因手伤而剧烈晃动。
狼群一片混乱,抢食着最新鲜的肉块。
不过,狼王只迅速地扭了下头,又开始死盯着帛泠手上的火把,极慢靠近。
帛泠潇洒撩袍坐定,用刀飞快地又卸下腿肚子上一快小肉。
血喷薄,引得狼王兴奋地嚎吼。
帛泠忍痛,狞笑着将第二块肉又抛进了狼群。
新狼王终是骚动难安,口水滴答答流了一地。它完全别转过头,欲想霸得第二块肉。
帛泠此时横刀凛然扫过,新狼瞬时拦腰斩断。
狼发出凄厉一声惨叫,声音刺破夜空!
“乳臭未干!”帛泠擦擦脸色的热血。
狼王突然被歼灭,使得狼群全都夹起了尾巴,一匹匹警惕地盯着帛泠,却没头愿意退离。
帛泠瞟了眼汩汩流血的伤口,心底豁然开朗。
他举眸望向黑咕隆咚的天际,一字一字慢慢道:“帛锦,其实我也有我的倔强。”
他不徐不疾地将火把的火焰摁进雪地,看着火慢慢熄灭。
久久,天地只剩寂静。
帛泠侧脸等待着,等到月钻进了云絮里,等到墨黑吞没一切。
寒风依旧夹带着血腥。
尔后,山岭闻得一声长长的狼嚎,紧接着是扑杀、撕裂的声音,回荡无绝。
他,也有他的倔强——
如果帛锦是鹰,那么他便是狼。
孤独嗜血的狼,为了得到他而不惜折断他翅膀。
他不后悔。
他要灭了这火,葬身狼腹,了断他亲手雪恨的机会,就算是死,也要成为他此生最后的遗憾。
——记得我吧,恨我一日,便记我一日,最好这恨永不消弭。
帛泠长笑,声音凄厉高亢,很快便淹没在狼群,和自家骨肉一起,被尖齿撕裂,破碎成一片血尘。
第四十四章
春暖花开的日子,人们忧伤的情绪容易靠岸。
最早恢复的是回到宝公子身边的阮侬,他红着眼踩上板凳,提着阮宝玉的耳朵叮嘱道:“你给李叔叔的爹娘写封信,叫他们老人家放心,将来我替他们送终!”
宝公子侧耳伫立原地老半天,决定不写这样的信函去刺激长辈。
这日后,阮侬披麻戴孝,掳了几个护卫玩起官兵抓大盗游戏。他自然很得意做上了江洋大盗,护士碍于情面,只能靠真功夫巧妙避开。
阮侬玩了三天,欢笑地来打商量,他一个都打不到,有啥意思?
护卫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决意从此视“打”如归,并歃血发誓:哪怕他们拼死举起板凳也难抵挡“大盗”的致命一击。
于是,他们又过起了“打打杀杀”的日子。
开始几日,宝公子贪恋这份热闹,靠在已抽出绿丫的柳树旁积极欣赏;然而时间一长,这份情调犹如大冬天哈出嘴的一口热气,渐渐消弭了。
又熬上几天,阮宝玉再也撑不住了,拿根竹筷子当戒尺,严肃地去询问阮侬功课。
“动乱年代,读书何用?”阮侬翻眼。
冷面施压全然无效,宝公子调头去找蓝庭。蓝庭颔首,答应找时间劝劝阮侬,最后慢条斯理地补上了句:“孩子甚小,耽误几月功课其实没大碍。”
慈母多败儿!
阮宝玉认清这个事实后,脸色泛青,找侯爷商量对策。
可惜在帛锦眼里,阮侬乖巧无比,宝公子操的根本是受心。
还没劝慰,帛锦举目就见阮宝玉敲自己脑壳,知道他又开始头疼,侯爷只好指敲桌案拿主意:“不如我让他去牢房瞧瞧大盗的惨状,说不准能抵用,从此收了心。”
“嗯嗯嗯。”宝公子脑袋虽疼,笑容依旧宝光璀璨。
隔天一早,听话的阮侬果然去了,不消三刻,屁颠屁颠地回转,一入院子抬头就见和颜悦色的阮宝玉。
“回来啦?”宝公子眉眼弯弯。
“回来了。”
“情况如何?”
“挺惨!”阮侬懊恼地含手指,“不过我还是问到了做坏人的建议。”
“那些贼人给了么?”宝公子拔直了腰,“是什么?是哪个?”
“都给了啊。统一的很,就是说不要做坏人!”阮侬耸肩,不以为然地撇嘴。
“哦。这话,你该听……”
话音落地,阮侬咂咂嘴:“爹,你认为我该偏听偏信一群失败者的话吗?”
……
萧彻前脚跨进门槛,后脚还没抬起,两耳便闻一记闷声——春意盎然的院正中,阮宝玉就地晕倒,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阮侬。
竹笼外的母鸡“咯咯”拍翅乱飞上了屋顶,鸡毛一地。
萧彻举目感慨,好个鸡飞蛋碎的春日。
“是不是因为蛊未解尽,影响了他的病根?近几月他昏迷次数多了,昏睡的时辰也渐长。”帛锦凝视着昏迷的阮花痴。
“宝公子昏迷属于旧疾沉疴,与蛊无关。不过话说回来,这蛊现下要解已经不难,只是我需最后一味引,新鲜的芭蕉花。”
芭蕉花?还新鲜的?
帛锦皱起眉头,“芭蕉花开夏季,且南疆边境一带才有,难道要等到那时?”
“这……”蓝庭为难垂下眼睫,抚搓掌心。
萧彻探头瞧阮宝玉气色,凉凉地发出一声叹息后,转向蓝庭:“这样延误也不是办法,不如蓝夫人再好好想想,说不准有其他药引能代替。”
隔了一会儿,蓝庭眼睛忽地一亮,抿唇笑道:“想起来了!惊蛰前,能用大量白梨花代替。惊蛰一过,就不顶事了。”
“后日才惊蛰,来得及。”帛锦点头,睨了萧彻一眼,“我记得南郊朔石谷有片梨树林子,萧少保与我同去吧。”
萧彻诧异,所谓英雄救美的戏码,向来是孤胆侠士长氅迎风,单刀赴会的,帛锦怎么可能非要拉上他这个局外人?
转而,他又从容一笑,“侯爷是怕我趁你不在,对醒来阮宝玉对我上下其手?还是怕我如春季幼兽撒野,圈地盘?”
“后者比较多些。”帛锦音质低沉,字句顿挫得尤其好听。三年前的笑话,原来大伙都记得。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萧彻应下。
二位救美英豪一路南行,村落逐渐稀疏、近似荒僻,沿路春风送暖,倒是一路景致宜人。
路程不近,到了地方,坐惯轿子的萧彻便下马,改步行。
帛锦理解,回头帮忙牵上萧彻的马,在前引路,萧彻随后,两人先后入了朔石谷。
其内,谷风习习,人迹罕至,却果真梨花盛开,如重雪压枝喧闹无匹。
前头的帛锦正经做采花大盗,后头的萧彻有品地赏春色,相当不务正业。
走着走着,萧彻忽感脚底滑软,低头却见自己陷入了沼泽。
帛锦发现异样转回身,本能出手要救萧彻,手伸到一半,却生生顿住,长睫下眸光流转:“段子明是你杀的?”
梨花树下,气氛瞬时凝固。
“侯爷何出此言?”萧彻眉梢一挑,满林白梨花映入瞳仁。
“帛泠说,段子明不是他杀的。”
萧彻底下黑色的淤泥覆盖脚面:“不是他就一定是我吗?况且,侯爷不觉得这招,应是帛泠使出的反间计?”
帛锦摇头:“我仔细想过,不管真假,应当问你。”毕竟大家并肩作战,不该有这样间隙。
萧彻意图挣扎,却感觉身体下沉更快,烂泥已经没到了他的膝盖,眼下只有帛锦能救。明白这个道理后,萧彻微笑:“侯爷如果耿直,该早日问我,不必拖到今日。侯爷如果心计,也该寻次狩猎的机会问我。”
“哦?”帛锦拧眉,看着萧彻慢慢下沉。
萧彻笑容不减,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派头,只是脸色微微泛白:“你可待我到山上不慎失足,手攀悬崖峭壁,命垂一线时,侯爷那时逼供,远山点翠,在下衣袂飘飘时,比较有美感。这样一身泥泞,挺不舒服的。”
“我没想害你。况且,阮宝玉不让我现在问你,说真是你所谓,也不该在此时打草惊蛇。”
“宝公子真乃大智慧也。”萧彻若有若无地扫眼泥潭,快漫过小腹了。
“萧少保,查案逼供从来不是我的强项。现下,帛某就是想知道答案,段子明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帛锦站立在沼泽潭边,有点遥不可及的味道。
“是,是我派人干的。当时敌友难辨,我不可能顾及那么多。侯爷,你要替段大人报仇吗?”帛锦愤然转身,咬牙,幢幢花影下,英挺背影岿然不动。萧彻眉色淡淡,身却如踩棉絮,越来越感到沉重,却屏息不求救。
谷风凉意浓浓,依稀能闻谷中鸟儿鸣啭,梨花离枝,飘然落下。
淤泥浸没到了萧彻胸口,整个人似灌上了重铅。
花瓣零落,帛锦已抽身而回,脚尖点地,纵身沼泽上空,左手一把撩起萧彻,越过沼泽平安落地。
花白泥黑,泾渭分明。
很险很险的一幕,却在和谐中平息。
“你、我毕竟并肩作战。”帛锦紫眸里没有杀意,他没有想过要设陷阱害萧彻。
萧彻喘气,不吝微笑:“你我当然能继续并肩作战,只是为了段子明失去了化敌为友的资本。不过,帛侯爷——”
“呃?”
“想开点。”
帛锦一时语塞。他的套路一直不野,只要细想,萧彻总会摸清。
“时辰不早,锦衣侯该回去了。”萧彻远目。
“好。”帛锦上前伸手,准备将萧彻拉起。
萧彻无视自己衣着狼狈,摆手回绝:“不管如何,我是受到惊吓了,想在这里歇歇。侯爷,你救美要紧。”
帛锦颔首,没有丝毫愧疚,慨然将萧彻丢在了屁股后面。
萧彻背靠大树,拈花寻思,这里鸟语花香,天上人间如斯美景,为何人迹罕至,阴森森的,让人有撞鬼的感觉?
如斯美景,天上人间,为何人迹罕至,让人有撞鬼的感觉?
那是因为,这里曾是帛锦弃尸的地方,这里就是帛锦的炼狱之门。
帛锦在香风花雨中穿行。花,影影绰绰;人,一身萧然。
当年帛泠赏赐帛锦的人,帛锦灭了口后,都将尸身丢弃在这里,冷冷地瞅见死尸沉入沼泽。
帛锦首次杀人弃尸在外,第二天起,帛泠就笑眯眯地将这地方赏给了帛锦。
从此,这里除了帛锦外,再无旁人参观,帛锦自然也不带人来。
有时候,忆起这片冰姿花海,帛锦就会想,何时这梨花开成红色。
许久没来,今朝来看,这梨花依旧纯白无暇,没带半点血艳。
帛锦扬鞭策马,风里花下飞奔。
故地重游,他没有欢喜,也没有遗憾。宝公子要药引,他便来了;没有忌讳,就是那么自然。
如果不是萧彻掉进沼泽,他根本不会想起什么。
不愧疚是罪,难道愧疚了就不是罪了?
自尊的底线,早让帛锦满手血腥,罪不可赦。他不在乎。
当然,心底刻意逃避是必定的,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
很久没来是因为,因为,有人对他露出白白的牙齿,对他宝光璀璨地花痴笑。
比如眼前这位——
“请问这位好看的大侠,你是我儿子新认的师傅么?”未清醒的阮宝玉就对着刚进府门的帛锦殷殷眨眼。
“……”
“爹,这个就是我说的世外高人。”阮侬插话。
原来阮宝玉一醒来,依然是“我是谁”的经典台词,阮侬就误导他,说宝公子穷得发狠,把自己亲生儿子卖了,不想遇到了侯爷样的好心人,替阮侬赎了身,要带进深山老林习武。
帛锦见父子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演戏丝丝入扣,不觉一笑,还没配合点头,宝公子就“噗通”跪地:“好心的高人,要不我把银子退你,你也带上我入深山吧。我,生死不计!”
帛锦勾起唇角。
“高人,你长得真好看……”
帛锦轻轻扶阮宝玉。
还有,因为这位会常说,你长得真好看,他说自己可以生死不计……
蓝庭开始忙碌蒸梨花引蛊,阮侬贪新鲜立刻蹦跶跟着出去了。
屋里徒留,花痴和侯爷。
“等你吃了药,病好了,我带你走。”帛锦把他撩上床。
“高人,说话要算数。”宝公子眨眨眼,素昧平生的,如此承诺来得过度容易,令人怀疑。
“算数。天涯海角,都带着你。”
宝公子又眨眨眼,静静地问:“我们是相好吧?”他记忆犯糊涂,理论很清晰。
“是。”
“老相好的那种?”
“是。”
“那等会吃药,你喂我。”
“好。”
“口对口哺的那种!”宝公子美滋滋地要求。
“好。”
只一字,骚包的宝公子彻底怒放了,双手抱住侯爷的腰,乱啃。
时光偷偷溜走,半盏茶后,阮宝玉觉醒了。他在床上换了个比较诱人的躺姿,悄悄擦掉口水,双手继续抱着帛锦的腰不放,头一点点枕在帛锦的腿上,歪歪斜斜的凄迷相,心里默数顶顶好看侯爷的眼睫毛。
这时,有护卫门口立定,禀报道,永昌的肉丸送到了。
肉丸是阮宝玉去定的,只是战乱,永昌做肉丸的人比三条腿的蛤蟆都难找,所以耽搁了好些日子。
阮宝玉不动声色地翻了身,闭上眼,只当没清醒,不明白怎么会事。
帛锦挥手,示意让人退下,又等了好一阵,他过来轻轻拍拍宝公子的肩头。
一种情绪,猛地涌了上来,相当澎湃,挡也挡不住。
“我没想到李延会这么走。我总以为再怎么闹腾,都有的是时间与他好好相处。我这样想着想着,突然,这人不见了。他应当是福星高照啊,挡风墙样的壮士,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好似自李延死后,宝公子第一次说了句正经哀伤的人话。他的眼睛一直死闭,不长的眼睫细微地颤动。帛锦没有说话,手放在阮宝玉肩头,一动不动。
“说不准我一觉醒来,他就站会在一边,说再信我就是我养的。”说到这里,阮宝玉忽然笑了笑,闭着眼睛笑了笑。
“没准李延真没走开,他一直看着你,希望你过得开心自在些。”帛锦,没有创意的安慰。
“是。可是有用吗?我已经看不见他,也欺负不到了……”
最后的最后,宝公子哭了。
很没出息的那种唏嘘。
帛锦哄人仍相当没有创意,只好有句没句地对阮宝玉说起今朝和萧彻梨花林的经历。
宝公子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拧干鼻孔最后一道鼻涕,顺了几口气,才提醒道:“萧彻不简单,侯爷要小心。”
“萧彻人精,可坐稳江山的实力不够。”帛锦不以为然,姿态略微跋扈,“他需要我助他。”
侯爷说什么,阮花痴都不会反对,所以接下去,宝公子及其认真地问帛锦以后的打算。
“自然是和你归隐。以后,不管谁赢了这片山河,都与我们无关。”
“好。”回应没有丝毫犹豫。
“只是这样,天下会有许多人不知道你才智超群了。”阮宝玉自负,帛锦知道;阮宝玉能花痴比自己好看的人,却不待见比自己聪明的,帛锦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