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瑞情知拦他不住,突然抱住他的手臂放声大哭起来。
慕忆神色也有些黯然,低声安慰道,“别哭,咱们都各自保重吧。等你长大了,说不定还有再见面的一天呢。”狠着心抽回手臂,“不要送我,就当……今夜从没有见过我。”说罢,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刚刚步下台阶,忽闻钟声遥遥响起,连击九下,余音响彻整个宫宇,正是恭迎圣驾返宫的讯号。
慕忆心里一沉,停住脚步,抬头望去,但见朱门重重,竟似没有尽头,远远的神武门方向,灯笼火把亮成一片,逶迤而来,气势迫人,不由暗暗苦笑,“自己真就如此悖运?饶是计划了这许久,好容易等到了明烨离宫的机会,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一场空么?!”又思,“明烨帝本该最早明日傍晚才能回宫,难道就因为放心不下竟提前赶了回来?……若真如此,倒是自己无意间令他避过了明天午后将要发生的那场‘遇刺’的劫数?”一念至此,不禁有些茫然,怔怔看着,一时间思绪万千,竟也忘了害怕。
屋中的明瑞听到了动静,也急急冲出门来,看到远处的亭台楼阁宫院次第亮起来的灯火,脸色煞白,突然一把抓住了慕忆的手,将他向屋里拖去,咬牙道,“大哥哥,你就呆在这里,有我在,看谁敢来抓你走!”
慕忆回眸看他,摇头道,“要来的终究躲不过,何必再连累旁人。”挣开他的手,快步走到院中的一口水井旁,自怀中掏出那块令牌扔了进去,淡淡道,“我与他的事,总要有个了断!……明瑞,你不许跟来。”
明瑞被他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震住了,本已迈下台阶的脚顿时僵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出门而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宫深(18)
破晓时分,太阳还未升起,正是一天里最暗冷的时刻。
“昭宁宫”的内室中此刻一片狼藉。桌翻椅倒,所有的杯盘碗筷统统被扫到了地上,帐幕被扯落撕裂,委顿于地,整个房间犹如刚被飓风肆虐,已经找不到一件完好无损的东西。
明烨帝一身正装还未及换下,孤身立于满地狼藉之间,脸色铁青,眼神里的怒火可以吞噬周遭的一切。
沉寂!时间在沙漏中穿行而过,绝望一点点蚕食等待的心情——就在他即将爆发的那一刻,一阵嘈杂的人声终于自门外传来,紧接着响起的是侍卫统领小心翼翼的声音,“启禀陛下,人已找到,恭请陛下发落。”
明烨帝咬牙,“带进来!”声音寒冷如冰,却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轻颤。
直勾勾地盯着慕忆被三四个侍卫簇拥着押进门来,紧紧反绑于身后的双臂,推搡中散乱开来的发丝,如此的狼狈,却依然能够轻易夺去自己的呼吸!心底翻涌起隐隐生疼的快意,明烨帝沉沉冷笑了一声,大步上前,猛地伸手扯住他的头发,迫使慕忆仰起脸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慕忆的脸色惨白,眼神倒很平静,犹如一汪深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乌黑的瞳仁像是碎了的剔透琉璃,清冷而锐利,好像什么都可以看透,又什么都无法留下,但那种始终未变的坚持与倔强,却让明烨帝生出一种想要不顾一切撕碎他的冲动。
两人对视了良久,明烨帝终于放开手,缓缓后退一步,切齿道,“有时候,朕真的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心!”
慕忆微笑,笑容无比讽刺,“也许吧,不过即便有,也不是你能够得到的。”
这句话就象是一个耳光,狠狠甩在了明烨帝的脸上,也激起了他心底无法遏制的暴虐,随手抢过一旁侍卫手中的鞭子,发狠地向着慕忆的双腿抽去,鞭如急雨,声声夺人——那就残了吧,既然不能让你死!起码可以令你失去逃离的能力!
满屋可怕的寂静里,只有呼啸的鞭声响个不了,血光飞溅中,空气仿佛已经凝滞,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门外人影一闪,冲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扑在了慕忆的身上,口中尖叫道,“不要!”
鞭子陡然停在了半空中,明烨帝凶狠的眼神落在了来人那张泪光闪闪的小脸上,微一错愕后,皱眉问道,“是你?你跑来干什么?”
明瑞奋力挡在慕忆身前,圆睁的大眼睛里全是心疼与愤怒,大声道,“我不许你欺负大哥哥!”
看到这一刻犹如化身小兽般的儿子,明烨帝又惊又怒,只觉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沉声喝道,“胡闹!快回你自己的宫里去,别惹朕生气!”
明瑞动也不动,努力抬起头,坚定地回视着他,倔强道,“有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再伤害他!”他努力挺起小小的胸膛,仿佛已在瞬间长大,大声质问道,“大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错,你凭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明烨帝一时语塞,越发恼羞成怒起来,厉声道,“放肆!谁教你胆敢这样和朕说话?”随手丢开鞭子,喝令左右,“快送他回去,传朕的口喻,叫他母妃好好管教,无旨不得出来乱跑!”
侍卫们答应着,战战兢兢扶架起他,明瑞人小力弱,挣扎不脱,情急之下,竟张嘴向一个抓住自己的侍卫手上咬去。
那侍卫哪里敢躲,眼见着手腕已被咬出血来,吓的只是跪地叩头,一时间屋里乱成一片。
明烨帝气得浑身发抖,怒视委顿在地,一言不发的慕忆,连连冷笑道,“好,你有本事,居然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慕忆抬头,望进他的眼里——那是一双可怕的眼睛,血丝满布,濒临疯狂!
一个念头掠过脑际,“若是再激他,他会崩溃。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不是个普通人,一旦疯狂,他会杀很多人,然后毁灭他自己——他也许不会杀我,但是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毁灭!他压抑太多了,也太久了,如果再压下去,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会令世间癫狂!”
身上阵阵发冷,慕忆强迫自己忽略心底深深的厌恨,勉强开口道,“明瑞,别这样。”他的声音虽轻,还是达到了想要的效果,不仅明瑞停止了挣扎,连明烨帝望向他的目光中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慕忆朝明瑞笑笑,充满了安抚之意,低声道,“听你父皇的话,先回宫去吧。放心,他只是一时气急,不会真把我怎么样的。”说着,有意看了明烨帝一眼。明烨帝低低“哼”了一声,虽不情愿,也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明瑞一脸的不信,还想再说些什么,遇到慕忆“阻止”的眼神,终究还是没有出声,用力甩开扶持着自己的侍卫们的手,转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还是忍不住丢下一句,“不许说话不算数!”
打发了不知所措的众人退出门去,屋中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明烨帝上前拉起慕忆,无视他绷紧的身体所表现出的刻骨的抗拒,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死死地抱紧,紧得令双方都几乎窒息!
好久,他才放松手臂,扳住慕忆的肩头,恨声问道,“为什么要逃?难道朕待你还不够真心吗?”
慕忆回望着他,惨淡的容颜带着说不出的倦意,“你怎样待我?你自己最明白!”注视着对方眼里重又升腾起来的怒火,一时间百感交集,痛恨之中又夹杂着几分悲悯,往日种种如闪电般划过心头,所有的恩怨纠葛,那些强加给自己的羞辱与伤害,这人不顾一切的固执和痴缠……噩梦般的一切,究竟要怎样才能摆脱?才能原谅?!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胸口处汹涌的恨意,恳切地道,“明烨,你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吧!”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了这句话,他平静的外表下是不能自制的颤抖——“只要你答应,只要你肯放手,为了大澈,为了姐姐,我会尽力去原谅、去忘记,甚至可以全力帮助你渡过即将面临的劫难……这一切,只需要你肯点一点头!
明烨帝也在看着他,眼中闪动着幽暗的光芒,分不清是冷酷的寒还是欲望的灼——就是眼前这个人,让他放弃了作为帝王的尊严、作为兄长的仁厚、甚至是作为父亲的慈爱……就因,爱恨无奈,嗔怨难了,就因,求之不得,舍之不舍,到头来,反弄的自己神不是神,鬼不是鬼!现在他居然开口求自己放手?事到如今,还可以放手吗?真的还有回头路可以走吗?这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又如何才能够被彻底忘记?
明烨帝的目光留恋在慕忆的脸庞上,缓缓摇了摇头,“这么美的人儿,这么妖娆的身子,这么骄傲的性情,为什么就不能只属于自己?”不愿放开,一辈子都想抓紧在手里!越想越痛,恨到极处,发狠似的捏住对方尖细的下颌,凝视他的眼睛,喃喃道,“这世上,只有你,是我永远也放不了手的!”
这样一句决绝的回答,干脆彻底地断绝了所有的希翼,令一切再也没有了半分回旋的余地。
正午时分,慕忆站在“昭宁宫”中一间北向陌生的房间里,阴冷潮湿的空气隔绝了一切温暖的颜色,冰凉的铁制床塌,满室空荡荡的萧瑟与寂静……
赤裸纤秀的脚踝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被套了上去,他低头看去,是一副玄铁铸就的小巧足镣,长长地拖在地上,尽头被牢牢地镶嵌在了石壁当中,双腿着地时,慕忆听到它清脆又遥远的声响,似乎时刻都在提醒着自己囚徒的身份。
门外不断传来皮鞭抽打和阵阵压抑着的哭泣和呻吟,慕忆终于抬头,脸上是冰冷的漠然与麻木,眼里却闪过一丝怒意,开口道,“你要惩罚的人是我,又何必迁怒旁人?”
明烨帝冷笑,“朕答应留下他们的小命,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这顿活罪却是不能免的。”他摆摆手,屋外的鞭声顿止,接着便有侍卫将浑身是血的栖鸾、附鹤两人拖进来丢在地上。
明烨帝向他们瞥了一眼,又看看慕忆煞白的脸、紧抿的唇,轻描淡写地道,“这只是个警告,不要再有下一次。朕的耐性有限,而他们的小命又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丢下这句充满威胁的话,便转身扬长而去,宫门在他身后一重重关闭,声音沉闷,犹如古老而绝望的叹息……
——第十卷·完——