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愿意。」卢克听到自己这样说。圣殿中的管风琴响了起来,雅各亲吻卢克的脸庞:「欢迎来到神的国度。」
卢克成了一名修士,及肩的金发被剪去,短得甚至碰不到黑袍的后领,这样一来反而更凸现出白皙的肌肤和湛蓝的眼睛,比起周围阴郁的修士们,他的缄默显得纯粹而高贵,当他沿着圣殿旁的长廊走过,当阳光擦着廊檐落在他身上时,他看上去像极了天使——仰望着上帝的、无生命的祭品。
卢克清楚地感到,自他穿上修士长袍的那一天起,往日的他渐渐死去了,这个身体变得日益冰冷、日益无感,他再没做过那些耳热心跳、令他羞耻的梦。
卢克成了修士们的典范,他在欧洲的经历则被雅各巧妙地掩盖了起来。修士们只知道他曾是一个猎魔人,因为表现出色被掇升为修士,至于他最后一次行动的失败,却没有人关心,换句话说,除了雅各,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堕落。所有参与过那次行动的猎魔人,都已被雅各派去了遥远的国度,至于死去的亚伯特,当卢克不安地问起这个名字时,那些修士目光漠然:「总有牺牲,」他们这样说,「幸而主彰显了他的尊荣。」
卢克问雅各,关于亚伯特的死,主是如何彰显他的尊荣。雅各总是避而不答,或者说:「时候未到,我的孩子,当你足够坚定,你会亲眼目睹主的尊荣。」为了检视卢克是否坚定,他每天都会聆听卢克的忏悔,让卢克详细报告每一个念头,并加以审核指示。
「很好,我的孩子,很好。」某天傍晚,卢克忏悔完毕,雅各终于抬起手来:「现在的你足够坚定了,那么履行你作为神的仆人的职责吧。」
在修道院里,除了神父外,一般修士也会被分配一些工作,传播福音、指导新人,甚至是为罪人讲经,讲经的目的并不总是为了拯救灵魂,有时仅仅是炫扬神威,让罪人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多么可怕的炼狱。
分配给卢克的,恰恰是这种他最不喜欢的工作,然而成为修士就意味着服从,卢克吻了吻雅各的手中的念珠,默默地接受下来。
「坚定你的信心。」雅各对卢克作出最后的训示,接着便摇响了桌上的铜铃,有仆役走了进来,一切显然早有准备,雅各只是做了个手势,仆役便将卢克带离雅各的房间,穿过暮色低垂的长廊,向修道院深处的石牢走去。
看来,今天卢克讲经的对象是真正的罪人了,圣伯朗修道院的石牢地势险要,关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囚犯。卢克还是猎魔人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那是一个暴雨咆哮的夜晚,他将一个刚刚猎获的狼人交给石楼的看守,虽然已过去很久,他依然清楚地记得狼人绝望而充满憎恨的眼神。
而就在这时,石屋的铁门在他眼前开启了,一股森然的气味扑面而来,进到里面是一个圆形大厅,墙上虽然点着火把,却丝毫不觉得温暖,大厅的尽头,是另一道大门,仆役将他交给了这里的看守。看守推开大门,两道长长的石梯出现在眼前,一道通往楼上,另一道则通往更加阴冷的地下世界。
「您会习惯的。」看守提起一盏灯来,领着卢克沿着狭窄的楼梯向地下走去。随着四周温度的不断降低,脚下也愈来愈潮湿,有些石阶上甚至爬满了苔藓,说明这几层囚室极少被使用。卢克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雅各曾经说过,真正的魔鬼该被封印在地狱最下一层。
那么,这里关的到底是谁?
「在最里面。」看守将灯盏交到卢克手中:「我在这里等您。」说着他几乎是将卢克推进了铁门里。
借助灯光,卢克发现他正站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甬道的一边是一个又一个由铁栅隔开的囚笼,从那大得近乎恐怖的囚笼、粗壮的铁栅以及散落在地上的沉重而锈迹斑驳的锁链来看,久远的年代之前,这里关押过比狼人恐怖一百倍的东西。
卢克有些明白雅各为什么要安排曾是猎魔人的自己来这里讲经,换了修道院里其他任何一个修士,只怕光是走完这段甬道,就会让他们吓破胆吧。虽然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武器,卢克还是挺直了背脊,大步向前走去。他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这是他在做猎魔人时养成的习惯,假如准备正面迎击,那么在见到对手前,就该打个招呼。
现在,油灯的光芒已经接近甬道底端了,在最后一个囚笼中,有一团影子伏在那里,随着卢克脚步声的接近,那个影子坐了起来。
「卢克——」
卢克站住了。血液突然涌到头上,在脑袋里嗡嗡作响。
那分明是孔德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
卢克想起小时候曾听神父说过,魔鬼为了迷惑世人,会发出人们最渴望听到的声音,他遇到能窥知他不可告人秘密的魔物了吗?卢克想划一个十字架,却发现自己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那个影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从铁栅内朝他伸出手来。「卢克,是你吗?」那个声音问,语调温柔,含着一丝叫人心悸的颤抖。卢克看不清他的脸,油灯太暗,他们离得太远,他能看见的只是一个高挑的身影,可仅仅是这样一个剪影,就让他的心跳得好像要死去一样。
这世上没有一个魔鬼有这样的魔力,或者说,这世上只有一个魔鬼有这样的魔力。
卢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孔德面前的。他只知道,随着距离的接近,曾经埋葬的记忆一寸一寸全都活了过来,那棕色的卷发、令人不安的迷人脸孔,还有那温暖的、仿佛总是饱含爱意的琥珀色眼睛。孔德瘦了,脸色更苍白了,可是从那囚徒的长袍中露出的形状美好的锁骨,还是和韦尔瓦最后一夜他吻过的一样。
卢克紧紧握住手中的念珠,他的理智只剩下这一点了。
而此时,孔德也看清了卢克——剪短了头发,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的少年修士。
「天啊,」孔德发出一声低叹,他苦笑着凝视卢克:「你真的成了上帝的孩子。」
「我本来就是上帝的孩子。」卢克说着侧过了脸:「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几乎是恶声恶气地在问。然而孔德不知道,他这样嫌恶似地扭着头、蹙紧了眉,只是因为他无法注视孔德的眼睛,也许再多看一秒,他都会失控,他会抓住孔德的手腕,把他拖到面前,隔着栅栏拥吻。
然而,孔德不知道。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孔德眼中,卢克的身影和爱尔兰雪原中诅咒他、将他斥为魔鬼的沃伦重合了。重逢的喜悦宛如黑暗中的火星,「啪」地亮了一下,又熄灭了,孔德收回了伸向卢克的手,握住冰冷的栅栏:「正义得到了伸张,不是吗?」他轻笑了一声:「我在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亚伯特真是你杀的吗?」
「你是来审判我的吗?那么,是的。」
「为什么?以你的力量,他根本伤不到你,你不必杀死他的!」卢克问。可当孔德抬起头来,望着他时,他立刻调开了视线,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卢克的表现深深地刺伤了孔德。
孔德昂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眯成危险的弧度:
「因为他该死!」
——因为我根本无力抵抗,而他要杀死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那个将来会有和你一样湛蓝眼睛的孩子。
「因为我想这样!」
——因为我想保护我们的孩子,我想给他一个出生的机会,我想让他平安长大,某天也许你会见到他,即使你不知道他是谁,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相逢。
「因为我是一个魔鬼!」
——因为我是最爱你的魔鬼。
「够了!够了!魔鬼!」卢克连连后退,他愤怒地将油灯砸在地上,火苗蹿了一下,迅速地熄灭了,囚室里重又陷入冰冷的黑暗之中,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遥遥呼应着。
「卢克,对不起……」孔德摸索着从栅栏中伸出手,想要碰触痛恨着自己的情人,他想解释,想告诉卢克那不是他的意思,他想告诉卢克,是对他、对他们的孩子的爱,支撑着他度过了这漫长的黑暗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脆弱过,这样需要他的温暖、他的宽恕,谁都可以称他为魔鬼,只有卢克不能。
但是黑暗中响起了踉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
孔德知道,卢克走了。
他靠着铁栅滑坐在地上,有炽热的东西从脸颊滚落,掉在地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孔德伸出手来,在潮湿的地上摸索,终于找到了,圆润的、光洁的,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那是传说中精灵的泪珠,一生只落一颗,只为最爱的人。
时间在黑暗中流失,除了每天一次送来水和食物的看守的提灯,再没亮起其他的光明。卢克也许再也不会来了,也许直到他们将他送上刑架,卢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这样想着,孔德心中不但溢满了悲哀,还有深深的不安。
孔德坐在墙角的稻草堆里,他把手放在肚子上,宽松的囚袍下的小腹已经隆起,假如有灯光的话,透过全然透明的皮肤,可以看清孩子的脸孔吧。孔德想象着孩子的模样,不知他会像自己多一些,还是更像卢克。正在这时,腹中的孩子似乎翻了一个身,引起一阵甜蜜的晕眩。孔德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没有经验,但是依靠刻在墙上记录日期的划痕推算,他知道产期已经不远,可能就在下个礼拜。雅各并不知道他已经怀孕,那么,也许能赶在受刑前生下孩子。
当然,孔德也知道,事情未必那样乐观。雅各之所以将他关那么久,不执行死刑,是为了让他见一见成为修士的卢克,要他承认他的失败。现在雅各赢了,他已一败涂地,故事也将到尾声。孔德有预感,刑期正在迫近,在这之前,至少他要保护好他的孩子。想到这里,孔德将囚袍尽可能地扯向腹部,折叠起来,给胎儿以更多的温暖,但囚室里实在是太冷了,单薄的囚袍并不能抵御自地底袭来的阴寒。
「对不起,让你经受这些。」孔德用双臂抱着自己的小腹,如同拥抱着那看不见的小生命:「但是,如果我们不来,他会被处死,我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
远远地,自甬道的入口传来铁门开启的声音。一团黄光摇晃着由小变大,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轻捷而坚定。孔德想:这不是幻觉吧,不是吧?也许太害怕希望落空,这一次,他没有迎着灯光起身,而是坐在原地。
灯光在铁栅前停住了,油灯被放在地上,照亮了一角整齐的修士袍,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自从孔德被关进这里,牢门第一次发出生涩的吱呀声,缓缓地打开了。有人提起灯走进来,站在他面前。
孔德暗暗吸了口气,接着他抬起头来,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望着眼前的少年。
仰视的角度从视觉上拔高了卢克的身量,修士的长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挺拔的腰线,灯光映着他短短的金发、澄澈的蓝眼睛,他的嘴唇紧抿着,有一种禁欲的圣洁感。上次见面太仓促了,孔德没能好好看过他,现在才发现,跟几个月前相比,卢克似乎成熟了许多,孩子般的茫然不安已从他眼中褪去。
也许他真的是天使,是属于上帝的孩子,也许诱惑他堕入世俗的欲望是一个错误,在上帝的国度他才能安然自在。与上帝争夺天使的魔鬼,是必然会失败的吧,不管魔鬼怎样深爱着天使,那洁白的羽翼注定会挣脱魔鬼的怀抱。
然而,假如失败和毁灭意味着他的幸福,那么,好吧。
孔德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换上一副轻慢的表情,靠着墙微笑:「来看魔鬼了吗?我的天使。」
「不要这样。」卢克避开他的视线,从肩上卸下一个包袱,就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两条厚厚的毛毯、松软的枕头、几件御寒的衣物、毛巾、梳子,甚至还有一面镜子。
「衣服是我的,不是什么好料子,你穿也有些小,但是只能这样了。」卢克一边说着,一边将毛毯铺在稻草堆上:「这儿真冷啊。」他担忧地捏了捏毛毯,放下枕头,又换了个位置,似乎在看,要怎么摆,睡起来才更加舒服。
孔德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卢克铺床的动作异常轻捷,他侧着脸,灯光照着他金色的、孩子气的睫毛,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吻。这是一个怎样温柔、美好的灵魂,他甚至将善意施给了一个魔鬼。
孔德在他刚铺好的床上坐下,望着他:「为什么?」
卢克退后了一些,和他保持距离:「没有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吗?」他垂着眼帘:「在菲林斯庄园的时候、在欧洲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你把我当作客人,我也一样。可惜,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他把一件衣服递给孔德:「披上吧,真的很冷。」
被卢克这样一说,孔德觉得更冷了,但他没有动。卢克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把衣服放在两人中间的毛毯上,可最终,他还是将衣服披在了孔德的肩上。为了替孔德系紧领口,他甚至凑近了一些,好扎起领口的系带,隔着衣料传来他手指的力度和温暖,他和他靠得那么近,近得仿佛只要抬一下头,就可以接吻。
熟悉的、充满了诱惑的紧张感在他们之间流窜,每次接吻前都是这样,孔德甚至感到嘴唇微微地刺痛起来,那种因渴望而充血的刺痛感。
然而,又一次,卢克退了回去。
「我是来为你讲经的。」他说:「也许你不想听,但是在领受上帝的惩罚时,我希望你能了解这是出于他的大爱。」
「好的,如果你喜欢。」孔德看着他:「告诉我,你每天都会来吗?」
卢克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是的,每天。」
卢克没有食言,那天之后,每天清晨他都会去孔德的地牢,为他带去圣经、水以及食物。然后当他从地牢回来,他会被召去雅各的房间,在十字架前,向雅各报告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的感觉。关于带给孔德的毛毯、衣物的事情,卢克事后才向雅各说起,雅各没有训斥他,而是问:「看到他受苦,你依然心有所动?」
「换了任何人,我都会这样做。」
「不,你在避重就轻,我的孩子。你还爱着他吗?」
「我爱的是上帝,」卢克的脸微微涨红起来,「除此之外,任何情感都是应该摒弃的!」
「那么,」雅各摆了摆手:「关于处死他的事,你怎么看呢?」
「处死?」卢克怔住了,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而是刻意地回避了吧,也许潜意识中觉得这样继续下去也好,每天都能看见他,虽然不能触摸,连眼神都不敢长时间交汇,但至少他在那里,一直在那里,不会离开,不会去爱别人,不会背叛,多么自私而阴暗的想法。
「是的,他是魔鬼,而且他杀了亚伯特,这个你很清楚。」
「可是,不是赦免了我吗?如果连我都能赦免……我所供认的罪状和他是一样的!」
「卢克!赦免你是因为你所犯下的并不是供认书上的罪行。如果你杀了亚伯特,等待你的一样是刑架!人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魔鬼更是如此!他的刑期定在三天后,是时候让上帝彰显威能!」
「可是……」
「你又被迷惑了吗?!上帝啊,那是怎样一个魔鬼!卢克,」雅各让卢克抬起头,让他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如果你真的爱上帝,那么,抵御诱惑、坚定信念。你的灵魂只能选择一个归宿。我的孩子,这是上帝给你的试炼!」
卢克握着手中的念珠,把额头紧贴在上面,他浑身都在发抖,忍不住跪了下去:「哦,主啊,赐我力量,为我指明方向……」
「成为神父吧!」
听到雅各这样说,卢克愕然地抬起头来,然而他看不到雅各的表情,雅各的脸深深的隐没在斗篷里面,修道院中无人见过院长的模样,他是这样的神秘,当他站在十字架前,以威严的身姿俯视着你,你会从灵魂中颤抖起来,宛如亲见圣灵化为实体。
现在的雅各就以这圣灵般的姿态对卢克说:「成为神父吧!你与主的结下的誓约将指引你,为你指明前路!」他拉起卢克的手:「来,为主彰显他的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