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低声道,“这‘离宫’虽然孤寒简陋,胜在清静,您又不是那种好浮名重面子的人,只当这里是一处清修之所也无不可,一样可以静下心来修行。要不这样吧,大妃借此机会先把身体养好,皇上那里就由老奴慢慢相劝,待陛下怒气渐渐熄了,自会放您出来。平日里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派栖鸾他们两个去知会老奴一声,老奴再准备好了送过来,如何?”
慕忆抬头看了他一眼,虽未答应,却也没有开口拒绝。
陈公公悠然一笑,突然缓缓伸出手来搭上了慕忆的脉门,凝神片刻,摇头叹道,“看来您这身子真是虚弱得厉害呀,若不好好静下心来将养,怕是不易恢复!”
慕忆目光一闪,淡淡道,“没想到陈公公居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我倒看走眼了。”
陈公公眯起眼来微笑道,“哪里哪里,老奴不过痴长了几十年的岁数,这双昏花的老眼见过的事情比常人多上一点而已。大妃休怪我这老家伙多嘴,自古有句老话说的好,‘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您细细琢磨一下,兴许就能明白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啦。”说话间,自怀中掏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月白色精致瓷瓶,递到慕忆面前,温言道,“这是皇宫大内中珍藏的贡品‘天香玉露丹’,共有三十粒,最是补血养气的,大妃每三天服上一粒,再好好调息,必有功效。”见慕忆不接,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枕旁,低声道,“老奴出来的时候不短了,陛下那里也离不了人,这就该回去啦。”言罢起身,向慕忆深施一礼,退到门口时,又开口道,“请大妃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老奴得空还会来给您请安的。”
慕忆目送他苍老得微见弯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微微现出沉思之色。
历劫(8)
这时,栖鸾、附鹤两人探头探脑、轻手轻脚地走回屋里来,先向床上的慕忆偷偷瞟了几眼,互相间交换了一个眼色,才来到桌旁将食盒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那些清粥小菜,附鹤有意吸了吸鼻子,轻叹道,“真是清香得很呀,”顿了一下,怯生生地望向慕忆,小声问道,“公子要不要趁热尝尝?”
栖鸾一直在静悄悄地察言观色,见慕忆只是皱眉出神,却没有拒绝,不禁喜上眉梢,连忙用一只精巧的托盘将一小碗粥和几碟小菜端到床前,柔声道,“奴婢伺候公子用膳吧。”
慕忆微微一惊,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他俩,低声道,“不用。”见两人脸上瞬间出现的焦急无措之色,目光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又开口道,“不用你们服侍,我自己来。”说着便欲坐起身来。
两人闻言又惊又喜,附鹤忙赶上前来扶他坐起,又把枕头垫高,让他可以坐得更加舒服一些。
慕忆闭上眼睛,待那阵难耐的晕眩感慢慢过去后,才重新睁开眼来,伸手接过栖鸾捧到自己面前的小碗,静静地吃了起来——整个早餐的过程中,三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只听见他手腕上的银色铁链不时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当”声响。
慕忆吃完一碗粥,额角已然微微见汗,他将空碗递还给附鹤,轻轻摇头表示不要了,便有些疲倦地垂下眼帘,重新靠回枕上。
附鹤还待张口劝他再吃一些,栖鸾已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公子一定是累了。奴婢们先行告退,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出声招呼一下就行,我们俩会轮流守在门外听候公子传唤的。”说罢便同附鹤一齐收拾好东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慕忆闭目调息了很久,才又睁开眼睛,侧过脸来看了看陈公公刚才留在枕边的那个瓷瓶,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拿了起来,入手一阵清凉滑润的感觉,借着天光细细一看,只见月白色的瓶身上透出一种淡淡的青色,光华流转,显得名贵异常。
他沉吟片刻,微微摇头,正想将它丢开,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叹息声。慕忆一惊抬头,眼中露出狂喜之色,情不自禁低声唤道,“朱儿!”
等了片刻,空荡的房间里却看不见那个火红色的身影,慕忆眼中的喜悦渐渐化作了焦急和担忧,喃喃问道,“你在哪里?!”
耳边又响起“朱儿”有气无力的声音,“别找啦,你现在被禁锢着,我又衰弱得很,暂时没法现身相见,能够这样交谈也已经很不错了!”
慕忆垂下头来,神色间一片伤痛茫然,半晌才低声道,“朱儿,都是我害得你成了这样!你为什么不埋怨我呢?”
“朱儿”仿佛“嘿”地苦笑了一声,“你那脾气,我还不知道?埋怨你有用吗?就是当天那事情重新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赶去救人对不对?!”
慕忆沉默,没有出声反驳,只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那个瓷瓶。
“朱儿”又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事已至此,就别想那么多啦。我听那老太监讲的话倒是句句在理,你不妨就按他说的去做,先把内伤养好,再慢慢提聚体内的灵气。这‘天香玉露丹’是疗伤养气的灵药,在旁人眼中是千金难求的至宝,你可不要随便糟蹋了,靠着它的帮助赶快恢复起来,静心修行,咱们见面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远!”
慕忆闻言轻轻点头,喃喃道,“好,朱儿,我听你的。”……
历劫(9)
安静的时光总是逝去得很快,全然不留半分痕迹,两个多月仿佛一眨眼间就过去了。
严冬将逝,空气中已初露早春的气息。
在这段日子里,慕忆常常独自抱膝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于杏蜜色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来,静静地看着这小小的宫苑里的那些低低的回廊,偶尔抬起头饶有兴趣地观察梁上一角燕子新筑的泥巢,或俯首注视廊间地上折转的光阴,渐渐竟发觉自己的心气不知何时已沉静平和了许多——也许这种寂寥清寒的日子真的有助于修心养性,让他可以慢慢找寻出内心需索的光亮,将自己过去所经历的种种做一番从容的思考,因而对自身的处境也就坦然且释然了起来……只是仿佛总在不经意的低首或回眸间,那个一身青衣白裳的欣长挺拔、卓尔不群的身影便会静静浮现在自己的眼前,用一双温和明净的眼眸忧郁地凝望着他,似乎在诉说着某种无言的关切,令慕忆那平静无波的心海中微微漾起如水般的柔情——虽然他两人总是聚少离多,便是偶然见面也是匆匆一瞥,但那人的一眉一眼、一丝一发仿佛早已经凝刻在自己的心底,根本不用去细细揣想便已宛然于眼前,耳畔似乎可以听到他特有的清朗微沉的声音缓缓低吟“企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慕忆静静地想着,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微凉的风吹在他隐隐有些发烫的脸颊上,几缕乌黑的发丝轻悄地垂在脸旁,随风浮动——此时的情景若有人碰巧有幸看到,怕是会目瞪口呆地惊为天人吧?!
此刻,慕忆正立身于廊前的檐下,抬起头望着那一片净蓝的天空。风铃声在宫殿四周的飞檐上清越而寂寞地响着,几只苍鹰在远远的天际怡然自得地翱翔。他轻轻握住从手腕上垂下的锁链,心中竟觉出一种少有的平和安宁来——这样的囚禁只可以困住他的身体,而他那颗向往自由、永不屈服的心,却能够飞跃这重重高墙,挣脱所有的阻挡和羁绊,如那些苍鹰般自由自在地翱翔于九天之上……
就在这时,只见栖鸾、附鹤两人远远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花锄、铲子,边走边小声商量着什么。只听栖鸾低声道,“这两个多月里,院子里的杂草已被咱们清理得差不多了,也该种点什么了吧?”
附鹤想了想,脱口叫道,“对,就种蔷薇花吧。我有个叔叔是花匠,小时候未入宫时我见过他侍弄花草,他曾在一面院墙下全都种上了蔷薇,到了初夏的时候,绿色的枝芽爬了一墙,上面开满了粉红色的小小花朵,可好看了!”
栖鸾听了,不禁现出神往的表情来,随即摇头道,“怕是不行。就算咱们现在种下去,今年也看不见它开花了,何况要种那么大一片花,光是提水浇灌就是个问题,还不得把咱俩给累死呀!”
附鹤一听也觉有理,顿时泄了气,皱眉望着眼前那一片高大空荡的灰色宫墙,脸上现出不甘心的神情。
慕忆静静看着,忽然间心里一动,眼前竟然浮现出儿时一个记忆深刻的画面来——十几岁的慕容抱着只有三四岁的他,站在苏府后园中一片盛开的蔷薇花下,用她那特有的轻柔悦耳的声音笑着说道,“阿蛮,你瞧这些花多漂亮!”性急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摘,却被花丛中的刺狠狠扎了一下,当即小嘴一扁,便欲放声大哭,姐姐轻轻将他还在冒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吸吮了一下,然后柔声安慰道,“阿蛮不哭,男孩子不可以随便掉眼泪。这些花虽然美丽,却不是可以随便供人攀折的。你看它们圆圆地结在枝头上,像不像是一个个圆圆的梦?等你长大了,姐姐就教你一个小小的法术,让你可以对着这些花儿许愿,到了夜晚,它们就可以送给你一个带着香味的美梦,你说好不好?”……可是没等他长大,十五岁的姐姐就已入宫作了皇帝的妃子,她的心思也全部转移到了明烨的身上,也许早已忘记了自己曾经对着最疼爱的小弟弟许过的诺言……
“再后来呢?”慕忆不无哀伤地想着,“命运的巨手轻易地粉碎了她的那些美梦,将她自九霄云端打入了黑暗无边的地狱。“姐姐最后的那些日子就是在这座‘冷宫’中度过的吧?那时的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所怀的又是怎样一种悲哀而绝望的心情?”一念至此,他不禁黯然神伤,一个念头忽然自脑中掠过,“就让我来帮她圆了这个最后的美梦吧!”心里想着,已自廊下缓缓走出,开口道,“就种蔷薇吧,我也很喜欢。”
两人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都被吓了一跳,连忙行下礼去,及至听清了他的话,脸上不约而同现出惊喜异常的神情,附鹤忍不住低声叫起来,“太好了!奴婢这就去求陈公公帮忙要点花种子来。”嘴里说着,已迫不及待地起身向外跑去。
栖鸾看着他的背影苦笑摇头,又回身望向慕忆,发现他正在院子里缓缓踱步,微低着头,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手脚上的银链子发出清柔悦耳的“哗啦”之声。走了几圈,他突然停住脚步,用脚尖轻轻点着一处地方,抬头向栖鸾微微一笑,吩咐道,“快拿铲子来,从这里挖下去,不用太费力气,应该就会找到一处水源,正好可以用来浇花。”
栖鸾大喜,忙提起铲子跑了过去,果然没挖多久,便有一处泉眼“突突”向外冒出清水来。两人索性一鼓作气,又动手挖出了几道纵横交错的沟渠,将泉水引至宫墙下,待干完了这些粗重的活计,已经花费了小半天的时间,均累得脸上见汗,刚刚休息了片刻,附鹤也捧着一包花种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三人正在兴头上,只匆匆吃了几口午饭,就又来至院中。
慕忆取过附鹤要来的蔷薇花种子,倒了一把在手中,缓步来到宫墙下,将它们细细地顺着墙根儿撒了一溜,然后退开几步,示意栖鸾、附鹤两人站到自己身后,低声叮嘱道,“等会儿你俩无论看到了什么古怪的情景,都不许出声,听到了吗?”
两人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忙不迭地点头答应,附鹤还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慕忆侧目撇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随即抬手结印于胸前,口唇微动,喃喃念了几句咒语,然后低低叱了声,“破。”随着这声低喝,泥土里仿佛发出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轻响,紧接着眼见一颗颗碧绿色的小幼芽突然破土而出,而且遇风即长,迅速伸展着枝桠,竟犹如活物一般,瞬间就长到了三尺来高。
栖鸾、附鹤两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只见慕忆又伸出一根欣长的手指,在虚空中优雅地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低喝道,“起。”话音未落,那些枝桠竟应声冉冉自地面上升起,一条条嫩绿而娇柔的藤蔓犹如一只只奇异的长满了触须的小手,悄然无声地攀爬上了灰色的宫墙,不一刻的工夫便已将整面高墙覆盖了起来,瞬间展现在三人面前的已然是一道由翠绿的蔷薇花枝所组成的屏障,绿意盎然,生机无限。一阵微风掠过,枝叶随风轻摆,似欲与人轻语。
慕忆注目看了许久,脸上现出一丝略带倦意的动人笑容,低声道,“好啦,只要你们俩以后每天按时浇水,小心侍弄,今年初夏就可以欣赏到那满庭花开、一院风香的情景了。”
此时的栖鸾、附鹤两人呆呆地目睹着眼前所发生的一番奇景,就只剩下不住点头的份儿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历劫(10)
又过了几日。
一天午后,栖鸾附鹤都在房里午睡,慕忆独自一人来到院中,见满墙攀爬的蔷薇花枝已被他两人修剪维护得有模有样,在和煦的阳光下尽情舒展着绿色的枝桠,显露出一种勃发的生机,不由心下欢喜。
他缓步走近花丛,找了处荫凉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微微闭上眼睛。初春的风儿轻柔地掠过面颊,耳畔不住传来枝叶摇曳摩擦的细细响声,宛如什么人在温柔地呢喃絮语。慕忆忽然觉得倦意上涌,神志竟有些恍惚起来……
绿色的蔷薇花丛后忽有雪白的裙角一闪,接着便见一位宫装丽人飘然而至,缓步向他走来,清丽如画的脸上带着种温柔满足的笑意,低声叹息道,“阿蛮,你的心意姐姐知道了,我真的很高兴呢……”
慕忆静静凝视着那熟悉的温婉秀丽的眉目,眼圈微微红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你真的来了吗?还是我又在做梦了?”
那丽人儿缓缓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素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眼中现出一丝淡淡的伤感之色,却没有开口回答。
慕忆呆了片刻,黯然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又是在梦里,不过就算是梦,也希望能做得长久一些,让我可以和你多呆上一会儿……”
慕容凝视着他,眼中爱怜横溢,口唇微动,低低叹息了一声,“唉,真是个傻孩子……”随着话音,她的身影已变得飘忽了起来。
慕忆心里一沉,猛地伸出手去拉她的衣袖,失声叫道,“姐姐你别走!”感觉中手里果然抓住了什么东西,连忙用力握紧,与此同时,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充满痛楚的尖叫,“疼死啦!”接着便传来一阵刺耳的哭声,声音稚嫩,似乎是出自一个小儿之口。
慕忆大吃一惊,蓦地睁开眼来,只见明亮耀眼的阳光下,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个小小孩童,正咧开小嘴放声大哭,而他的一只小手却被自己牢牢抓住,大概是惊痛交加,难怪会发出如此尖利的哭声来。
慕忆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几乎出于本能地将他小小的身子一把抱入怀中,伸手轻轻掩住他那张正在大哭的小嘴,脱口道,“别哭别哭,我弄疼你了吧?”口中说着,已向他手腕处望去。
只见那小孩子雪白滚圆的手腕果然已被握出了一圈青紫的痕迹,心知自己梦中情急之下出手太重,不禁大是歉疚,忙将他的手腕举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不怕,这不就好了吗……”经他这一吹,那圈青紫竟然很快消散开来,渐渐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